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過節,就是一個蹭熱度的日子;過春節,熱度無以複加。為熱度加溫,在嚴冬尋找一個熱點過春節,難道不是一個迎接春天的“正确姿勢”嗎?
從“民國熱”到“宋朝熱”表明,一個懂得審美、又會創造美的時代,才是最具影響力的時代,也才會始終受到熱捧吧。
走進“熱度”,是跟随《文化的江山》而“重讀中國曆史”的通史寫作行動開始的。從史前一萬年前開始,一路走來,走到了公元十世紀,居然發現這是一個懂得審美、又會創造美的時代,這個時代正是時下熱捧的宋朝。
除了典章文物、社會民生、政治經濟的曆史主流叙事之外,這個時代最具原創性的、且對人類文明有貢獻的,竟然是獨立藝術的産生。
“獨立藝術”始于繪畫領域,表現為兩方面:首先,出現了具有自由獨立身份的個體職業畫家,如荊浩,以及隻為興趣而創作的士人畫家群體,如董源、米芾、蘇東坡等;其次,繪畫主題趨于獨立,如山水畫的開創與興起,很快取代過去的“宣教人物畫”而成為繪畫主流。在為藝術而藝術的大量繪畫作品中,發生了一次宋代文藝複興。
2022年的春節,我們就蹭着宋朝熱,一起走進宋畫,在宋畫裡過一個美美的春節吧。
無論這世間遭遇怎樣的瘟疫而悲劇疊起,也不管這個世界将要面臨怎樣的大變局,四季的腳步都不會停歇。是以啊,人類的腳步即便踯躅,也不能停下來,總有充滿希望的事物陪伴我們度過嚴寒,在四季輪回中接力。
春節到了,活着的人兒都得打起一萬個精神,到巨然的《雪圖》上搖滾,在米芾的《春山瑞松圖》與梁楷的《潑墨仙人圖》裡诙諧,在趙孟堅的紙上花園種《墨蘭》養《水仙》……還未及匆匆一歎,也許甚至還會聯想到如何“消夏”,那就讓我們到趙令穰的《湖莊消夏圖》中去乘涼,然後再走進趙佶的《紅蓼白鵝圖》去參透秋之蕭瑟與無常。參透了,也許就回歸了平常心,再用本色之眼,去細賞黃荃的花鳥富貴。
春之雪山:
尋找蝕魂的生機
巨然是董源的學生,南唐被北宋滅了後,他随降主李煜北上開封,居于開寶寺。他将江南“煙巒曉晴”的山水畫風帶到了北方,受到熱烈擁趸,而他自己的繪畫主題卻發生了變化,開始表現北方山水,尤其是北方冬雪氛圍的山水。
據董其昌鑒定,《雪圖》出自巨然之手。可以肯定,《雪圖》放下了師法對他的内在羁縻。他徹底釋放了自我,更為個性,更為奔放,更為激情,更為昂揚在“留白”之間。呼嘯而過的筆底率性,任性“疏野”是他的另一塊精神領地。
雪是靜的,靜如處子。但雪底是動的,有生命在萌動,而且是奔向春天的生命速度,如脫兔般使一切設防都來不及阻擋的瞬間,生成了審美的光芒,照亮心理視覺的沖動,去觸摸雪底的熱烈,散點透視中,透出生命體貼生命的感動。
《雪圖》表現北方的枯寒之氣,有李成的冷峻,可以寒蝕萬古蕭疏。但李成的枯寒之氣,得是骨子裡的枯寒任性方能成之。而巨然,是帶着江南早春二月的濕寒來體貼“蕭曠枯寒”的,是以,他的“蕭寒”不見一絲殘酷,純淨唯美,莽莽雪原,起伏險峻中滿是生機。不是“天地之大德曰生”嗎?他卻不着眼于春天之生,而是沉迷在主殺的冬季去尋找蝕魂的生機。
隻要有雪,就有瑞雪覆寫的生機,以他灼灼可見的熱腸,去描繪内心對生的期待,向世人宣喻枯寒蕭殺的背後,必是生機一片,雪底早已生成“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的意象。
《雪圖》
畫面的最高峰,也許出自畫家情緒最飽滿之際,滿眼山脈若龍,順着山脊望去,白雪覆壓的主峰,像老子擠着萬古的眉眼,堆出千年的慈笑;副峰則像久别重逢的故友,酒酣耳熱之際,隔一線飛流,身旁腳下的一幹山友便陸續曲水流觞,都有自己的文心,好似龍脈可雕。
他似乎抓住了雪山的旋律,聽到了藏于雪底的生命歡樂,在波瀾起伏的大地上尋找内心的節奏。以藝術家的細膩,傾聽寒冬裡的“無中生有”,再以先知的敏感,宣喻生命已然萌動、流水悄然初融的消息,如《音樂之聲》直唱到雪花融化成春天。
最令人精神暈眩的,是匍匐于兩峰腳下、居于立軸正中間的丘陵,起伏的山坡被覆寫的白雪拉長,如天遺雪衣,長袖舒廣,羽舞霓裳,昂揚着向主峰奔去,主峰又向天空奔去,奔向自由;群山競舞,綿延交織。線條如錦如緞,墨韻似水流年,想是他豁然時分的獨白?
