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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雅舍談吃》散文集:《由熊掌說起》

梁實秋《雅舍談吃》散文集:《由熊掌說起》

  引導語:梁實秋既是一位文學家,同時也是一位美食家,寫了很多關于美食的文章,是個典型的吃貨,下面是小編收集的他的《雅舍談吃》散文集中的《由熊掌說起》,歡迎大家閱讀!

  《中國國文》206期(第三十五卷第二期)劉厚醇先生《動物借用詞》一文: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也”。這是孟子的話。我懷疑孟子是否真吃過熊掌,我确信本刊的讀者裡沒有人吃過熊掌。孟子這句話的意思是:假如不可能兩個目标同時達到,應該放棄比較差一點的一個,而選擇比較好一點的一個目标。熊掌和猩唇、駝峰全屬于“八珍”,孟子用它來代表珍貴的東西;魚是普通食物,代表平凡的東西。“魚與熊掌”現在已經成為廣泛通用的一句話,因為這個譬喻又簡單又确切。(雖然,差不多所有的人全沒吃過熊掌;如果當真的叫一般人去選擇的話,恐怕全要“舍熊掌而取魚也”!)

  我也不知道孟子是否真吃過熊掌。若說“本刊的讀者裡沒有人吃過熊掌”,則我不敢“确信”,因為我是“本刊的讀者”之一,我吃過。

  民國十一二年間,有一天侍先君到北京東興樓小酌。我們平常到飯館去是有固定的房間的,這一天堂倌抱歉地說:“上房一排五間都被王正廷先生預訂了,要委屈二位在南房左邊一間将就一下。”這無所謂。不久,隻見上房燈火輝煌,衣冠濟濟,場面果然很大。堂倌給我們上菜之後,小聲私語:“今天實在對不起,等一下我有一點外敬。”随後他端上了一盤熱騰騰的粘糊糊的東西。他說今天王正廷宴客,有熊掌一味,他偷偷地勻出來一小盤,請我們嘗嘗。這雖然近似賊贓,但他一番雅意卻之不恭,而且這東西的來曆如何也正難言。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我們也就接受了。

  熊掌吃在嘴裡,像是一塊肥肉,像是“壽司”,又像是魚唇,又軟又粘又爛又膩。高湯煨炖,味自不惡,但在觸覺方面并不感覺愉快,不但不愉快,而且好像難以下咽。我們沒有下第二箸,真是辜負了堂倌為我們做賊的好意。如果我有選擇的自由,我甯舍熊掌而取魚。

  事有湊巧,初嘗異味之後不久,過年的時候,厚德福飯莊黑龍江分号執事送來一大包東西,大概是年禮罷,打開一看,赫然熊掌,黑不溜秋的,上面還附帶着一些棕色的硬毛。據說熊掌須用水發,發好久好久,然後洗淨切片下鍋煨煮,又要煮好久好久。而且煨煮之時還要放進許多美味的東西以為佐料。誰有閑工夫搞這個撈什子!熊掌既為八珍之一,幹脆,轉送他人。

  所謂八珍,曆來的說法不盡相同,《禮記·内則》提到的“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搗珍、漬、熬、肝膋”,描述制作之法,其原料不外“牛、羊、糜、鹿、麇、豕、狗、狼”,近代的說法好像是包括“龍肝、鳳髓、豹胎、鯉尾、鸮炙、猩唇、熊掌、酥酪蟬”。其中一部分好像近于神奇,一部分聽起來就怪吓人的。所謂珍,全是動物性的。我常想,上天雖然待人不薄,口腹之欲究竟有個限度,天下之口有同嗜,真正的美食不過是一般色香味的享受,不必邪魔外道的去搜求珍異。偶閱明人徐樹丕《識小錄》,有《居服食三等語》一則:

  湯東谷語人曰:“學者須居中等屋,服下等農,食上等食。何者?茅茨土階,非今所宜。瓦屋八九間,僅藏圖書足矣。故曰中等屋。衣不必绫羅錦繡也,夏葛冬布,适寒暑足矣。故曰下等衣。至于飲食,則當遠求名勝之物,山珍海錯,名茶法酒,色色俱備,庶不為凡流俗士,故曰上等食也。”

  中等屋、下等衣,吾無閑言。惟所謂上等食,乃指山珍海錯而言,則所見甚陋。以言美食,則雞鴨魚肉自是正味,青菜豆腐亦有其香,何必龍肝鳳髓方得快意?苟烹調得法,日常食物均可令人滿足。以言營養,則蛋白質、碳水化合物、菜蔬瓜果,勻配平衡,飲食之道能事盡矣。我當以為吃在中國,非西方所能望其項背,尋思恐未必然,傳統八珍之說徒見其荒誕不經耳。

