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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延邊的上海知青趙忠烈,在山溝卻活出了精彩人生(何永根)

夏錦銀:我的初戀

夏錦銀 私人史 2022-01-28

┃Personal History

我的初戀

© 夏錦銀/口述

© 方 子/整理

留守延邊的上海知青趙忠烈,在山溝卻活出了精彩人生(何永根)

  說起來,雖然到了28歲還是個“剩女”,其實我的戀愛從18歲就開始了。

  在運河中學讀書的時候,總覺得不能跟班上的女生完全融入,無論蘇南下放的城裡孩子還是當地農村的淳樸女孩,我都不願意同她們多講話。我确實有着自己的小秘密。這個秘密就是從國中到高中,我在偷偷地斷斷續續地談一段戀愛。

  是以,我的内心很複雜,既有鄉下姑娘的自卑,又有被追求的驕傲;既有初戀的甜蜜羞澀,也有“大逆不道”的緊張慌亂。這段初戀,幾乎影響了我的一生。

  1968年,我虛歲18。好不容易考上了國中,學校卻停課鬧革命了。那年大熱天,姐姐生孩子,就讓我去她七套鎮上的縫紉店幫忙。

  七套鎮在我們運河公社的東北邊,離我家有40裡地,中間隔個六套公社。前文說過,所謂幾套幾套,實際上就是故黃河的河套。黃河奪淮改道,但河套的地名一直保留了下來。單單我們運河公社從東南向東北就有大套、二套、三套、四套、五套幾個大隊,再向東北走就是六套公社、七套公社。

  當時的集鎮就是公社所在地,除了有公社幹部辦公的幾排平房外,一般還有一所中學、一所國小、一條小街。小街兩旁稀稀拉拉地散布着農機站、糧站、文化站、廣播站等。當時經濟落後,物資緊缺,全部都是計劃經濟,沒有任何私營經濟,一條幾百米長的小街上唯一的商店就是供銷社。七套鎮也就是這樣的一個小鎮,有這樣一條小街。

  姐姐在鎮上的縫紉組工作。那時候的縫紉組是集體性質的,一個裁剪師、幾個縫紉工,集體工作,一個月的所得大家平分。我姐姐生孩子坐月子,就叫我去頂工。

  我以前隻會簡單地踩踩縫紉機,剛去的頭幾天,月子裡的姐姐到現場去坐在旁邊教我。縫紉組在七套街上,每逢趕集的日子就最忙。每十天一個集,人家在供銷社裡扯了布就直接到我們店裡來做衣服。鄉下人趕一趟集不容易,都是拿了布來在店裡坐等。師傅一裁好就朝我們機上一扔,我們就趕快埋頭縫。一開始我還有點趕不上,很快我就不比别人慢了。我姐姐很高興,不用再來店裡看着我了。

  這個縫紉店租的是七套街上王家的房子。前面是店,後面就是王家。王家有個兒子正在讀高中,他有個要好的同學姓張。這個小張常來王家玩,我在踩着縫紉機時無意中看到了他。他白白淨淨的,個子高高的,穿一件湖藍的“的确良”(當時很時髦挺括的一種化纖面料)襯衫,一條水灰長褲,一雙黑塑膠涼鞋。我心裡想,這個男孩好幹淨啊!

  有一次,姐姐跟我聊天,說你以後就嫁到我們七套街上來吧,我們街上有個男孩很漂亮的。我心裡一“咯噔”:啊呀,會不會就是我看見的那個男孩呀?過了幾天,這個男孩又到我們店裡,我就問姐姐:“你說的是不是他呀?”姐說:“是啊。”

  我是和姐姐的妯娌住在一屋的。她姓計,在街上開個理發店。她也跟着姐姐喊我“小姨”(我們當地都跟着孩子叫,是客氣)。晚上睡覺前沒事閑聊,我就說起姐姐跟我說過的那個男孩。她說你要喜歡我就去找他。她果然就去找了那個男孩,向他說起我。男孩說,就是裁縫店裡的那個女孩啊,很漂亮。計姐姐就回來跟我說:你們晚上見面,在理發店。這天晚上我就去了,看見他在理發店門口吹笛子,不知為什麼,我的心髒馬上就跳得很厲害。直到現在,一聽到笛子,我還會想起那天晚上他的樣子。

  第一次見面我們就說了幾句,在哪兒讀書什麼的,他的聲音也好聽,低低的,很溫柔的。他在六套中學讀高中,20歲。

  第二天,我就要走了——運河中學開學了,我要回去讀書了。他給我寫了一封很長的信,一手字也漂亮。我第一次接到情書,又激動又害怕,就跟姐姐說了,姐姐罵我:“要死啦,小女孩怎麼好跟人家見面!”

  後來他就一直給我寫信。這樣通信一年左右。有一天,他突然跑到我運河的家裡來了。我很害怕,覺得很不好,怎麼不通知就跑來了?

