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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麻藥發到觀衆的心裡去

把麻藥發到觀衆的心裡去
把麻藥發到觀衆的心裡去
把麻藥發到觀衆的心裡去

◎陳建新

“如果這裡是地獄,我又身處其中,那我一定也是個惡魔。”

太多華語觀衆是從抖音進入《1883》的,沒想到一進去就被“拿下”——開頭便異常火爆:腹部中箭的女孩用無限連發的左輪手槍,攆得強人們四處亂竄,狂屠仇敵的同時,她竟然還有心思口吐金句。

野牛、草原、蛇、天花、鬥毆、駿馬、槍戰……一集沒結束,五六個悍匪已殒命,單槍滅數人算正常操作,演員平均格鬥水準超武英級,且能一邊迎戰,一邊保持面無表情,俨然在為總崩潰時的臉部扭曲積攢力量。

毫無疑問,《1883》是“西部片”。可劇中的“西部”,隻是一堆刻闆印象的集合。似乎沒人追問:西部真的是這樣?

因為答案死無對證。

從有“西部片”那天起,這些刻闆印象便被批量複制,已成“八股”。沒有這些,觀衆反而不承認它是“西部片”。令人欽佩的倒是,重複這麼多年,拍了幾千部作品,“西部片”依然如此有魅力——《1883》上線後,在豆瓣上取得9.4的高分,IMDb上的評分高達9.1,爛番茄觀衆好評率87%,堪稱“現象級”。

舊題材、舊故事、舊打扮、舊場景、舊橋段……《1883》靠什麼取勝?一言以蔽之:意識形态的力量。《1883》把麻藥發到了觀衆的心裡,舊東西也能煥發生機。

它不滿足于隻是講個好故事

《1883》的情節不複雜:達頓一家跟随一批德國移民,從美國得克薩斯州某小鎮,向西跋涉萬裡,去蒙大拿州荒野尋找一塊“應許之地”,這是美國持續一世紀“西進運動”中的縮影——一路上,他們遭遇饑餓、毒蛇、狼群、土匪、原住民等襲擊,成員不斷減少,沿途布滿新墳。可為了逃避鞭打、稅收、貧窮,得到真正的自由,他們不得不上路。

《1883》沿三條線索展開:

一是詹姆斯·達頓,達頓的一家之主。作為南軍上尉,他曾在南北戰争中被俘,坐了3年監獄。他外表堅強,有美國南方人的傲慢、沉默、不服從和滿腦子怪念頭,但内心脆弱,想掙脫記憶。雖與移民團同路,但他并不認為自己是其中成員,他隻關注家人安危,不服從隊長安排。

一是隊長布倫南。孫女患天花去世後,他燒毀舊宅,準備自殺,隻因想去“那個地方”再看一眼,才重操舊業——有償運送移民團去蒙大拿州。人手少,風險大,移民們不聽指揮,布倫南隻好采取高壓政策,他冷漠、殘暴、刻薄,這使他和移民團之間,乃至和随行的詹姆斯·達頓之間,沖突日漸尖銳。

一是艾爾莎·達頓,作為詹姆斯·達頓的女兒,她被父親培養成“女漢子”,在青春期的沖動下,她想脫離束縛甚多的“文明生活”,“西行之旅”成了她的“成熟之旅”。

三條線的張力展現在,詹姆斯·達頓西行是為了求生;布倫南西行是為了求死;艾爾莎·達頓西行是為了求刺激。三人價值準則不同,行為亦不同,加上途中不斷出現的各種意外,似乎不難做到懸念叢生、情節緊張。

然而,《1883》畢竟不是《雪中悍刀行》之類的弱劇,以為拍好鏡頭、布置好懸念、講好故事即可。皮相之外,《1883》有更深的開掘。而開掘中呈現出的那份功力,恰恰是當下國産影視劇中最欠缺的。

妖魔自然是為了突出“我”

《1883》真正令人驚歎處,是它建構了一個全新世界,它原始、荒野、粗犷、危機四伏,展現了創作者們對自然界的不同了解。

中國人傾向于“天人合一”,會主動融入到自然秩序中,而西方人傾向于“戰勝自然”,在《1883》中,擠滿畫面的草地、樹林不是壯麗,而是恐怖。

恐怖氣氛是用一連串“技巧”鋪墊出來的:睡覺時,用繩圈防蛇;不随意飲用溪流中的水;注意草地上的痕迹,跟蹤者可能正準備發動攻擊;馬車輪會陷在草地上,用蠻勁去推,可能送命;渡過一條很淺的小河,比過鬼門關還難……

