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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的“克星”

作者:紅星故事

作者:張勝

來源:鐵甲騎兵

1945年是讓曆史難忘的一年。人類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一場浩劫,第二次世界大戰終于畫上了句号:終極武器原子彈,在日本島國炸響,十數萬天皇的臣民,在幾秒鐘裡化成了灰燼,人類從此進入了核時代;雅爾塔協定簽署,由此劃定了長達半個多世紀的世界冷戰格局。

這一年,對中國人民來說同樣是輝煌的。經過整整8年的溶血奮戰,終于赢得了抗日戰争的勝利。在中國近代史上,這是中國人民反帝國主義入侵取得的第一次完全的勝利,是整整一代人,以他的血肉之軀為代價,留給後人的一份遺産。這次戰争激發了中國人民從整體上民族意識的覺醒,中華民族從此由衰敗走向振興。

我,也在這一年降臨到人間。

媽媽說,生我的那天,月亮像個銀盤,特别亮,亮得都有點兒凄涼,秋風習習,吹過空曠的田野,将世間的一切都吹得似有似無一般。

是難産。整整折騰了一天,大人孩子像過了趟鬼門關,媽媽說,你生下來不會哭,胎死腹中?也是命不該絕,正巧有個婦産科的醫生從上海來根據地,就住在隔壁。她聽說有新四軍家屬要生孩子,怎麼聽不見動靜呢?是醫生的天職吧。過來一看,說是被羊水噎住了。吩咐打兩盆水來,一盆熱的,一盆涼的,就這麼來回地浸泡,再拎起雙腳打屁股,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哇的一聲哭出來。

父親是在我出生的兩個星期後才見到我的。國民黨李品仙部為奪占徐州,由蚌埠星夜北上。父親任淮北我軍前敵總指揮,4縱在王必成率領下為右路,9縱在張震率領下為左路,阻擊來犯之敵,發起了津浦路破襲作戰。大戰在即,父親在去前線之前。興沖沖地趕來看了媽媽和我一眼。

媽媽回憶說:“你爸看了一眼說,醜東西!又說,再醜也是我兒子!就急匆匆地走了……”有一種說法,出生的磨難,預示着人生的艱辛與坎坷。也不知是指大人還是孩子。路加福音,……瑪利亞的産期到了,就生了頭胎的兒子,用布包起來,放在馬槽裡……

我來的真不是時候,父親這一走,可就是從生死界上擦肩而過了。

勝利的喜悅是短暫的。當外部的壓力消失的時候,國内兩大政黨、兩個階級的鬥争便驟然升溫,内戰的煙雲又一次罩在中國的上空。

毛澤東發表了他那段為國人熟悉的精彩講演:“蔣介石對人民是寸權必奪,寸利必得。我們呢?我們的方針是針鋒相對,寸土必争。”

毛澤東的話代表了共産黨人對中國未來走向的意志和立場,但僅僅一個月後,1945年9月17日,在延安主持中央工作的劉少奇緻電在重慶和蔣介石談判的毛澤東,提出在“針鋒相対、寸土必争”的方針下,具體為“向北推進,向南防禦”,毛澤東立即回電贊同。面對400萬美式裝備的蔣介石軍隊,共産黨是沒有力量和國民黨硬碰硬的。他們主動放棄了南方8個解放區,做出收縮南部,鞏固華北、山東、華中,控制熱察的決定;不到一個月,又進一步明确為放棄華東、華中,中原、華北,隻堅守山東、陝甘。他們要幹什麼呢?他們要集中力量搶占東北。今天看來,在兩大政黨實力懸殊的殊死搏鬥中,共産黨人的這第一腳,充滿了狡黠和智慧。劉少奇也是以以他的雄才大略又一次赢得了自己在黨内的聲望。

首當其沖的又是華中。

國民黨17個軍約50萬人分批向華東解放區推進,在奪占南京,上海和長江三角洲後,沿津浦路北上,直逼華北、東北。

華中局一分為二;新四軍一分為二。新四軍軍部移往山東,華中局與山東分局合并為華東局,留下的另組成華中分局和華中軍區。黃克誠率3師搶占東北走了;羅炳輝的2師和父親統領的4師,一分為二。2師之4、5旅,連同整個7師都調往山東。4師9旅調山東,4師11、12旅和2師6旅留在淮北。粟裕、葉飛的1師留在蘇北。新四軍的抗日健兒們,8萬北上,5萬堅守華中。

陳毅、黃克誠走了,而父親和張鼎丞、鄧子恢、粟裕留下來了。中央來電“首先在華中組織一個強大的野戰軍。”父親和粟裕被分别任命為華中軍區副司令。華中軍區開始叫蘇皖軍區,寓意蘇中和淮北兩塊根據地的上司人聯手保衛華中,準備迎接國民黨從大後方調來的百萬大軍。

