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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談|範穩:為大地作出見證

創作談|範穩:為大地作出見證

為大地作出見證

範穩

像以往一樣,我的寫作總是從大地上開始的。如果不把我要書寫的某個地區、某個民族走上幾遍,不在村寨裡住上一些時日,喝夠老鄉們的包谷酒,我是沒法動筆的。2020年夏季,新冠疫情剛剛得到控制,我就去雲南文山壯族自治州采風。實際上在新冠發生之前的當年元月,我已經去過一趟文山采訪,原計劃過完年後再去,但沒想到受疫情影響拖到六月。壯鄉之行讓我對稻作文化産生了濃厚的興趣,吃了大半生的米了,我還不知道一株水稻是如何長成的。我隻有在采風中想象:春回大地,布谷鳥開始鳴唱,農人駕牛耕田的浪漫,浸泡谷種時的期待,撒種時的仔細,育秧時的祝福,栽秧時的歌謠,薅秧時的辛勞,水稻揚花時的馨香,抽穗時的祈願,收割時的喜悅……當然,我知道這是田園牧歌式的小資情懷。真正的鄉村生活,還需要去發現那種探幽索微、走心入腦的現場感和質感。

那時我想去種一塊田。我要拜一個種田能手為師,“桑野就耕父,荷鋤随牧童”。從驅牛下田、三犁三耙開始,再到選種育種、撒谷成秧,然後稻香來襲,收割入倉。我要履行這樣一個完美的偉大過程,才有資格“稻花鄉裡說豐年”。

實際上我們都在種一塊屬于自己的田。創作一部長篇,與種一塊田無異。當我把目光投向南疆這片熱土時,我預感到這裡有我願意去耕作的“一塊田”。我需要去選種育苗,精耕細作,接上地氣,吸取養分,在田裡走一走,在大地上去發現。我曾經在地質部門工作過一段時間,過去地質隊員們找礦一般采用普查和詳查相結合的手段。普查就是按照地質圖上标明的經緯線,在大地上漫遊,逢山翻山,遇水過河,當找到一些成礦條件較好的區域時,再進入詳查階段,挖探槽、打礦洞,上鑽機,直至把礦藏儲量搞清楚。無論種田還是找礦,既有規律可循,也要接上地氣,身體力行,文學創作亦然。

創作談|範穩:為大地作出見證

多年來我已經形成這樣一種創作習慣:每當要進行一部新長篇的寫作時,第一步是作大量的田野調查,這個時間至少半年到一年。文學寶藏就在大地之上,也在大地深處。我感到慶幸的是我生活和工作在一個多民族的省份雲南,25個少數民族都有自己獨特的曆史文化與生态體系,都有自己的創世史詩、宗教文明、英雄人物、生存智慧和愛情故事。大地上生長的萬物和它養育的人們,從來都是一個作家不可替代的老師。在這個老師面前,你是永遠畢不了業的學生。

雲南文山壯族自治州地處南國邊陲,拱衛着國家的西南大門,四十多年前這裡還戰火紛飛、英雄輩出。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才完全對外開放。是以它是雲南貧困面積最廣、貧困程度最深的地區之一。脫貧攻堅戰打響後,邊陲之地的人們義無反顧地向貧困宣戰。這是一場絲毫也不遜色于當年那場保衛邊疆的戰争。世代戍邊的人們從來不缺乏愛國熱情,他們是家國情懷最濃郁的一群人。他們不應該貧窮,不應該永遠落後于時代。邊疆富裕了,邊防才會安穩。一條公路,一項産業,一種農科技術的引進,都可以讓一個村寨甩掉貧困的帽子。我走訪了數十個邊境村寨,見證了偏遠山鄉的巨變,結識了許多脫貧緻富的帶頭人。他們中有的就是當年的支前模範、戰鬥英雄。在馬關縣羅家坪村,村委會主任熊光斌是個身經百戰的老支前、老民兵。他曾經在一場戰鬥中為了掩護戰友,操作高射機槍平射了半個多小時,把自己的耳朵都震出了血。當年他在陣地上守哨卡,夜晚瞌睡來了就吃幹辣椒,半年下來竟吃了一百多斤幹辣椒。有誰能想到我們的和平歲月和這些幹辣椒有關?現在熊光斌帶領全村人緻富,村裡戶戶有新房,有通暢的水泥路,有榮譽室,有村民活動室。鮮花盛開在道路兩旁,果實綴滿了枝頭,村舍掩映在樹蔭下,連炊煙都透着一種甯靜安詳的詩意。又有誰能想到這裡曾經是邊關前線?

能夠置身于脫貧攻堅這場偉大戰役中,是一種榮幸。我們是見證者,也是記錄者。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如何去呈現,就顯得尤為重要。貧困的故事千百萬,緻富的道路也許就那麼幾條。我看到了一條路對一個閉塞村莊的重要,也看到了觀念的轉變對一群人的改變。尤其是在邊地少數民族地區,撬動貧困這座大山,可能隻需要一個支點。

過去我認為自己對現實缺乏把握,而曆史感卻仿佛與生俱來。可是,在我們身處的這個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代,社會在進步,時代在變化,觀念在重新整理。這也是曆史程序的一部分,一個階段,同樣需要我們去感覺認識,并以文學的手段真實反映。滄海變桑田,早已不是古人心目中那種時光荏苒、往事越千年的時間概念。幾年前還需要騎馬進去的村莊,現在你開車一腳油門就到村口了;村莊裡那些追逐時尚、打扮新潮的年輕人,已讓人分不清他們是種田人還是城市上班族。變化實實在在,就在“轉身”之間。