畫家的靈魂何其剔透,照料着他的筆底江山,潛伏在雪景中一味探知生的消息,在蕭寒中不見一絲絕望之筆,即便落魄,也要去雪山打滾。
春草王孫:
君子人格的前世今生
一個半世紀以後,宋太祖十一世孫趙孟堅經曆了和巨然一樣的亡國之痛,隻不過一個北上,一個南下。一介落魄王孫,通過科考轉型為士大夫,已是南宋末年了。名士依然帶着濃烈的的王孫脾氣,在水墨裡種花養草,在春草中,找到安身立命的寸土。
他在《墨蘭圖》、《水仙圖》和松竹梅《三友圖》上,第一次給出了一種象征“士格”的審美樣式和審美體驗,将人們從歲寒之際的花草美中所産生的春之想象,轉移到人格之美的高境上。這位王孫公子用水墨将他的“士格意志”,直接寫在“松竹梅蘭水仙”的草本上,賦予“草格”以君子人格的道德寓意。
《水仙圖》
趙孟堅是“士”,在向士人人格趨近的過程中,也許他的天啟就來自于花草。在初春的花草秉性和姿态上,他發現了君子人格的前世與今生,于是,他每天與春草摩挲掩映,每一筆婉約的蘭,每一點鮮若的水仙,酣暢的墨汁就像它們生動的血液流進畫家的精神體内,與他的人格共砥砺。
朱熹喊了那麼多年的“格物緻知”,其實并非認知上的焦渴,而是道德強迫症,他要“格”出“物”的道德屬性來,抽象為君子修身自律的戒條,把善惡強加給物性,卻喪失了審美的調性,壓抑了人性。其實,中國曆史上,有一種審美活動似乎更擅長“格物”,諸如莊子“神與物遊”,王獻之與山川相映發,都帶有宇宙意識的美感,升華人性。趙孟堅更沉迷于水墨裡神與物遊,與松竹梅蘭水仙相映感發,竟然格出一個君子人格的審美樣式。
畫家以春草自況,卻帶出來豐富的審美意味。筆尖飽蘸的思想汁液是新鮮的,滴入春草,如晨露初綻,不求永恒,但原創的美就是永恒的。
他也象征,但他以水墨筆意轉換了象征的主題,象征君子人格。借詠物以自況,因寫意以抒懷,自我砥砺,關注自我人格的成長和審美的格調。花草在畫家筆下,成全了以文學趣味烘托君子人格的審美氛圍。至此,梅蘭竹松以及水仙,被賦予了文人的美學想象。
水墨的美是難以定格的無常美,它也無法引導我們去認知,它的智慧是誘惑我們去審美。一個落魄王孫對這種“無常”格外惺惺相惜,而春草的無常之最,人的無常之悲,一切的無常,都令他傾心沉醉。他開始用水墨雕琢蘭草,将三個無常的命運定格為瞬間的永恒。
卷軸《墨蘭圖》,長不過一米,縱不過尺餘,紙本淡墨,上有兩叢水墨蘭草。蘭根深植的土地,應該是畫面最堅實的部分,可畫家卻故意“飛白”,省略了堅實的土地。也許畫家沒有想好腳下的土地應該如何展示?從北宋退到南宋,他找不到可以表現大地堅實的藝術元素,隻好點了兩筆苔點,卻也神乎其妙。
蘭花在競放中微微濃郁,些許地平線的朦胧曲線上,縷縷弱草圍繞蘭根風靡,幾朵若蘭在輕風中初綻,如畫家的性靈在蘇醒。可新年的春寒正料峭呢,畫家已忙不得“安排醉事,尋芳喚友”,不知是醉眼還是淚眼,當用它們凝眸筆尖時,才發現“最是堪憐,花枝清瘦,欲笑還休寒尚遮”。罷了,那就把蘭葉畫得扶搖些,為朵兒驅寒。意猶未盡,繼續“濃歡賞,待繁英春透,後會猶賒”,那我先賒着,提前與年成相約。
