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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道:我知小人心

《大學》說,成功分八個步驟:格物-至知-意誠-心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馮道已經走完第六步,該找份工作實作治國和平天下的理想了。

他别無選擇,當時隻有一個家族企業——後唐。幸運的是,五代的皇帝大多沒什麼文化,需要有聲望的讀書人來裝點門面,後唐明宗李嗣源選中了博學多才的馮道。馮道從此平步青雲,先後事後唐、後晉、契丹、後漢、後周,共五朝十餘個君主,累朝顯居宰輔、三公、太傅之高位。

不幸的是,作為亂世不倒翁,馮道的名聲不太好,甚至有“五姓家奴”之稱。他的著作《榮枯鑒》被稱為“小人經”,甚至有人說馮道之是以看透小人心,因為他自己就是個小人。

馮道泉下有知應該會不屑一顧吧:做自己的小人,讓别人去說吧!

“我是小人我怕誰”

誰不想近君子,遠小人?但無論看曆史還是看身邊,君子可歌可泣,卻命運多舛;小人令人不齒,卻落得個逍遙自在。“甯可得罪十個君子,也不得罪一個小人”,這讓小人更加肆無忌憚起來。

小人最初本來指平民百姓,後來卻成了道德敗壞、做事無底線、擅使陰謀詭計的代名詞。《榮枯鑒》中的小人,顯然更傾向于後者。曾國蕃眼中“使小人汗顔,君子驚悚”的《榮枯鑒》前半部份就道盡小人秘笈,将小人的陰謀大白于天下:

首先,君子少、小人多,君子寡不敵衆。“名者皆虛,利者惑人,人所難拒哉。”大多數人願意求實惠,是以君子是少數,小人是大多數。淹沒在小人堆裡的君子“水至清則無魚”,自然不是小人的對手。

其次,往上爬,君子不是小人的對手。“君子悅下,上不惑名;小人悅上,下不懲惡。”往上爬就要對上卑躬屈膝、摧眉折腰,對下趾高氣揚、胡作非為。因為“上疑禍本,下棄毀譽”。君子被虛名所困,小人隻追求利益。一個有所顧忌,一個不擇手段,小人必勝。

再次,推托責任和攬責任時,厚顔無恥的做派,君子不是小人的對手。“憂國者失身,憂己者安命。”隻有小人才能做到“禍于上,無罪自罪者全;禍于下,争而罪人者免。”上司的責任我全擔,下屬的責任我會推得一幹二淨。無原則地将讨好上司作為自己的第一要務,這樣的小人不是更容易驅災避禍、青雲直上嗎?

第四,結交朋友時,君子和小人結交,隻有被算計的份。“君子仁交,惟憂仁不盡善。小人陰結,惟患陰不制的。君子弗勝小人,殆于此也。”君子和小人,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一個講仁義,一個不擇手段,勝負已定。

最後,對于失去氣節這件事,君子不恥,小人卻樂此不疲。“不畏人言,惟計利害,此非世義之道,然生之道也。”不怕别人非議,隻考慮自己的利益和損害,這不是節氣義氣的主張,卻是生存的方法。

善良的老闆驚悚了:做公司本來是搭個平台,讓大家一起來唱戲。“有利同享,有苦我獨自咽下”,這一切我都認了,但很多人隻是來賺錢的。馬雲“但向奮鬥者緻敬”,許多人卻讀出了“為996辯護”的味道。

善良的HR驚悚了:在規則面前,君子不是小人的對手,因為缺德但不違法的事情隻有小人才會做的淋漓盡緻。于是HR開始努力改進規則,以圖彌補規則中的bug,卻難免“法令滋張,盜賊多有”。

員工也驚悚了:應該選擇做小人還是君子呢?

小人高興了:我是小人我怕誰?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面對小人,真的無能為力嗎?《榮枯鑒》後半部份則給出了相應的辦法。

首先,要麼讓小人“内鬥”,要麼就先把仁義道德放一邊。“施小信而大詐逞,窺小處而大謀定。”施行小的信用然後大的欺騙才能得逞,窺探小的細節然後大的謀劃才能确定。這和佛經中魔王波旬的九十九句佛法加一句魔法的破壞力大同小異:九十九句佛法換來别人信任,再用一句魔法輕易将信衆引入地獄。小人之陰險莫測,怎可正面與之對抗?“以奸治奸,奸滅自安”是解決之道;“伏惡勿善,其患不生”,對惡人不要講善是根本上的解決之道。隻不過君子比小人看得更長遠,不會輕易“伏惡勿善”,因為“計非全者莫施,人非智者弗謀。”

其次,視小人于無物。“謗而不辯,其事自明,人惡稍減也。”但小人還有更狠的一招:“假天責人掩私,假民言事見信,人者盡惑焉。”憑借天意來責罰人就能掩飾私心,憑借民意說話辦事就能被信任,人們都會被其迷惑。馮道沒有給出應對之策,卻告訴假借民意謀取利益者:我不傻,是在裝傻,不要以為我真傻。

再次,看小人自生自滅。馮道一面提醒小人“僞不足自禍”,小心弄巧成拙;一方面告訴君子“真無忌人惡”,凡事不要直來直去。小人僞裝是道德問題,君子忌直來直去是處世技巧,“僞不足”在“真無忌”面前無非是小兒科。

第四,伏人攝心,讓小人無用武之地。“以智治人,智窮人背也;伏人攝心,其志無改矣。”君子重仁重義,親情濃厚,仁義也就成了君子的代名詞。小人則畏懼比他更厲害的對手,是以惡人還得惡人磨。馮道不是教君子不仁不義,也并非濫用威嚴,而是“仁義戒濫”“恩威戒偏”,即一面不讓小人抓住自己的軟肋,一面抓住小人的軟肋。