  千裡莼羹 未下鹽豉

  《世說新語》言語二十六:“有千裡莼羹,但未下鹽豉耳。”趙璘《因話錄》:“千裡莼羹,未聞下鹽與豉相調和,非也。蓋末字誤書為未。未下乃地名,千裡亦地名。此二處産此二物耳。其地今屬平江。”今人楊勇《世說新語校箋》頁八六:“宋本作〈但未下鹽豉耳〉。未下,當作‘末下’,‘但’字後人億增。千裡、末下皆地名。”蓋亦襲趙璘語,更指但字為億增耳。趙璘是唐朝人,想見唐寫本既有此誤,宋本因之耳。

  末下即秣陵,可能不誤。秣陵是古地名,其地點代有變革,約當今之南京。餘曾蔔居南京,不聞有特産鹽豉。以餘所知,杭州豆豉确是甚佳。因思莼羹與鹽豉可能有涉,但餘從先君及舅氏在杭州樓外樓數度品嘗莼羹,均是清湯,極為淡雅,似又絕無調合鹽豉之可能。古今烹調方法不同耶?抑各地有異耶?疑懷莫釋。

  宋人黃徹《砦溪詩話》卷九:“千裡莼羹,未下鹽豉,蓋言未受和耳。子美‘豉化莼絲熟’,又‘豉添莼菜紫’。聖俞送人秀州雲‘剩持鹽豉煮紫莼’。魯直‘鹽豉欲催莼菜紫‘。“似此唐宋之人亦有習于以鹽豉調和莼羹者矣。吾欲起趙璘于地下而質之。

  “疲馬戀舊秣 羁禽思故栖”

  “疲馬戀舊秣,羁禽思故栖”是孟郊的句子,人與疲馬羁禽無異,高飛遠走,疲于津梁,不免懷念自己的舊家園。

  我的老家在北平,是距今一百幾十年前由我祖父所置的一所房子。坐落在東城相當熱鬧的地區,出胡同東口往北是東四牌樓,出胡同西口是南小街子。東四牌樓是四條大街的交叉口,是以商店林立,市容要比西城的西四牌樓繁盛得多。牌樓根兒底下靠右邊有一家幹果子鋪,是我家投資開設的,領東的掌櫃的姓任,山西人,父親常在晚間帶着我們幾個孩子溜達着到那裡小憩,掌櫃的經常飨我們以汽水,用玻璃球做塞子的那種小瓶汽水,仰着脖子對着瓶口汩汩而飲之,還有從蜜餞缸裡抓出來的蜜餞桃脯的一條條的皮子,當時我認為那是一大享受。南小街子可是又髒又臭又泥濘的一條路,我小時候每天必需走一段南小街去上學,時常在羊肉床子看宰羊,在切面鋪買“乾蹦兒”或糖火燒吃。胡同東口外斜對面就是燈市口,是較寬敞的一條街,在那裡有當時惟一可以買到英文教科書《漢英初階》及墨水鋼筆的漢英圖書館,以後又添了一家郭紀雲,路南還有一家小有名氣的專賣鹵蝦小菜臭豆腐的店。往南走約十五分鐘進金魚胡同便是東安市場了。

  我的家是一所不大不小的房子。地基比街道高得多,門前有四層石台階,情形很突出,人稱“高台階”。原來門前還有左右分列的上馬石凳,因妨礙交通而拆除了。門不大,黑漆紅心,浮刻黑字“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門框旁邊木牌刻着“積善堂梁”四個字,那時人家常有堂号,例如三槐堂王、百忍堂張等等,積善堂梁出自何典我不知道。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語見易經,總是勉人為善的好話,作為我們的堂号亦頗不惡。打開大門,裡面是一間門洞,左右分列兩條懶凳,從前大門在白晝是永遠敞着的,誰都可以進來歇歇腳。一九一一年兵變之後才把大門關上,進了大門迎面是兩塊金磚镂刻的“戬彀”兩個大字,戬彀一語出自詩經“俾爾戬彀”,戬是福,彀是祿,取其吉祥之義。前面放着一大缸水蔥(正名為莞,音冠),除了水冷成冰的時候總是綠油油的,長得非常旺盛。

  向左轉進四扇屏門,是前院,坐北朝南三間正房,中間一間辟為過廳,左右兩間一為書房一為佛堂。辛亥革命前兩年,我的祖父去世,佛堂取消,因為我父親一向不喜求神拜佛,這間房子成了我的卧室,那間書房屬于我的父親,他鎮日價在裡面摩挲他的那些有關金石國小的書籍,前院的南邊是臨街的一排房,作為傭人的房間。前院的西邊又是四扇屏門,裡面是西跨院,兩間北房由塾師居住,兩間南房堆置書籍,後來改成了我的書房,小跨院種了四棵紫丁香,高逾牆外,春暖花開時滿院芬芳。