畫家愛蘭,遊宦時将老家蘭帶來,迢迢千裡,吳越之蘭在荊楚之地花開一二莖,以無常之水墨,畫出吳越的倔強以及根植楚地的狂逸姿态。名士“狂逸”,人格要如蘭而不染,清雅有塵外之韻。
中國士人基本都有雙重人格,家國情懷與仕途隐逸,兩者糾結,難以取舍,便在糾結中形成一種可供審美的人格狀态,一邊淡泊着,一邊憂君憂民着。
“芳心才露一些兒,早已被、西風傳遍。”如果說《墨蘭圖》是“芳心才露一些兒”,那麼《水仙圖卷》則是趙孟堅面對春天的生姿,感泣一萬種悲喜交集的情緒,随春風潛入水墨天涯,在墨筆雙鈎渲染的水仙數十叢中,生出葉繁紛染,俯仰自得,濃淡疏密,恍若魏晉的燦爛。可細賞呢?花蕊花蒂若清淚泫然,點灑歲月的星河,無常天地心,“隻白少年頭”,青春已遲暮,水仙花如“杜若滿汀”,靜聽王孫歎無常“離騷幽怨”,一叢又一叢。
趙孟堅晚年學逃禅,畫梅已是歸隐的筆意。“倦回芳帳,夢遍江南山水涯。誰知我,有牆頭桂影,窗上梅花。折枝放到紙上了。”這就是他放在丸扇上的“歲寒三友”吧。
三支春草,纏疊綿綿,松竹鋪墊,梅花含苞,折痕猶存,天真、野趣,在“春早峭寒天”的日子裡,趙孟堅“重溫卯酒整瓶花”,畢竟寂寞,“忽聽海棠初賣,買一枝添卻”。可“擔頭看盡百花春,春事隻三分”。何況丸扇上的三支折春,春事有幾分呢?看各人的心情吧,“百花春”不如一支梅,畫家還寫《梅譜》,就像荊浩寫《山水訣》的心境,那是在冬雪将盡天為梅立法,給春開藥方,療愈憂郁病、無常病。
“流年度,芳塵杳,懊惱人空老”,人不能空老,要老的每一秒都很實在。趙孟堅的王孫磨難之路,始于皇族最慘痛的曆史記憶,靖康之變将國恨家仇深刻在他的遺傳基因裡,他也曾“敲遍闌幹,默然竟日凝眸”;人在萬般無奈時才會想通,于是想放下一些拿不動的東西,他想歸隐了。
“幾年修績,總待榮親老”,盼望“向壽席,花花草草”,待“杯盤了,一對慈顔笑”。他終于想奉養雙親、寄心書畫了。他的确淡定,沒有因為救亡圖存而棄藝術于不顧,趙孟頫比他更淡定,直接出仕革他趙家命的大元。他們可以放棄趙家王朝,但不能放棄他的文化和藝術,趙孟堅是被罷歸隐,藝術家的敏感被時代所傷。那就在春節時分畫春草自我療愈吧。
春草憶王孫,相看兩别離。在南宋畫壇,可愛者除了梁楷、米芾,就是這位王孫趙孟堅了,他們身上都有着共同的、純粹的藝術精靈,始終生動着。
春山開懷:
以仙人的姿态過節
米芾的山水畫會笑,北宋人送他一個雅号,叫“米癫”。
說米芾“癫”于翰墨,尤其“癫”于中國山水,是不會錯的。他“癫覆”了中國傳統繪畫中“憂患”線條,抖着“戲”的激靈,走進水墨山水的創作,因渲染而産生了奇妙的喜劇效果,形成山水畫特立獨行的“癫”格。米芾任性,用常理看還有點“不靠譜”。當他一現身“春山”雲端,北宋的山水便意味深長地搖晃起來。
《春山瑞松圖》,尺幅不大,藏于台北故宮博物院。左下角有“米芾”二字款,據說為後人所加,上詩塘有趙構題詩:“天鈞瑞木”,“以慰我心”。但畫作主題不是山峰林木,而是雲峰盈目,漫滋春山。
