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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文英在除夕寫下一首詞,詞義既視感很強,滿滿的思念躍然紙上

春節是中國第一傳統大節,我們俗稱為過年。過年是一個時間過程,它包含舊年歲末與新年伊始這兩個前後銜接的時間段落,是以除夕夜自然而然地成為這一時間段落上重要的時間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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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守歲最早記載見于西晉周處的《風土志》:除夕之夜,各相與贈送,稱為“饋歲”;酒食相邀,稱為“别歲”;長幼聚飲,祝頌完備,稱為“分歲”;大家終夜不眠,以待天明,稱曰“守歲”。

除夕夜是舊年的最後時段,人們在這一晚徹夜不眠,以待天明。當時間的刻漏在圍爐夜話的溫馨氛圍中,在子夜鐘聲與爆竹的熱烈與喧嚣中,在祝福與期盼的聲聲話語中,新年的第一縷曙光灑向千家萬戶的窗楹。

這樣的除夕夜注定是一個難忘的時刻,宋代詩人毛滂在這辭舊迎新的時刻寫下了“一年滴盡蓮花漏,碧井屠蘇沈凍酒”,這是一個家人閑坐、燈火可親的時刻,這也是一個其樂融融、觥籌交錯的的歡愉情景;王安石更是在欣喜地這辭舊迎新的時刻欣喜地寫下“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的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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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站在辭舊迎新的時間節點上,翻過月曆上舊年的最後一頁,灑在窗楹上的第一縷新年的明媚而可愛的曙光,這一刻讓人心動,也讓人唏噓不已,因為這曙光将再次點燃心中的夢想與希望,也将過往一年中積澱的往事與情感一一塵封。

在回首過往的時光時,最常見的是對年華老去的感傷。詩人白居易在《除夜》詩中不無感慨地寫道:“病眼少眠非守歲,老心多感又臨春。火銷燈盡天明後,便是平頭六十人。”

宋祁在《除夕》詩中寫道:“一杯芳酒夜分天,萬慮勞勞耿不眠。明日新春到何處,菱花影裡二毛邊。”詩人知道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但新春顯現在哪兒呢?顯在他的白發上。他滿腹心事,以至于睡不着覺,其他想什麼沒有說,隻點出了明年又長一歲,可見什麼都不如時光從指尖溜走讓人更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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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文學家蘇轼在除夕夜寫過一首《守歲》的詩,“欲知垂盡歲,有似赴壑蛇。修鱗半已沒,去意誰能遮。”他把一年的流逝比作蛇的蜿蜒遊走,守歲如同抓蛇尾,想抓也抓不住。蘇轼道出了時間的匆匆流逝與不可挽留

回溯古代的除夕詩詞,我們可以更多地了解到古人在除夕時流瀉的情感體驗和在這一時間節點上的心路曆程。

除夕夜是家人團聚的時刻,對于因為種種原因無法回家與親人團聚的遊子來說,他們是萬家燈火裡的“一年将盡夜,萬裡未歸人”,他們的心情是落寞的,“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情愫也會比平時更為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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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詞人吳文英在除夕這一天夜晚,仍然在漂泊寓居的生活中踽踽獨行,這樣的生活對詞人來說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看到大街上已經充滿了新春的氣息,家家戶戶為新春的到來做足了準備,各種各樣的應景之物已然遍布大街小巷。

但此時的大街上卻有一個孤獨的身影,他漫無目的在大街上溜達着,他就是吳文英。看到大街上張燈結彩的新春氣息後,詞人心想自己也應該買一些物品準備過年了,他匆匆采購了一些食材,就來到了自己的寓所。

吳文英在除夕寫下一首詞,詞義既視感很強,滿滿的思念躍然紙上

昏黃時分,詞人一個人在寓所裡孤獨地飲着酒,他似乎在這個城市裡找不到歸屬感,他也想到了很多事情,于是他以一首《祝英台近·除夜立春》,寫下了自己的情感體驗和心路曆程。原詞如下