按父親自己的說法,抗日戰争是他步入人生的第二個階段。他成熟了,他不再隻是個猛打猛沖的拼命三郎了,他的戰略頭腦,指揮才能,堅韌吃苦的品格和大刀闊斧的作風,逐漸為黨内的高層上司人所認同,開始有人欣賞他了。

彭雪楓犧牲後,由誰來接替他的位置,曾有過不同的意見。華中局曾動議從八路軍中選派幹部,但最終中央議定是由父親來接替。他獨闖皖東北的戰略眼光和膽識;與盛子瑾統戰中展現出的政治鬥争的謀略;建立九旅的建軍治軍能力;以及在鹽阜區反掃蕩中所表現出的指揮藝術和英勇犧牲精神,這些業績,都成為舉薦他擔任這一職位的重要籌碼。當然,他長期在江淮作戰,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在大戰來臨之際,考慮到華中腹地由蘇、皖兩個戰役方向構成,中央又委以他華中軍區副司令的重任,和粟裕分别負責蘇北和淮北的對敵鬥争。他似乎走到了他的同輩們之前,成為新四軍抗戰初期旅團一級幹部中的佼佼者。父親有理由接受這一切,因為,這不是靠人際關系,不是靠投其所好,不是靠壓抑自己的個性換得的;而是靠浴血奮戰、靠不計名利、靠張揚自己的個性赢得的。現在,在一個重要的戰略地幅的主要方向上,掩護華東我軍的戰略轉移和展開,面對百萬敵軍壓境,站在抗擊國民黨進攻的最前線,應該說,這既是中央對他的器重,也是一次嚴峻的考驗。

不知為什麼。父親總好像不願意多談他這一段的曆史。但我還是從當年他留下的詩篇中,窺探到他的心态。他寫到:“抗風暴,挽狂瀾,膽氣豪……手摯龍泉劍,腰斬長蛇津浦。”

在重大的挑戰面前,他的人生,理應更加精彩。

當時華中軍區駐地在淮安,周恩來老家。從淮安出發到津浦路前線,父親的習慣是騎馬,紅軍時他任過軍委騎兵團團長,騎術、劈刀、馬上射擊都是挺在行的。這時部隊已經有卡車了,大家都建議汽車要快得多,他猶豫了一下,就改坐汽車吧……災難就這樣降臨了。

汽車當然要比馬快。是繳獲日本人的那種大卡車,他坐在駕駛艙,參謀等随行人員在後面車廂裡。你想,繳獲的車己經破舊,當時又沒有修理廠,就這樣跌跌撞撞地趕路。離前線不遠了,遇到老百姓支前的運輸隊,馬車、排子車、獨輪車,把個路堵得嚴嚴實實。汽車過不去,天又下着雨,走了一天了,父親說,既然要等,不如下去搞些吃的東西來吧。他從車窗裡探出頭來,回身要向後面車廂裡的人交代些什麼……車緩慢地向後滑動,旁邊剛好有一堵牆,他的話音還沒有落,頭就被夾在車門和牆之間了……他頓時就失去知覺。為什麼不騎馬?為什麼要坐這輛破車?為什麼不沖過去,要停在這個鬼地方?但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這就是命!

據在現場的作戰科長孫公飛回憶:我聽到首長在前面駕駛艙講話,怎麼突然沒有聲音了,探頭一看,啊!可不得了了,血從司令員被擠住的頭上湧出來……”

慌亂中有人說,不能倒車,一發動,車身一震,腦袋就擠碎了,隻能緩緩地把車推開。人是當時就昏死過去了,血從眉骨處汩汩流出。

華中軍區後勤衛生部的王廣勝當時在場,他說“頭蓋骨從眉骨處裂開。或許是他戴的帽子救了他,帽檐折下來墊了一下。首長醒來後就開始大口吐血……”

我問父親當時的情況,他回憶說:“細節想不起來了。隻記得醒過來後,眼睛怎麼也睜不開,天旋地轉的。”

很痛嗎?我問。

“沒有十分的疼痛,我覺得自己還行,我還是明白的。戰鬥馬上要打響了,讓部隊知道了,可是大忌,淮北我熟得很,閉着眼睛也能摸到。“

作戰科長孫公飛回憶:“我看首長漸漸有些蘇醒了,就說,要趕快向陳毅司令員和華中局報告。他雙眼緊閉,好像聽到了,手指動了動,我知道他不許我們說。”“他一直這樣躺在擔架上,眼睛睜不開了,電報由我念。他不需要地圖,他在這裡建立了根據地,他對這一帶太熟悉了。”