畫上滿滿的幽默,帶着喜感。他把山頭伸進雲裡,再讓我們的腿腳立定在世間原地,拔高我們脖頸以上的視線,讓我們不見山腰、山腿和山腳,亦不見人,但見雲霧蒸騰中的小山頭、小山包,用橫點重墨反複皴擦,突出陰影,看起來不夠端莊肅穆,有些散漫慵懶,卻一派稚拙天真、圓茸渺小,像王羲之的笨鵝,又像躍出水面的肥魚,是畫家的思緒在跳躍,與山頭并肩,就是為迎接雲光來臨。
與以往山水主角意識相反,山水畫的主角變了。米芾筆下,雲第一,山第二;雲自由了,山才舒适。雲跟他一樣,也在天上“漫仕”,忽而高枕山頭,忽而盤踞山腰。将純粹與吵雜隔離,以煙雲分隔空間,盡情渲染虛實晦暗。
《溪橋閑眺圖》有兩座山峰,峰頂草木稀疏,被風剪裁得一邊倒,迎面雲光迷離,如莊子七竅未開的混沌人,又像不合時宜的畫家本尊,一頭栽進荊、關、李、範的大山裡,與他們的筆力嘿哈較勁,打散他們的端拱威嚴。當畫家從雲端再出來時,全無分别,圓融淡然,渾然一獨自歡喜的遺世老翁,目送輕風攜光挾雲,掠過山頭,驚愕之後,處處“癫”趣。
他想跟雲走,并非壯志淩雲,也不要青雲直上,而是跟着雲的自由态,找到一條“甯做我”的路。他倒是不管路在山上還是在天上,總之好玩就是天堂。就這樣,他在水墨裡自顧自墨戲了三年多。
在“我”的藝術裡,他徹底回避了前設性的士人政治道德姿态,他喜歡文藝的歸文藝,為政的歸為政。他也為政,盡管他為政很基層,但他很認真。他以審美重新開機自我,實作自我的道德律;他以審美拯救自我,實作自我的自由屬性。
米芾,就是一個活在宋代的魏晉人,他像魏晉人那樣“甯做我”,不光是一個原則,還是一種活法。
米芾去世一百年以後,梁楷在人物畫上繼續米芾“逸筆草草”的寫意精神,完成了難度最大的人物畫水墨造像。關于人的個性化的内在表現,看梁楷寫意、留白、狂禅人物畫的造像樣式,的确給人物畫帶來一次偉大的藝術轉折。《潑墨仙人》,是梁楷寫意人物的代表作品,它為我們欣賞南宋人物畫提供了一個閃亮的線索。
從“潑墨仙人”的狂禅氣質中,我們已然看到他諸多“藝術行為”的動力,與李白的“行為藝術”出處相同,那就是他們内心的沖突。藝術在他們的内心萌芽出了自我意識的苗頭,而藝術家一旦被自我意識激蕩,就會像被囚籠的鳥兒或獅子,在浮世的牢籠裡東撞西碰,将痛苦揮霍一空後,幸運的話,内心的“酒神”若還在,便會進入唯“我”獨尊的狂禅境界。
他們最大的優點,就在于他不懂面對王權的收斂,任憑自我意識的“野蠻”生長,直到漲破宮牆。一朝辭别,“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的本性便開始在過新年、做新人的自由中狂奔。他們就像那隻非梧桐不息的鳳,迎着晨曦朝露鳴唱,傲睨那些一旦沒能進入體制便惶惶如喪家之犬的儒者,他們與那些腐儒,簡直霄壤分明。