最後,馮道點開謎底:小人揣摩人心的本領極高,顯得很聰明,但都是小聰明;君子不是不會揣摩人心,而是把心思放在大事上,是大智慧。“君子惑于微,不惑于大;小人慮于近,不慮于遠。”隻要君子稍微動動腦筋,小人就會現出原形:“設疑而惑,真僞可鑒焉。附貴而緣,殃禍可避焉。結左右以觀情,無不知也。置險難以絕念,無不破哉。”揣知小人,如此簡單。

當小人猖狂“我是小人我怕誰”時,周圍的人都笑了:何必寄希望于“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小人的格局早已限制了其能量的發揮,君子隻要将不屑于做的事做出來,小人還能春風得意嗎?老闆揣知,則小人無處藏身;HR降心,小人的一舉一動盡在掌握;君子明鑒,小人謊言不攻自破。面對小人的謗言,“聞謗不怒,雖讒焰薰天,如舉火焚空,終将自息。”面對小人的示僞,君子看破不說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人不患君子,何患小人焉?”

小人君子任評說

《榮枯鑒》說:“外君子而内小人者,真小人也;外小人而内君子者,真君子也。”馮道沒提外君子而内君子,也沒提外小人而内小人。這兩種人是絕對的少數派,尤其在五代那樣的亂世。

第一種,外君子而内君子。有的如堯舜禹這種神一樣的存在,他們不僅有高尚的情操,還要有做中流砥柱的實力,更要有闖職場的熱情;有的如魏征那樣遇到知遇知恩的老闆,将自身的才華和熱情傾心播灑;有的如唐朝懶瓒禅師那樣的隐士,視皇帝的寵召如糞土,“不朝天子,豈羨王侯?”

第二種,外小人而内小人。有的如路易十四那樣掌握絕對權力,别人敢怒不敢言,他才敢喊出“在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有的是無名小輩卻毫不掩飾自私自利,必将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職場裡根本沒有容身之地。以上兩種人,都不是《榮枯鑒》裡的的“菜”。

第三種,外君子而内小人,則是職場的常客。《榮枯鑒》中“小人達于朝堂”,說的就是“外君子而内小人”的僞君子。人們習慣将《榮枯鑒》又名“小人經”是有失偏頗的,雖然每卷都提到小人,實則講如何趨榮避枯,教人不做小人、戰勝小人。在馮道眼裡,做僞君子不容易,而且做僞君子一定必失敗。首先,雖然“悅上者榮,悅下者蹇”是小人笃信的真理,但“失之下者,上必疑之”,果真鬧到民怨沸騰,上頭很快就會對僞君子産生懷疑,對上曲意奉承、對下飛揚跋扈,這個平衡也不好把握。其次,雖然小人總是把事做絕,君子卻處處忍讓,結果小人戰無不勝。其實君子大事不糊塗,小人的各種伎倆早已暴露無遺,隻要君子屑于使計謀,小人決無勝算。第三,雖然僞君子處處僞裝自己,但一個謊言往往需要十個謊言來圓,但往往百密一疏,最終“僞不足自禍”。

外君子而内小人,最為馮道所不齒。

第四種,外小人而内君子。這樣的人存在嗎?存在!做這種僞小人實在太難了,卻是馮道亂世中的選擇。

佛教認為衆生根性不同,度化方式也應各異。釋迦牟尼佛的堂兄弟提婆達多為佛世時犯五逆罪,破壞僧團,與佛陀敵對。佛陀卻說他“彼實非惡人,為權戒世人逆罪耳,故今在地獄。未來必當成佛,号天王如來。”馮道願意做提婆達多就是這樣的僞小人,這比大大方方做個正人君子更難。《榮枯卷》開篇就說:“善惡有名,智者不拘也。天理有常,明者不棄也。道之靡通,易者無虞也。”善與惡有固定的名稱,有智慧的人卻不受它的限制。天然的道理有不變的準則,聰明的人不會把它放棄。道義行不通的時候,善變的人才沒有憂慮。是以,馮道對契丹皇帝說:“陛下應天滅晉,罪臣安敢逆天?何況沒有城池,沒有軍隊,還有什麼可以陛下抗衡的呢?我是不敢不來呀!”“我隻是個無德無才、呆頭呆腦的老頭子。”表面上徹頭徹尾的獻媚小人,實則與天道世事同行的君子。無論事奉什麼樣的君主,都兢兢業業,造福百姓。亦為官清廉,沒有任何把柄與人,成為亂世不倒翁。

僞君子令人唾棄,僞小人讓人誤解,馮道的選擇是:做自己的“小人”,讓别人去說吧!

笑到最後,更笑在當下

沒有明主,小人當道,馮道沒有暗然神傷:“莫為危時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相反,他對前途充滿信心:“須知海嶽歸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孔子教導“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卷而懷之”,教人不做無畏的犧牲。馮道卻堅信邦無道時無須“卷而懷之”,隻要遵守天道,一樣可以做出一番事業:“道德幾時曾去世,舟車何處不通津?”無論小人如何當道,我知小人心。

同時,人間正道是滄桑,成功的秘笈就是“但教方寸無諸惡,狼虎叢中也立身。”無論馮道的“君子惑于微,不惑于大;小人慮于近,不慮于遠”,還是孟子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都證明“人間正道是滄桑”。人在職場,笑到最後的非君子莫屬。但何須大幕收場時才笑得出來?笑在當下不是更好嗎?今日之職場,遠非五代時那樣除了一個家族企業别無選擇,做個真君子一定大有可為。但在某個階段、某個地方,做個馮道那樣的僞小人也未嘗不可。

笑在當下,這尺度還真不好把握。還是對照《榮枯鑒》測測自己内外幾分是君子、幾分是小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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