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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家莊筆記:城市裡的“自留地”

石家莊筆記:城市裡的“自留地”

梁東方

又一座村莊拆遷完畢,沒有了任何地面建築的空曠之中赫然有很多大樹不規則地站立在周圍樓宇之間這片有點奇怪的空地上。這樣隻有老樹的空曠,不過是城市面貌中的一瞬,很快樹木就會被毫不吝惜地砍掉,土地被挖成深深的大坑,建成比原來的人居密度高多少倍的高樓大廈的水泥森林。水泥森林密不透風,再不會有這樣視野上的舒朗宜人。代之而來的,毫無疑問依舊是和城市裡任何其他地方都一樣的,一以貫之的擁堵和喧嚣。

其實很多年前就已經有過明确的說法,說是城市居住密度過大,不再允許在二環之内再建住宅。但是每次城中村拆遷改造幾乎都無一例外地繼續加大着人居密度,都在違背着上述原則……這一程序勢不可擋,卻也會偶爾出現遲滞。在拆和建之間的遲滞,就給土地留下了一點點時間差,讓它們得以保持自己平坦無物的原狀。人們在上面自由耕作,便出現了所謂“自留地”現象。

石家莊筆記:城市裡的“自留地”

所謂“自留地”,其來有自。這座城市是從一個村莊開始,逐漸擴大,将一個又一個村莊包括到自己的市區範圍内的。在這種不斷擴大的過程中,很多村莊消失了,變成了樓房小區,很多土地由農村集體所有性質變成了城市公共規劃性質。這個過程有時候不是一下就完成的,有的是名義上完成了,但是在具體的土地使用上一時并未收回,或者名義上雖然收回了,但是還沒有開發建設,“使用權”還在當初耕種者的手中,他們還是要習慣性地去自己的莊稼地、菜地裡耕作。

不過,現在的耕作往往與過去已經有了了潛移默化的差別,比如隻種菜,僅僅種一點點糧食;比如用籬笆将原來自己的田地圍起來,一方面是為了有明确界限,一方面也是為了自成一體,少受外人打擾,自己的菜和糧食不會讓别人順手就給拔走。

石家莊筆記:城市裡的“自留地”

不過這籬笆很少有人願意去買現成的,都是自己找木頭找柴禾找樹枝來一根一根地插在地裡湊合的。這樣一來籬笆就變成了很有自然風貌的不統一之狀,粗細不均,七扭八歪,籬笆和籬笆之間所形成的胡同也就随行就勢,很少能形成筆直的路,總是些曲曲彎彎的路徑。曲曲彎彎的路徑和原始的籬笆聯合起來,就很有點古風,是那種就連現在真正的鄉村也不具備了的遙遠的古風。

籬笆上的門也都是舊門,是從原來使用了多少年的建築上拆除出來扔到垃圾堆上的那種破門;五花八門,什麼門都有,顔色、大小和格式都不一樣,用鐵絲與籬笆連接配接在一起,也算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措施之一。

這種措施在冬天的功能減半,一個個被隔離出來的小院中都空蕩蕩的沒有了蔬菜和莊稼,隻剩下了幹黃的葉子翻卷在沒有翻耕的土地上。這是北方冬天的土地中的常态,如果不種冬小麥的話,大地就是這麼一幅景象。

石家莊筆記:城市裡的“自留地”

隔着門、隔着籬笆,經常可以看見有人坐在自己的田地裡,田地中用破闆子搭成的小屋門前,喝茶聊天曬太陽,臨走的時候順手從埋着大白菜胡蘿蔔白蘿蔔的土坑裡帶上一點當天吃的菜。

原來多少年自然耕作的時候可能沒有什麼感覺,現在住到了按平方米收費的樓房裡,這樣一片自由的土地的可貴就被突顯了出來。自由出入,自由地享受春風秋雨,自由地存放東西……被對比出來的諸多好處,被放大以後成了人人都異常珍視的寶貝。

不過,稍微注意一下就會發現,和籬笆木闆屋一樣,他們放在這裡以備使用的各種物品都帶着一種廢物利用、丢了也不可惜的性質。馬紮和凳子都是淘汰的,多少有些殘缺的,桌子是老式的折疊桌,茶杯也往往是缺了把兒的。

石家莊筆記:城市裡的“自留地”

這些物品的使用者基本上都是老人,是穿着笨拙的厚衣服的老人。老人們在自己的園子裡,有小區中所沒有的家園感,有站在自己的土地面前的踏實熨帖。隔着籬笆互相還可以說話,有的人幹脆開了門直接到别人的園子裡聊天。冬天的園子已經變成了城裡的院子。

城裡的高樓大廈就在身邊,就是這些歪歪扭扭的籬笆院落身後高聳的背景,卻也斷然沒有這些不無破落的園子的一派天然。他們很願意說這裡接地氣之類的話,實際上用這樣一個籠統的概念來總結既往的耕作,來表達對過去生産生活方式的難以割舍。

即便就隻在字面上的意思上說,也是成立的:馬路和小區,家裡和店鋪,哪裡都是水泥地面,是瓷磚地面了,這樣直接就站在土地上的機會已經越來越少。在冬天午後和暖的陽光裡在自己的土地上站一站、坐一坐,已經是難得的享受。

石家莊筆記:城市裡的“自留地”

享受這種接地氣的機會的人,是老人,騎車的老人,背着手一個人慢慢地走着的老人,帶着孩子一邊走一邊和孩子溫柔地說着話的老人。他們和這一片被籬笆分割的土地一樣,是夕陽西下裡的一種暫且式的存在,很有點享受一次是一次的味道。可誰又不是呢?差別是,其他年齡段的人還沒有這種當下的享受呢。

這種城市居民對土地的需要其實是中外皆然的,在德國的城市邊緣往往也有很多這樣的自留地樣式的一家一戶的園子。不同的是,每一家的院子都是商品化的标準設施裝置。一家的木頭籬笆,總是有同樣的材質同樣高度同樣的造型,木頭小屋像是童話裡的神仙居所,秋千架大沙坑則是孩子們的樂園。在這樣的院子裡孩子們興高采烈地玩耍,成年人則用獨輪手推車來來回回地幹着活兒。有的人家隻養花兒,有的人家則種上了各種樹,有的人家專一擺放各種造型的木偶,具有一種以歸屬上的穩定長期性為基礎的精緻特征。這種精緻特征不僅是物用上的,還有環境上的,那些大樹,那些春花燦爛秋實累累的大樹,那些栗子樹橡樹蘋果樹,點綴在這樣的自留地中,即便到了冬天也依然有高高地指向天空的樹枝樹杈的造型之美。

石家莊筆記:城市裡的“自留地”

顯然,他們的園子是順應了人們的需要以後的固定地産。這樣并非高樓大廈的固定地産順應了一些人的需要,也在相當程度上使城市建設的格式豐富起來,使居民的觀感有了舒緩的段落,為城市自然審美留下了一點點寶貴的别緻空間。

一座城市如何适應人們各個方面的需要,而不是單一追求在機關面積的土地上建最密集的高樓大廈,這是個經濟問題也更是一個規劃問題、管理問題,乃至審美問題。相信那種隻賣地建房而不大考慮住房者的居住感受、精神需要的狀況,以後會有所改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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