“狂禅”,在人群中,是一種稀有的品格,它成長于以“精神自我”設定的人格底線上。正如李白和梁楷,“精神自我”一旦受到外在的壓迫,他們的人格底線便無法苟且,立馬反彈。于是,引發了李白出宮的長安事件,梁楷挂金帶的臨安事件。如今看來,這樣的底線太過高标,與我們一般設定在“正負零”之間的常識标準,不在一個海拔上。
是以,“狂禅”做不了他人的榜樣,也不具有普世性,它隻能瘋狂地表達自我。能在春節時如此帥一把,也就不枉這個節日的觥籌交錯。
春節:
如夏之悠長秋之靜穆
宋人審美,不刮烈風,不閃電霹靂,不非此即彼,而是涵容的,優雅的,底線在于可供審美的。一切生機意趣的驚喜似乎都是從春節開始。
從春到夏,日子是悠長的,是以,過日子要像夏天一樣緩緩地過,要将備受煎熬的性靈,放在樹蔭下水岸旁吹吹涼風,在綠意濃郁中就會萌生一種對斑斓秋意的期待,然後再輪回。
趙令穰的“青綠哲學”就充滿了這樣的驚喜輪回,他驚喜于找到了表現自由的出口。這些品格都在《湖莊消夏圖》中呈現出來,這樣的青綠歲月,的确無比靜好。
一池消夏小景,鎖定青山,不改着色,乘興起意,淡染青綠。于是,桃花源在一幅小景中生成了,煙雲割暑,風過荷塘,草舍掩映。自從陶淵明被老師蘇東坡發掘出來以後,趙令穰便将桃花源在他的青綠意境中兌現了。不僅打動了老師蘇東坡、同學黃庭堅,師友米芾,還打動了後來者董其昌。董其昌說他“自帶士氣”、“超疊絕塵”。
據說台北故宮博物院還藏有一幅趙令穰的《陶潛賞菊圖》,有南宋人題詩,很接地氣也應景,所謂“三株五株依岸柳,一隻兩隻釣魚船,水天鹎鴨斜飛去,細草平沙興渺然。”
據說《紅蓼白鵝圖》是宋徽宗的作品,絹本設色,近一米半高的立軸,無名款,有“宣和殿寶”、“乾隆鑒藏”等十餘方印,現藏台灣故宮博物院,是否趙佶的真迹,曆來頗有争議。
認同真迹的,大概出于對作品風格的認同,至于題款或被南宋“紹興裱”給裁掉了。因為南宋人一貫以為,北宋亡在宋徽宗癡迷于繪畫藝術上,是以在紹興年間,将凡有與宋徽宗相關的一切題款一并裁撤,重新裱裝謂之“紹興裱”。
而作品本身,那一份對秋之靜穆的了解,會悄然啟動人的自我觀照。畫面上,僅一根紅蓼,一隻白鵝,還有半露半隐的老樹虬根,是自我意識的表白,宣喻在斑斓喧嚷的秋色中,惟靜默的孤獨具有自我意識。
白鵝安卧,曲頸側首,姿态閑雅,翅若魚鱗白雲,纖細但絕不屈服于任何視覺的挑剔。它不像晉人之鵝慣于天放,也不像唐人之鵝動辄“曲項向天歌”,它目光淡然,或若端拱,有一種确認自我的精神姿态。一棵紅蓼,草本纖弱,卻虬曲着挺立其孤傲。畫家喜歡紅蓼的獨立,不抱團迎風,獨姿搖曳,那是内心的宇宙場,在自然面前,人是卑微的渺小的,但人卻從中獲得了一個命定的孤獨的啟示。
紅蓼花垂墜,暗示着命運的庇護,三五朵紅蓼花,便以穩定畫面空間的意志力,顧盼着依偎它們的白鵝。每一片紅蓼葉,都帶着不安分的自由期許,白鵝的安靜則肯定了自由并非随風搖曳,而在于固執内心。白鵝閑雅高貴,紅蓼獨立寒秋,秋天就要被冬天終結了,一個潔白的生命就應該在這樣的時刻,等待命運的到來。它能在新年帶來祥瑞嗎?