  走進過廳,出去又是一個院子,迎面是一個垂花門,門旁有四大盆石榴樹,花開似火,結實大而且多,院裡又有幾棵梨樹,後來砍伐改種四棵西府海棠,院子東頭是廚房,繞過去一個月亮門通往東院,有一棵高莊柿子樹,一棵黑棗樹,年年收獲累累,此外還有紫荊,榆葉梅等等,我記得這個東院主要用途是搖煤球,年年秋後就要張羅搖煤球。要敷一冬天的使用,煤黑子把煤渣與黃土和在一起,加水,和成稀泥,平鋪在地面,用鏟子剁成小方粒,放在大簸籮裡像滾元宵似的滾成圓球,然後攤在地上曬,這份手藝真不簡單,我兒時常在一旁參觀十分欣賞,如遇天雨,還要急速動員搶救,否則化為一汪黑水全被沖走了。在那廚房裡我是不受歡迎的,廚師嫌我們礙手礙腳,拉面的時候總是塞給我一團面教我走得遠遠的,我就玩那一團面,直玩到那團面像是一顆煤球為止。

  進了垂花門便是内院,院當中是一個大魚缸,一度養着金魚,缸中還矗立着一座小型假山,山上有橋梁房舍之類,後來不知怎麼水也涸了,假山也不見了,幹脆作為堆置煤灰煤渣之處,一個魚缸也有它的滄桑!東西廂房到夏天曬得厲害,雖有前廊也無濟于事,幸有寬幅一丈以上的帳篷三塊每天及時支起,略可遮抗驕陽,祖父逝後,内院建築了固定的鉛鐵棚,棚中心設定了兩扇活動的天窗,至是“天棚魚缸石榴樹……”乃初具規模,民元之際,家裡的環境突然維新,一日之内小辮子剪掉了好幾根,而且裝上了龐然巨物釘在牆上的“德律風”,号碼是六八六,照明的工具原來都是油燈,豬蠟,隻有我父親看書時才能點白光熠熠的僧帽牌的洋蠟,煤油燈認為危險,一向抵制不用,至是裡裡外外裝上了電燈,大放光明,還有兩架電扇,西門子制造的,經常不準孩子們走近五尺距離以内,生怕削斷了我們的手指。

  内院上房三間,左右各有套間兩間,祖父在的時候,他坐在炕上,隔着玻璃窗子外望,我們在院裡跑都不敢跑,有一次我們幾個孩子聽見胡同裡有“打糖鑼兒的”的聲音,一時忘形,蜂擁而出,祖父大吼:“跑什麼?留神門牙!”打糖鑼兒的乃是賣糖果的小販,除了糖果之外兼賣廉價玩具。泥捏的小人,蠟燭台,小風筝、摔炮,花樣很多,我母親一律稱之為“土筐貨”。我們買了一些東西回來,祖父還坐在那裡,喚我們進去。上房是我們非經呼喚不能進去的,而且是一經呼喚便非進去不可的,我們戰戰兢兢的魚貫而入,他指着我問:“你手裡拿着什麼?”我說:“糖。”“什麼糖?”我遞出了手指粗細的兩根,一支黑的,一支白的.。我解釋說:“這黑的,我們取名為狗屎撅;這白的為貓屎橛。”實則那黑的是杏幹做的,白的是柿霜糖,祖父笑着接過去,一支咬一口嘗嘗,連說:“不錯,不錯。”他要我們下次買的時候也給他買兩支,我們奉了聖旨,下次聽到糖鑼兒一響,一湧而出,站在院子裡大叫:“爺爺,你吃貓屎橛,還是吃狗屎橛?”爺爺會立即答腔:“我吃貓屎橛!”這是我所記得的與祖父建立密切關系的開始。

  父母帶着我們孩子往西廂房,我同胞一共十一個,我記事的時候已經有四個,姊妹兄弟四個孩子睡一個大炕,好熱鬧,尤其是到了冬天,白天玩不夠,夜晚鑽進被窩齊頭睡在炕上還是吱吱喳喳笑話不休,母親走過來巡視,把每個孩子脖梗子後面的棉被塞緊,使不透風,我感覺得異常的舒适溫暖,便怡然入睡了。我活到如今,夜晚睡時脖梗子後面透涼氣,便想到母親當年那一份愛撫的可貴。母親打發我們睡後還有她的工作,她需要去伺候公婆的茶水點心,直到午夜,她要黎明即起,張羅我們梳洗,她很少睡覺的時間。可是等到“多年的媳婦熬成婆”,這情形又周而複始,于是女性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