通過這些技巧,人與自然的關系變成了對立關系——要麼戰勝自然,要麼被自然戰勝。這種叙事的潛台詞是:沒有永恒,隻有手段。所謂英雄,就是掌握更多技巧(特别是殺人技巧)的人。

顯然,詹姆斯·達頓、布倫南、艾爾莎·達頓都被内定為英雄。前兩個殺人如麻,編劇的主要工作在于給他們找道德理由;後者稍麻煩,需要設計出自我突破的過程,以表明成長即殺人技巧的精進。

為什麼要設計這麼一個可怕的自然呢?其中暗含了啟蒙哲學的認知方式:通過否定他者,來尋求自我。

啟蒙哲學崇尚科學,科學的前提是疑,通過有疑的不斷排除,擷取真知。科學的前提是對象化,隻有搞清“對象是誰”,才能展開研究——當我研究我的手時,手已與我無關,它成了研究對象,隻有将我和手的關系充分割裂,才能正确認識手。對研究者來說,知識是客觀的,無需對它浪費感情。

沿此思路,曾讓人類驚歎、禮贊、崇拜、珍惜的自然,成了被利用、被征服的對象。雖然它養育了我們,可它也限制了、威脅了我們,它讓人類生存,也讓人類死亡。于是,當艾爾莎·達頓“不成熟”時,《1883》還有一些草原夕陽、河水流淌、騎馬趕野牛的鏡頭,随着男友被匪徒打死,自然也猙獰起來,成了“惡魔”才能适應的存在。

“天人合一”被打破後,“我”得以凸顯,并是以獲得了主宰命運的權力。

埋就埋個足夠深的套

《1883》中“戰勝自然”的叙事,其實是對《奧德賽》的改寫,目的是劫持曆史解釋權。是以,“西進運動”成了一部偉大史詩,展現了人類不屈不撓、追尋明天的不朽精神,作為美國夢的基座,它激勵着美國人持續前行。

然而,那些因“西進運動”失去故土的原住民們怎麼算?由此造成的瘟疫、死亡怎麼算?其間持續發生的種族滅絕怎麼算?可“戰勝自然”的妙處在于,能把屠殺說成是輸送文明,把強占說成是教化。

于是,艾爾莎·達頓内心的聲音不斷以畫外音的方式湧現出來,足夠瑣碎,也足夠雞湯。比如能應付自己生活,那叫獨立,不叫自由。自由在《1883》中循環出現。有自由做借口,則艾爾莎·達頓姑媽的死便合理了,移民團的種種悲劇也都合理,都變成追求自由的代價。

于是,《1883》打通了它與當代人之間的區隔:個體的每次覺醒,都來自和周邊的痛苦撕裂,隻有意識到“我和你”不同,“我”才能誕生。在追尋“我”的路上,注定會遭遇嫉妒、敵視、誤會等,紅塵如海,每個人注定傷痕累累,而詹姆斯·達頓、布倫南、艾爾莎·達頓等硬漢是最好的安慰劑。

确實,《1883》從沒高喊“與我不同的都該死”“我是天生的老大”“搶你是為了你好”之類,但這些就隐含在叙事原則中——隻要進入叙事,就必然接受它們,這才是發麻藥的最高境界:高手玩規則,庸手玩情節,劣手玩設定。

《1883》即如此,它也檢討“西進運動”,可它的基本思考方式,如“先進可以吞噬落後”“我是文明,你是野蠻的”“傳播文明天然正确”等潛入觀衆心靈,那麼,它的目的已經達到——當然,以票房成功的方式來呈現。

隻有将西部自然妖魔化,才能讓“西進運動”可歌可泣,殖民者才變成英雄。不論“西部片”曾如何沉浮,在根本處,幾代“西部片”采取的是同一叙事方式,而“謊言重複一千次便成了真理”,似乎真有了回腸蕩氣的藝術感染力。

影視是大衆藝術,需要“講故事”,但不能“為講故事而講故事”,而如何講好自己的故事,《1883》确實有很多值得借鑒之處。比如,故事要與當代發生關系。現代生活并不完美,在多元化程序中,難免出現自失、苦悶、焦慮、意義喪失等新問題,它們往往不以激烈的現實沖突的方式呈現,隻有站在哲學高度觀照,才能撫慰到。《1883》中的牛仔們離現代社會更遠,可自我成長、意義追尋等,在今天仍有啟迪性。

《1883》中的三線叙事代表了三種人生,許多現代人在不同階段也有類似的心路曆程,換言之,三個主角都是觀衆自我的一部分。在《1883》中,故事都在預料中,但看不同“我”如何落入圈套,又如何掙脫,才構成了它的懸疑性。而再複雜的情節,也無法與觀衆的“自我代入”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