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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紀霖|上海城市文化的風雅與世俗

雅俗共賞的江南文化傳統承繼到近代,使得上海的城市文化不像京城的士大夫文化那樣純粹大雅,也不像北方民俗文化那樣徹底大俗。

上海是近代都市文化的代表,大都市文化是精英文化,還是大衆文化?精英與大衆的二進制文化分析模式,對于上海來說,通常是失效的。固然,上海是近代大衆文化各種流行小說、流行音樂、流行戲劇的發源地,民初的言情小說被稱為鴛鴦蝴蝶派,海派的平劇比較起京派更多商業與市場的元素,然而,上海同時也是精英啟蒙文化的搖籃。最早的政論性報紙《時務報》1896年創刊于上海,梁啟超作為報紙的主筆,以“筆鋒常帶情感”的魔力,傾動大江南北,《時務報》象征着近代中國批判性公共領域的誕生,也象征着第一代批判性公共知識分子的出現。晚清的啟蒙源于上海,同樣,民國初年新文化運動的序幕,也是在上海拉開,1915年9月陳獨秀在上海創辦《青年》雜志,後來改名為《新青年》,将啟蒙的火種接力到北京,啟蒙遂蔚成大潮。

上海的啟蒙與北京不同,北京是中國的學術中心,精英文化憑藉的北大、清華等著名國立大學。上海是全國的文化中心和輿論中心,最有影響力的報紙、發行量最大的書局、品種最豐富的雜志都雲集上海。報紙、雜志和出版業,構成了近代的傳播媒介。傳播媒介與大學不一樣,大學吸引的是知識精英,而媒體面向的是各類社會大衆。北京的啟蒙是精英對精英的啟蒙,走不出精英的圈子;而上海的啟蒙,則是精英對大衆的啟蒙,通過媒體的管道,訴諸于公共輿論、教科書和流行讀物,直接面向社會公衆。

啟蒙之是以成為生意,乃是與現代印刷業的出現有關。印刷技術的現代化,使得廉價的出版物成為可能,令一般社會公衆都能買得起,而白話小說、白話文的推廣,又使得閱讀大衆迅速擴張。上海的精英文化與北京不同的,便是以印刷資本主義為背景的傳播媒體。報紙、雜志與書籍,皆是受市場法則支配,皆要考慮到閱讀大衆、戲劇大衆和電影大衆的欣賞口味和審美取向。于是,上海的精英文化與啟蒙事業,便不是一個精英向大衆布道的單向過程,而是精英與大衆的互相影響、互相制約的雙向過程。

于是,在上海文化之中,精英與大衆、啟蒙與生意之間,并沒有一條絕對的界限。以國内最大、最有影響力的商務印書館為例,在民國初年的啟蒙運動之中,它的影響力絕對不在北京大學之下。商務印書館走的不是上層而是下層路線,它出版了大量的辭典、教科書和通俗學術性讀物,将新科學、新學科和新知識傳播于社會,它所創辦的雜志系列:《東方雜志》、《教育雜志》、《婦女雜志》、《青年雜志》、《小說月報》、《自然界》等等,除《東方雜志》面向知識界之外,其餘都是面向特定的社會大衆,走市場路線,卻絕不媚俗;教化大衆,卻不居高臨下。1930年代,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共計2000卷的《萬有文庫》,收集有各種中外的經典讀物,以簡裝、價廉的方式面向一般讀者發行,其工程之大超過法國啟蒙學派的百科全書,在文化效益和市場效益上取得了雙向成功。

北京的五四啟蒙陣營,到1925年之後,發生了深刻的分化,自由主義、國家主義和社會主義,都是啟蒙運動的産物,作為啟蒙的不同遺産,卻互相對峙,意識形态的沖突與緊張,在北京表現得非常激烈。但在上海,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開明書局等主流出版媒介,雖然有自己的價值傾向,卻不置于前台,他們以一種廣義上的自由派姿态出現。比如商務的老闆張元濟,取的是相容并包的态度,各種“主義”的著作,隻要言之有理、持之有故,皆在容納之列。是以,很難将上海出版界的文化人分為西方派與傳統派,對于中西文化,他們勿甯是調和的、會通的,這是海派文化的精神所在。

上海有啟蒙傳統,也有消費文化,啟蒙與娛樂之間,并非天人兩隔,精英的雅緻與大衆的世俗,也是相通的。上海城市文化的本土淵源之一,是明清以來的江南文化。江南文化的傳統便是士大夫文化與市民文化的互相交融,俗中有雅,雅中有俗。這一雅俗共賞的江南文化傳統承繼到近代,使得上海的城市文化,不像京城的士大夫文化那樣純粹的大雅,也不像北方民俗文化那樣徹底的大俗。近代的北京是一個二進制的世界,大學裡的洋教授與胡同裡的駱駝祥子們,絕不可能欣賞同一種文化。但上海不一樣,上海的文化人與市民階級在文化上處于同一個世界,既過着世俗的生活,又力圖附庸風雅,風雅與世俗,精英與大衆,雖然有界限,卻沒有無法跨越的鴻溝。

海派文化的雅俗混雜,有兩個文本上的典範。一個是張愛玲的小說,她的小說的主人公大都是都市中的青年男女,散發着強烈的市民氣息。張愛玲把玩城市生活的世俗,寫出日常生活的詩意;她洞察都市的人情世故,從凡夫俗子的悲歡離合之中看出一絲淡淡的蒼涼。随着上海的再度崛起,張愛玲的小說再度在都市讀者中走紅,這并非偶然。

許紀霖|上海城市文化的風雅與世俗

福州路舊影(圖檔來自網絡)

另一個雅俗一體的範本是清末民初的四馬路文化。四馬路(即今日的福州路)當年是上海各種精英文化與娛樂文化彙聚之地,被稱為“娼優士合璧”,這裡既是近代傳媒的中心,也是風月場所,又是各種新式戲院的雲集之地。當年的福州路旁邊短短的一條望平街,集中了《申報》、《新聞報》、《商報》等最有影響的報紙,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開明書局等最有影響的書局也彙聚與此。四馬路同時又集中了近代都市娛樂與消費的一切要素,福州路上的知識分子們承繼明清江南士大夫的精神傳統,白天在報館高談闊論,鼓吹變革,晚上到戲院裡看戲,欣賞海派平劇,或者去青樓吃花酒。他們将風花雪月帶入啟蒙事業,又使欲望場所充滿了文人的雅興和情趣。清末民初的“譴責小說”和“言情小說”皆發源于四馬路,又以四馬路文化作為場景:前者雖為社會諷刺和政治批判,采取的卻是通俗小說的形式,後者雖為休閑娛樂的鴛鴦蝴蝶派,在藝術上卻力圖追求文人的風雅。

精英與大衆、高雅與世俗,這些兩歧性的文化元素在海派文化這裡獲得了一種奇妙的結合,彼此鑲嵌,互相滲透,形成了獨特的上海文化性格。

【本文節選自《上海城市文化的多歧性格——許紀霖教授在華東師範大學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的講演》,原刊于《文彙報·每周講演》,2009年9月5日)】

作者:許紀霖

編輯:陳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