翦紅情,裁綠意,花信上钗股。殘日東風,不放歲華去。有人添燭西窗,不眠侵曉,笑聲轉、新年莺語。

舊尊俎。玉纖曾擘黃柑,柔香系幽素。歸夢湖邊,還迷鏡中路。可憐千點吳霜,寒銷不盡,又相對、落梅如雨。

吳文英在除夕寫下一首詞,詞義既視感很強,滿滿的思念躍然紙上

在解讀詞作之前,了解一下作者,這樣才能做到“知人論詩”,也能盡最大可能接近詞作的原貌和作品的風格。

吳文英,字君特,号夢窗,四明人。吳文英家學深厚,幼時在詩詞書畫和音樂方面都積累了良好的基礎,青年時期離開家鄉,遊曆于蘇州、杭州、越州等地,與姜夔等江湖文人交往甚密,留下了大量交遊和詠物的詞作。

吳文英長于詩詞歌賦的創作,但他一生與科舉失之交臂,長期過着飄零寓居的幕府生活。憑借着在音樂填詞方面的特長,他在顯貴之家謀得了一份文職的工作,依靠才華領取微薄的收入,勉強維持生計,這份工作說白了其實就是清客。

吳文英在除夕寫下一首詞,詞義既視感很強,滿滿的思念躍然紙上

清客不是一份簡單的工作,要詩詞歌賦樣樣都精通,一般的替達官顯貴起草公文、訂正文案的工作也要能拿得下,其實這是一種寄人籬下的生活。吳文英在蘇州、杭州、越州這三個地方做清客的時間最長,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這三個地方創作的。

在哪裡做清客,就在哪裡進行創作,是以蘇州、杭州、越州這三個城市也是吳文英創作的“詩意栖居地”,是以在吳文英的詞中,酬酢贈答之作很多就不足為怪了。

吳文英在除夕寫下一首詞,詞義既視感很強,滿滿的思念躍然紙上

吳文英被稱為“詞中李商隐”,他精通樂曲,加上他的詞句華麗,确實能營造出一種濃郁的典雅情調。當代著名詞學家夏承焘先生評價吳文英時說道:“夢窗以詞章曳裾侯門,本當時江湖遊士風氣,故不必诮為不行,亦不能以獨行責之。”

吳文英之是以選擇請客生活,是生活的寫照,是江湖遊士的本色,也是一名清客該有的特點而已。其實,夏承焘先生的評價是相當中肯的。

說完了吳文英的人生足迹,再回到他的這首除夕詞。除夕這個時間節令與立春的節氣這同一天交彙,這本身就是一件讓人很開心的事情,新春似乎又多了一份讓人開心的元素,可是對于飄零寓居的詞人來說,所引發的卻是無限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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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篇三句“翦紅情,裁綠意,花信上钗股”,詞人用極富色彩感染的詞彙“紅”和“綠”描寫了他在大街上看到的情景。這是詞人在除夕這一天的視覺體驗:姑娘們将紅花和綠葉插在頭發上,精美的花和葉,帶着融融春意,姑娘們笑面如花,她們用佩戴紅花和綠葉的方式迎接春天的到來。

可是在這歲寒将近的除夕時刻,除了梅花等少數花卉會綻放外,大部分的植物還處于沉睡的狀态,姑娘們佩戴的紅花從何而來?她們佩戴的花卉是什麼呢?

其實,她們佩戴的不是真正的鮮花,而是用紅紙或布帛剪成的一朵朵精緻美麗的紅花,用綠紙或布帛剪成的一片片綠意盎然的葉子。原來,在立春這一天,女子佩戴紅花是一個由來已久的習俗,這一習俗的名稱叫“春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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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文人宗懔著述的《荊楚歲時記》一書記載了立春佩戴春幡的習俗:“立春之日,悉剪彩為燕戴之,帖宜春二字。”可見女性立春佩戴春幡、幡勝的習俗,在魏晉時期就已風靡江南,而這一習俗在魏晉之後,風靡大江南北,從此曆代沿襲,形成了風味十足的立春文化。

女子立春所戴春幡,最早的形态應該是自然生長的花朵,後來随着這一習俗的演變,逐漸被布帛或彩紙取代,立春節時女性們佩戴春幡還有期盼新年身體康健的美好寓意。到了宋代,不管是都市還是鄉村,立春時節佩戴春幡的習俗蔚然成風。