花鳥畫,似乎最能反映天命的光芒,因為萬物之中,沒有何物比花朵更能借太陽的光,比花期更能展現詩意的無常,花鳥是天氣、天時、天命的代表。以一個自然的審美意象,作為祥瑞的象征,這是藝術之福。
用花鳥求富貴的節日
為宋代花鳥畫确定範式和風格的,是後蜀皇家畫院宮廷畫師黃荃父子。《寫生珍禽圖》,是黃筌留下的唯一畫作,據說此圖是黃筌為兒子做繪畫練習用的,竟然是一件寫生練習本。僅一幅做教材用的鳥蟲畫譜,就足以奠定他在中國花鳥畫史上的宗師地位。
因為是畫稿,不講究整體布局結構,沒有時空關系的牽扯,反倒使畫面自由、輕松,每一個生命體,都在畫面上得到了理想狀态的呈現。畫家在山雀、鶺鴒、斑鸠之間,穿插了各種小蟲,有蚱蜢、蜜蜂、牽牛等,營造了一個有蟲鳥呼吸的空間。鳥以靜立,赢得了空間的華貴姿态;蟲以行吟,透析出時間裡應有的閑适。尤其是右下角的老烏龜,後面跟着一隻小烏龜,欣賞的角度非常舒服,從俯視大約45度斜角看,老烏龜的透視關系給出了視覺的準确,兩隻烏龜,一大一小,前後随行,畫語憨稚,正是作者才華宣洩的筆墨分寸,雖是樣本,卻不呆闆枯燥,顯示了畫家非凡的形式能力。
《寫生珍禽圖》
鳥、蟲、烏龜,畢竟是一堆素材,它們是否能通過作者的創作,成為影響人的精神作品,包括作者自身精神的愉悅體驗,最終取決于創作者的技藝和境界,兩者缺一不可,而黃筌皆備。
當他把素材搬到紙上時,他想把心法傳給兒子的沖動,無不深藏于每一筆的勾勒和賦彩之中,他以濃彩輕勾寫實,富麗之色卻達到了理想的極緻。
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說黃筌花鳥畫可謂“寫生”,“寫生”就是把生命氣息畫出來,寫出“氣韻生動”來,寫出了生命的内在氣質。
黃筌“寫生”,寫出了花鳥恬淡、自足、自然的“富貴”氣象。北宋畫評家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第一次提出“黃家富貴”,從此,黃家花園的花鳥畫,評價無論褒貶,都被定格為一種富貴格調。
論富貴之于物,沒有比金銀更俗,沒有比花鳥更雅的了;論富貴之于曆代王朝,有哪一朝的富貴氣象能勝過漢唐?論富貴之于傳統文體,詩瘦賦肥,還有哪一種文體比賦更富貴?尤其漢賦,乃賦中之大賦,而花鳥畫的發祥地,就在漢賦故裡,黃荃設色花鳥的富貴氣象,是從唐詩風花中回到了漢賦排比,可稱之為花鳥裡的大賦,真乃黃家體制漢賦風,“富貴”就是從這傳統中長出來的。
後蜀被北宋所滅,留下來的除了花鳥畫的“黃家體制”,還有一首《述亡國詩》,寫這首詩的花蕊夫人,究竟是前蜀花蕊夫人徐妃,還是後蜀花蕊夫人費妃,雖頗有争議,但不管前蜀亡,還是後蜀滅,都呈現了蜀人奔放的美學氣質。即使亡國,也要亡得如漢賦一樣壯麗,悲怆猶如鋪蓋地的排比,壓迫到深宮裡,花蕊夫人沖口而出:“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甯無一個是男兒。”她惋惜的不是亡國,而是惋惜蜀中無男兒,沒有像漢賦那樣全力鋪陳一下抗戰的場面,國家就亡了。
可人性的“富貴”追求,卻不能被滅亡,它就在每一年的春節裡,在忙碌一年的人們口口聲聲的“祈福”中,成為一種天堂般的期待。祈福祥瑞觀花鳥,春節,就是這樣一個求富貴的節日。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1-7卷,中信出版社)
閱讀作者更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