衛生部長王廣勝說:“首長是顱腦損傷和嚴重腦震蕩,我警告他,一定要靜卧,不能再這麼幹了,否則要留下後遺症的。“

媽媽說:“我聽到前方傳來的消息,就到華中局去問個究竟。鄧老(鄧子恢)安慰我說,估計不會太嚴重的,前線說,他一直還在指揮作戰,但我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一周後,戰鬥結束。父親強撐着參加了慶功大會,他要給部隊講幾句話,他剛走上主席台,就一頭栽下去了……

這時上面的上司同志都還不清楚父親的傷勢,從來往電報看,一切都正常。戰鬥結束後,陳老總要父親立即趕赴淮安。參加軍調小組,說是美方的雷克上校己經到了。一見面,吓了一跳,陳老總歎道:“咋子搞的嘛?受了如此重傷,咋還喳在戰場上!”

媽媽說:無怪陳老總都吓了一跳,我見到他時,你爸躺在床上,雙眼緊閉、腦袋腫得好大,都認不出原樣了。你爸這個人啊,别人的話都不聽。腦震蕩的人是不能再受震動的,他不要戰士們受累擡他,堅持要把擔架放在車上,那時都是泥濘路,一路颠簸下來,哪還有好的?”

陳老總、張鼎丞等上司來看望父親,走後,媽媽聽他們詢問醫生,議論的聲音很低,斷斷續續地,但媽媽還是隐約聽到了“……廢了”兩個字。

她的奶水就在這一刻再也沒有了,從此,我再沒吃過媽媽的奶。現實是殘酷的,但她必和他一起承擔。

1946年6月下旬,大規模内戰爆發。8月9日,随着泗縣之戰失利,淮北形勢急轉直下,9月19日,淮安被占。不久兩淮丢失。

在這之前,粟裕和父親這兩個華中軍區的第一和第二副司令,曾有過一場關于作戰方針的讨論。他們兩個共同之處是都不同意放棄華中,分歧是堅守華中,究竟采取怎樣的作戰方針?粟裕認為應該采取積極主動的運動戰打擊北犯之敵,大量殲滅敵人的有生力量,才能為日後在華中立足奠定基礎。父親則認為,在來勢兇猛的敵人面前,不應匆忙應戰,應以有限規模的運動戰結合遊擊戰為主要作戰形式,做好堅持根據地鬥争的長期準備。華中江河湖汊,四通八達,完全可以與敵周旋,避其鋒芒後,坐待戰機。

現在,究竟誰的意見更為合理,對他來說。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父親在病榻上收到了9縱政治部主任張震寰和宣傳部長趙易亞的信,信上說,兩淮丢失了。據有的老同志回憶,當父親讀到信中叙述的兩淮失守與淮北失陷後,我軍民撤退時的慌亂與匆忙,以及地主還鄉團殘害根據地群衆的慘狀,他竟然失聲痛哭起來。

我沒有向父親核實過這個細節。他是在為曾經付出了如此重大犧牲的這塊土地的丢失而傷心呢?還是在為自己這時多麼的無奈而悲泣呢?他在回憶這段經曆時隻說了一句話:“粟裕同志在蘇中七戰七捷的消息傳來,我真為他高興。可我每天隻是頭痛,痛得像裂開了一樣……”我找到當時他寫的詩《捷報》:“七戰連捷敵難逃,運動戰和遊擊戰,勝券穩操。”日期是8月1日在淮安。他在病痛的折磨中,為戰友七戰七捷的勝利而祝賀,同時也為無法親自去實踐運動戰和遊擊戰相結合的主張而耿耿。

兩淮失守後,華中黨政機關後勤人員從沭陽方向撤至山東,地方人員因撤退不及遭受很大損失。我們也随父親轉移到臨沂。不久,臨沂也告急,組織上又決定父親轉到大連養傷。

這本不是他該去的地方!擺在共産黨和國民黨面前的是關乎着中國命運的大決戰,如果說,紅軍時期,抗戰時期,還隻是排練;到了解放戰争,則是大戲開場了,經曆了在分散的根據地上遊擊作戰的共産黨軍隊,今天,他們将整合起來,以野戰軍為機關,與這個18年的宿敵,進行最後的決戰了。一場大兵團會戰的宏偉劇幕已經徐徐拉開,剛剛被提拔到戰區上司崗位上的他,本來是可以一展風采的,而現在,在大戰來臨之際,他不得不與老弱病殘為伍,颠沛在後撤的路上。這對他,不僅是焦躁和苦悶,簡直是一種懲罰,命運的懲罰!

這次負傷給父親帶來了終生的遺憾,整個解放戰争輝煌的戰史上,消失了張愛萍的名字。皖東北的大地啊,伴随着我的降臨,帶給父親的卻是災難,難道冥冥之中,真的會有什麼暗示嗎?

我是他的“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