吳文英在除夕寫下一首詞,詞義既視感很強,滿滿的思念躍然紙上

文獻資料中的詳盡記載,都可以作為吳文英這首詞開篇三句的注解:《東京夢華錄》,孟元老撰寫的一本追述北宋都城東京開封府城市風俗人情的著作,書中對北宋都城汴梁在立春時節佩戴春幡也有這樣的記述:“至日絕早,府僚打春,如方州儀。府前左右,百姓賣小春牛,往往花裝欄坐,上列百戲人物,春幡雪柳,各相獻遺。春日,宰執親王百官,皆賜金銀幡勝。入賀訖,戴歸私第。”

此外,還有《夢粱錄》一書,這是南宋吳自牧撰寫的一本介紹南宋都城臨安城市風貌的著作,其中有一段介紹了南宋市民在立春時佩戴春幡的習俗:“街市以花裝欄,坐乘小春牛,及春幡、春勝,各相獻遺于貴家宅舍,示豐稔之兆。”

吳文英在除夕寫下一首詞,詞義既視感很強,滿滿的思念躍然紙上

接下來的兩句“殘日東風,不放歲華去”,大意是說:斜陽遲遲不肯落山,好像要将最後一抹絢麗的光彩與缱绻的溫柔留給大地。詞人漫步街頭,夕陽将最後一抹光彩灑在他的身上,此刻的夕陽也像一位缱绻多情的故人一樣,對即将逝去的時光戀戀不舍,不肯輕易落山。

明代文學家于謙說“書卷多情似故人”,而此時的夕陽對吳文英來說,未嘗不是夕陽多情似故人。除夕的夕陽,仍然保留着它本身的溫柔的光彩,同時東風又帶來了春天的訊息,給人也帶來了新的希望。這兩句已有除舊迎新之意,切合除夜立春的題意。

南宋詞學評論家張炎評價吳文英的詞作時說:“吳夢窗詞,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吳文英的詞作專注從形式和内容上雅化詞樂的創作,他的詞樂創作表現出了以精緻化和以典雅為美的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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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文英在這兩句中用的“放”字,用字尤其貼切,顯示出吳文英煉字的功夫。這個“放”字,既有拟人化的情感,也有含蓄蘊藉的美感,可以說将詞的音樂特點完美地展現了出來。

上片最後幾句“有人添燭西窗,不眠侵曉,笑聲轉、新年莺語”,大意是說:窗下有人添上新油,點亮守歲的燈火,人們徹夜不眠,在歡聲笑語中、在觥籌交錯中、在其樂融融中,共迎新春佳節。

這幾句還是詞人的視覺描寫。忙碌了一天的人們終于迎來了激動人心的時刻,夜幕降臨,大街上已經沒有了人群湧動的光景,他們都回到了家中,與家人一起共度除夕夜,屋子裡的油燈點亮了,燈火透射着暖意,此刻正是一派萬家燈火的景象。

吳文英在除夕寫下一首詞,詞義既視感很強,滿滿的思念躍然紙上

家人閑坐,燈火可親。守歲的人們徹夜不眠,他們圍爐夜話,剪燭夜話,除夕夜笑聲不絕,在莺啼聲中迎來了新年的第一縷晨光。這些景象都是客居他鄉的詞人耳聞目睹的,而詞人的除夕夜是孤獨的,他對酒獨酌,一個人度過了清冷的除夕夜,心境的悲涼與凄苦是可想而知的。

周圍的熱鬧與歡樂更加反襯出詞人的寂寞和哀傷,而且使這份寂寞的哀傷更讓人難以承受。客居他鄉、有家難歸的詞人,為了生計,失去了與親人團圓之樂,隻能異地獨自度過除夕夜,這樣的心境像極了蘇轼筆下的“孤館燈青,野店雞号,旅枕夢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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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片開頭幾句“舊尊俎。玉纖曾擘黃柑,柔香系幽素”,大意是說:回想舊日除夕的宴席,美人白暫的纖手曾親自把黃桔切開。

這幾句是詞人對美好往事的追憶。在這個除夕夜晚,詞人觸景生情,勾起了他對往事的回憶,詞人緬懷佳人除夕夜與自己分享黃柑的細節,但當年的美好往事早已如雲煙一般消逝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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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文英在杭州生活期間,曾在西陵路邂逅了一位美麗的女子,吳文英對她一見傾心,遂用情書表白,女子被吳文英的深情打動,他們開始交往起來。此後,他們曾同遊西湖,共賞春江,往來西陵六橋,享受着愛情的幸福與甜蜜,他們在杭州度過了一段甜蜜、溫馨、浪漫的時光。