就“轉身”帶來的人物命運變遷而言,我更關注人物“轉身”之前的曆史。作家王安憶說過,長篇就是寫人的命運。沒有一個人的命運相似,也沒有一個人的命運可以一言蔽之。當然,我更欣賞那些有着傳奇性的、帶有英雄主義色彩的人物的命運。一如我這部作品中的主人翁卓世民。我曾經采訪過一個身份特殊的老警察,并和他成了朋友。他在職時,很多年來他在工資單上的名字隻是一個代号(恕我在這裡不便說出他的名字)。他就是和平年代的傳奇人物,是為我們大家默默守護平安的無名英雄。我讓卓世民這樣一個有着參戰經曆的老兵,借助偵破一樁拐賣案,走進邊遠的鄉村,走向脫貧攻堅的主戰場,就像帶着我的視覺來關注這場向貧困宣戰的偉大戰争。也一如作品中的其他人物一樣,他也要在續寫人生傳奇中,再次完成自己的壯麗轉身。我相信有的人,就是為演繹傳奇而活着。這讓我們這樣的寫作者不至于太寂寞。

進入新世紀以來,這是我的第七部長篇小說。同時也是我的一部轉型之作(請允許我也作一次“轉身”)。過去我更傾注于曆史叙事,把民族文化與曆史作為我的學習和表現對象,藏族、納西族、彜族、哈尼族等。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各民族文化是我們的寫作優勢和取之不盡的資源。盡管我不是少數民族,和他們流着不同的血脈,說着不同的語言,有文化隔閡感和陌生感,要走進這些少數民族,有許多困難和障礙需要克服。這次我把目光轉向了當下、轉向了壯民族。我知道這是一個極大的挑戰。我把壯民族及其文化當一門新開的課程,确切地說,寫作此書,又為自己的人生補了一課。當我在南國邊地上行走時,我重溫了上世紀火熱純粹的八十年代,那時這裡炮聲正隆,我還是一個剛剛大學畢業來到雲南邊疆的年輕人,我們常去慰問那些從戰場下來的新時代“最可愛的人”,他們為國征戰的榮耀感和自豪感讓我至今難忘。我也重新認識了邊疆、民族、國門、邊境線這樣一些不僅僅是人文地理意義上的概念,他們會促人陡升國家認同感、民族尊嚴感以及作為一個中國人的自豪。國境線雖然是無形的,但它在每一個邊地人心目中又重如千鈞。而在脫貧攻堅戰打響之前,許多村莊都在極度貧困線之下,人均年收入不到一千元,連修一段水泥路都顯得奢侈。但是,正是這些邊地人,多年來默默地承擔着戍邊的職責。他們不應該貧困,邊境線上的村寨更不應該貧困。每一個村口,每一條村道,都是國門所在。邊疆脫貧了,邊境線就穩固了;邊境線穩固了,國家就安甯了。

在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的采風和體驗生活讓我獲益匪淺,深受教益。這是這個大時代的社會現實對我的啟迪。太陽還是那個太陽,地上的人們已緊随時代的步履,華麗轉身。我為那些在現實生活中完成了命運轉身的人們感到欣慰。當然也包括我作品裡的主人翁卓世民,過去是叱咤風雲的鐵血警察,退休後是社群居民,當别人有難時挺身而出,轉過身來還是一個鐵骨铮铮的英雄,以自己生命和熱血,為公平和正義、為脫貧攻堅奉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在這個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偉大時代,每一個人都在努力緊跟時代前進的步履,都在或多或少地變換着身份,追求文明,追求進步,追求富裕,追求高品質的生活方式。

感謝《長篇小說選刊》對我這部作品的厚愛,在這個百花齊放的時代,一部作品在衆多長篇小說中獲得選家們的青睐,是我的榮幸,更是對我的鼓勵。還要特别感謝文山州委州政府、州文聯對我深入生活一線的支援和幫助,感謝我的壯族好兄弟張邦興,他是我學習壯文化的領路人,我們一起在壯鄉壯遊,在村寨裡和老鄉們喝酒長談,每每喝到星月無光、醉意闌珊。特别要感謝人民文學出版社和《當代》雜志,從選題确定開初,就一直給予我莫大的鼓勵和支援。第一稿出來時,人文社特意邀請專家學者潘凱雄、施戰軍、賀紹俊、應紅等人審閱。在審讀改稿會上,他們提出了非常寶貴又專業的修改意見,讓我在後來的改稿中受益匪淺。在此一并緻以誠摯的謝意!

創作談|範穩:為大地作出見證

四川人,1985 年畢業于西南大學中文系,同年到雲南工作。曾做過地質隊員、文化新聞幹事,現就職于雲南省作家協會。國家一級作家,任雲南省作家協會主席,雲南省文聯副主席。九三學社社員。第十三屆全國政協委員,第十二屆雲南省政協委員。1986 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已出版發表各類文學作品約 700 萬字。主要以小說創作為主,代表作有反映西藏百年曆史的“藏地三部曲”——《水乳大地》《悲憫大地》《大地雅歌》,以及反映抗戰曆史的長篇小說《吾血吾土》《重慶之眼》等。曾獲《人民文學》雙年獎、《當代》文學獎、十月文學獎、2017 年度中國好書等多個國内文學重要獎項,《水乳大地》入選“新中國 70 年 70部長篇小說典藏”。有多部作品翻譯為英、法、德、意大利文。

創作談|範穩:為大地作出見證

編輯制作:陳銘

二審:李成強

三審:宋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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