  我媽媽知道了這事,看了這孩子。說他人長得倒是很好,但就是不同意我倆處朋友,原因是他家裡條件不好。姐姐回來說:“他爸爸是做大餅的,父母還老吵架。”是以,我們全家人都反對我倆相處。我倆隻好私下裡通信。我告訴他,家裡不同意,就停了一段時日,後來不知怎麼又通起信來。

留守延邊的上海知青趙忠烈,在山溝卻活出了精彩人生(何永根)

  1969年夏秋,時間在甜蜜的寫信、讀信、等信中過得飛快,這是我國中的最後一學期。這年冬天,我為他做了一雙棉襪,後跟處分别繡了一對菊花。一個星期天,我和同學劉玉梅從運河中學出發,步行20裡路到了六套。見到他,我就把襪子遞給他,也沒說幾句話、沒吃飯,就又走20裡路回來。那時也不覺得累,也不知道餓。

  放寒假的前一天,他騎自行車來看我。那天下着大雪,運河中學前面的公路上白茫茫一片全是雪,我們就在雪地上走,就這樣并肩向前走。因為剛下大雪,晚上也顯得很亮。也沒講什麼話,也不敢拉手,隻聽到腳踩在雪地上“咔嚓咔嚓”的聲音。半路上還碰到學校的後勤主任,我吓得要命,像是犯了什麼錯。

  第二天就放寒假了,下個學年我就要去響水縣城讀高中了,他又趕來幫我整理好行李,捆好被子,然後就騎車走了。公路上的雪都凍成了冰,地上硬邦邦的,騎上車就摔跟頭,我陪着他推着車走了好遠一段,仍然沒說什麼話。

  後來,好長時間都不再有他的消息,因為我家裡不同意,我倆也就再沒什麼來往。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一封福建來的信,信裡有一張他穿軍裝的照片,又英俊又帥氣,真的好神氣。我才知道他去當兵了,在福州軍區某部隊。這樣,我們鴻雁往來直到我高中畢業。但我們的通信一直都是秘密的,因為家裡始終反對。

  後來,我上了大學,家裡就更反對我和他相處了。父親是個老幹部,我是全村第一個大學生,還是黨員,這樣的條件,在村裡肯定數第一,在全鄉也沒幾個,大概就算得上這時的“白富美”了。是以,家裡人覺得一般的人都配不上我。

  我心裡就盼着他能在部隊提幹,至少能有個城市戶口。可惜,他3年義務兵後又當了4年志願兵,就是沒能提幹。提不了幹,就必須退伍回到原籍。

  我讀大學的第3年,已是他當兵的第7年,他也急了。從福建回來休假時他先去我們家求婚,我媽連門都沒讓他進,他隻好又趕來我們學校。我家裡知道了,就拍電報說母親病了把我騙回去。他在學校撲了空就住在鎮上的小旅館等。三天後,學校要傳達中央檔案,我是黨員,必須回學校。我回到學校是第四天,他終于在宿舍門口等到了我。這事弄得學校裡很多人都知道,我也惱火。晚上我到他住的浒關鎮上的小旅館裡跟他講:就此分手吧,肯定不會成功的。他說:是你家裡不同意還是你自己不同意?這時候,我心裡也動搖了,就明确地說:“我也是這個意思。”這個殘酷的現實他隻能接受,于是隻好同意分手。

  第二天,我陪他去蘇州城裡逛了一天。我也不熟悉蘇州,也沒去公園,就陪他去火車站。在附近的小飯館裡吃了晚飯,兩個人在火車站坐了一夜。第二天,他就坐火車去福州了。

  他是我的初戀,我從18歲到28歲跟他相識、相處,斷斷續續談了10年戀愛,他為我當了7年兵,最終我倆還是沒成。10年裡,我們寫了上百封信,卻隻見過幾次面。所有的話似乎都在信裡說完了,面對面時,話都很少,真的有點雲裡霧裡,不那麼真實。(方子說:其實,在信裡,他們彼此都把對方和現實美化了,都在用筆創作着一個不十分真實的自我。但正是這份真情的寄托,這種浪漫的描繪,讓他們在美好的期盼和向往中度過了青春,讓他們在青年時期的動蕩和追求中有了激情和勇氣。)

  回去之後,他又寫來了一封長達十幾頁的信,把我們10年的情感曆程回憶了一遍。寫的都是一樁樁的往事,沒有罵我一句。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他,我到這個年紀已經變得比較現實,在心底裡也是認同門當戶對的。高中畢業後這些年來我從沒談過其他朋友,也從沒人介紹。家人、親戚、朋友都在看着我究竟要嫁個什麼樣的人。是以,除了家裡堅決反對我跟他相處外,我的虛榮心也不允許自己跟他了。我無言以對,隻能把這些信都仔細地儲存起來。

  這份情之是以刻骨銘心,就是因為曆經10年還如此純潔。那份純真,今天的年輕人無法想象,也不會相信。

  每年養蠶隻有春、夏兩季,我們這些蠶桑技術員到了秋冬就是閑人了。這年秋天,我在小尖公社做些打雜的事情。有一天,我姐姐來看我,住在我宿舍裡,無意間說到這個人已經複員回鄉,要結婚了,到她的裁縫店裡去做被子、帳子。我一聽就哭了。心裡明白,10年的戀愛,雖然反複多次,但那份真情始終無法徹底割斷。從此,我跟這個人是真正的沒有一絲瓜葛了。

  在多管局,我成了有名的老姑娘,不少人來牽線說媒,我也想把自己早點嫁出去,但一見面總是跟那人比,一比心裡就沒了感覺。好幾次都是我拒絕别人,總算還保留了最後的一點面子。有一次,又有人介紹了一個公社的團委書記,我去見面了,感覺一般,沒想到人家居然先說“不”,原因是我沒有城市戶口,沒有正式工作編制。這件事給了我很大的刺激,一直自信的我才明白:城市戶口和農村戶口、正式編制和合同工之間是一條鴻溝,任憑你怎樣努力,也根本不可能跨越。

  突然明白了這個道理,我的奮鬥和理想都失去了目标,我像得了憂郁症,成天悶悶不樂,晚上還常常以淚相伴。前途無望,婚姻沒有,戀愛不成,努力也沒有用,我不知道往後的路怎麼走。

  本文選自《生如夏花》,夏錦銀/口述,方子/整理,蘇州大學出版社,201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