後來因為某種原因,他們分開了,吳文英對她的思念在詞中多次出現,在他的情感世界裡,他一定是深愛着她的。而這位杭州女子給他切黃柑的場景,隻是他們往昔甜蜜愛情的一個縮影,是詞人泛化的記憶相冊中的其中一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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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文英在杭州的這段短暫的愛情,足以慰藉詞人飄零寓居的生活,也足以填充詞人空白的情感生活,這段感情也足以成為詞人在往後餘生念念不忘的人,每當他回想起這段往事,他的嘴角總是會露出上揚的微笑。

接下來的“歸夢湖邊,還迷鏡中路”,大意是說:我渴望在夢境中回到湖邊,那湖水如鏡,使人流連忘返,我又迷失了路徑,不知處所。

詞人塵封的記憶在這個除夕夜晚突然被打破,他對杭州女子的思念猶如潮水一般湧上心頭。湖水如鏡,夢影朦胧,難覓歸路。往事如輕煙一般飄散,詞人想抓也抓不住,不斷地回憶往事隻會徒增無窮的怅惘與煩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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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人在這兩句中描繪了一個撲朔迷離的夢境。吳文英善于塑造迷離的夢境來表達他對杭州女子的思念,他經常對時空交錯的夢境進行細膩、精緻的描摹,夢境本身就是具有虛幻色彩的精神現象,他選擇了這種獨到的藝術手段,并深谙其表現技巧,将它發揮到了極緻。

如在《浣溪沙》一詞中,吳文英用“門隔花深夢舊遊。夕陽無語燕歸愁”兩句,點明了這是對舊遊之地的一場追憶之夢,接下去夕陽西沉、歸燕等景物的描寫都是對夢中所見之景物的描述。吳文英通過一場舊遊的夢境來表達對杭州女子的思念,借夢中的場景來表達深情,如夢如幻,更見詞人的癡情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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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文英在這裡描繪了一個夢境中的自己,他通過虛幻的、晦澀的夢境場景描寫直指自己的心靈世界,把在現實中想念卻不可得的東西,統統放在夢境中獲得滿足,是以他的作品常常能給人帶來獨特的審美感受,以至于讓讀者産生美輪美奂、如夢如幻的唯美動人的意境。

吳文英的這首除夕詞以“可憐千點吳霜,寒銷不盡,又相對、落梅如雨”結尾。詞人在除夕夜晚回首往事,但那如煙花一般的往事讓人不堪回首。而如今,與誰相對呢?這是詞人現實中的自我寫照,不再是夢境中的自己。

吳文英在除夕寫下一首詞,詞義既視感很強,滿滿的思念躍然紙上

在這個萬家燈火的夜晚,詞人仍然是孤身一人,他看着鏡子裡的那個兩鬓斑白、風華不再的自己,一時間情不自禁。此時的春風吹融了冰雪,可是卻吹不掉詞人鬓角的白發,已經夠可悲的了;更何況斑斑白發對着落梅,如雨雪一般飄零。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往事消瘦了詞人的思念。在時光的流轉下,一次次的回憶與思念都在詞人的夢裡發生,夢醒時分,無聲的結局又一次上演,這回憶與思念又不得不被詞人強行畫上一個句号。

吳文英的這首除夕詞,将思念之情表達得淋漓盡緻。正所謂情到深處,孤寂難掩,詞人的文字是思念裡的情感宣洩,訴不盡時光刻漏裡的故事,講不完歲月記憶裡的真情。

吳文英在除夕寫下一首詞,詞義既視感很強,滿滿的思念躍然紙上

思念在這個除夕的夜晚裡無聲蔓延,譜一阙新詞,将思念填進詞中,時間染白了詞人的頭發,時間會把一切帶走,帶不走的是那些真正經曆了時光依然能感動讀者的文字。

最後我想引用愛爾蘭詩人葉芝在《快樂的牧人之歌》一詩中的名句,向詞人吳文英緻上誠摯的敬意,葉芝在《快樂的牧人之歌》一詩中寫道:所有一切的變動中,唯有詞章真正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