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膠東農村習俗之“請年兒”

作者:孟端39

譚惠秋 文 周志強 攝

在我們山東老家,喝完了臘八粥就開始忙活着過年了。先是掃房子糊頂棚擦家具,再就是拆洗被褥換炕席,還要置備一家老少的新衣新鞋新帽子,工程很是浩大。忙活完了這些,就開始準備過年的吃食了;蒸大饽饽,炸油貨果子(一種摻了熟蕃薯的面食),炸大丸子小丸子,烀豬頭肉,磨拌菜用的花生醬等等等等,内容太多,就不在此一一列舉了。

而我最感興趣的是年前最後一樁必辦的事兒;請年兒。

請年兒這個詞兒不是膠東人一般不太懂,通俗點說,就是在年根前兒請已逝去的祖先一起回來過年的一套即定的禮數和規矩。

它的具體流程從年三十兒的上午就開始了,屆時家家戶戶都會擡出一張早已刷得幹幹淨淨的桌子做為供桌,先把它靠着正房堂屋的北牆放好,再鋪上桌布,圍好色彩鮮豔通常還綴有閃亮流蘇的桌圍。

在供桌的上方的牆上,楔兩個大釘子,把祖宗牌位恭恭敬敬的挂上。所謂的牌位,就是好大好寬好長的一張厚紙,紙很結實,上下都有卷軸。上邊的卷軸擔在事先楔好的釘子上,起固定的作用,下邊的卷軸自然放下,起垂墜的作用。

祖宗牌位四周畫了許多色彩鮮豔的圖案,有祥雲,有松柏,有華麗的殿堂,有白發的老人,更多的是或嘻戲或讀書的挽髻童子。我至今仍清楚的記得,牌位的第一行是黑粗的大字,赫然寫着:“天地君親師之位”!

( “ 師”在供奉之列,和天、和地、和君王、和祖宗名份齊平,尊師重教,我大山東由來已久的古風啊!)

膠東農村習俗之“請年兒”

再往下,字型就小了,祖宗牌位的第一行,是周圍十裡八鄉的同姓人共同祖先的名字。那年春節回家時,我剛上國中,多少懂得了一點祖宗的含義,當我第一次看到了幾十代之前據說是從四川移民過來的祖先的名字的那一瞬間,我落淚了,繼而跪在蒲團上,五體投地,虔誠的磕了一個頭。

老祖先後面的名字呈扇形排列,那是祖先開枝散葉的成果,男性名字齊全,女性隻是夫姓後連着父姓,再加一個“氏”字。

供桌上擺着供品,豐儉由人,但一般不少于八樣,多是饽饽、魚肉、水果等吃食。最靠近祖宗牌位的裡側,左右各有一個大撣瓶,供桌前側有一對高腳燭台和一個香爐,香爐裡裝滿沙,插着未點燃的香,燭台上立着小孩兒手臂粗的紅燭,大撣瓶裡則插着竹枝、松枝和挂着紅果子的不知名的枝條。奇怪的是,那時沒有暖棚,但一到了那幾天,總會有走村串巷的小販兒把這些翠生生水靈靈的枝兒葉兒送來,它們讓萬物蕭條的農村的冬季頓時變得鮮活起來。

重頭戲來了;到了下午三四點鐘,太陽就要開始往下落的時候,家家戶戶都點燃了香爐裡的香,在袅袅婷婷的香火裡,各家的長輩,會把系着長長紙幡兒的竹枝交到家裡年齡較小卻又認路的兒孫輩的手裡,輕聲地說“去吧,請老爺爺老奶奶們回來過年……”。

在我心裡,請年兒是件神聖的事情,對此早就充滿了向往和期待,但按照習俗,這事都是男孩子去,我是女孩兒,不能去。慈祥的奶奶看出了我的心思,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是北京人,不用守老家的規矩,想去就一起去吧。”

不知是因為請年兒的時段相同,還是孩子們愛湊熱鬧的習性使然,擔負着請年兒使命的小小子們往往都能前後腳兒在村口聚齊,他們高舉着系着紙幡兒的竹枝笑着鬧着,浩浩蕩蕩的向村外老祖先歇息的地方跑去,像是去串親戚一樣尋常。

我的家族逝者的栖息地在防風林帶的北側,由東向西呈扇形排列,每一代人依長幼之序,從北到南埋在同一條直線上,而且大多都有墓碑,這樣各家子孫很容易就能找到自己的那支血脈,依順序給各位祖先用石頭壓上紙錢,插上随風飄揚的紙幡,大聲地喊一句:“老爺爺老奶奶回家過年啦!”,最後站在末尾一排的墓碑前,雙手抱拳,恭恭敬敬地向自己的所有祖先行個大禮,然後才轉身往回走,邊走還邊要時不時的再喊幾聲,:“老爺爺老奶奶回家過年啦!”,那情景,像是怕自己的祖先忘了回家的路。這些帶着稚氣的脆生生的呼喚,高一聲低一聲,遠一聲近一聲,久久地回蕩在村路上巷尾裡,似是歡悅,沒有悲傷。

天完全黑了,各家點亮了供桌上的臘燭,農舍裡跳動起了淺淺的溫馨的紅光。吃過年夜飯的人們,除了頭頂上再沒有輩份比他高的長者留家守歲之外,其它的男性都開始給本族的長輩們拜年了,他們進得門來,先是大喊一聲:“叔叔嬸子,給您拜年啦!”,然後沖着祖宗牌位倒頭便拜,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之後撣撣膝蓋上的草渣渣,轉身又去了下一家。

女孩子們也不閑着,穿上新衣裳新鞋,紮上紅頭繩兒,打上各家自己做的小燈籠,挨家挨戶去問長輩們過年好,轉了一大圈兒回來後,花衣裳的兜兜裡裝滿了嬸子大娘們硬給揣進去的花生瓜子芝麻糖,甜甜的一年開了個好頭兒。

我因為和這些族親們都不熟,就陪着爺爺奶奶在家守歲。這時的堂屋因為突然少了一大家子人的暄鬧,顯得有些空曠和冷清,祖宗牌位在微弱的燭光中也顯出了幾分神秘,但我一點也不害怕,望着那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姓氏,心裡甚至湧起了想貼近他們的沖動,因為我覺得,不管他們生前見沒見過我,不管和他們的血緣到了我這一代,已經被稀釋得隻剩了多少分之多少,他們依然是我一脈相承的親人。

那一刻,我忽然從心底升起了巨大的自信和驕傲,“有這麼多的祖先護佑着我,我還怕啥!”

有請年兒就一定會有送年兒,因為時隔太久,原諒我,後面的事情記不得了,但直到現在,我仍清楚的記得祖宗牌位最上端的那位先祖的名字。傳承香火光宗耀祖是男人的事,做為一個嫚兒,祖宗不要求我什麼,但我給自己設了個底線;不奢求成大器,隻求不因善小而不為,這麼多年,我努力了,我也做到了。

轉眼間幾十年過去了,總想着回老家能再跟着孩子們去請一回年兒,呼喚我親親的爺爺奶奶,呼喚我常常夢到的爸爸媽媽一起回來過個年,但由于各種原因始終未能成行,明年應該可以了吧,我很期待。

此時窗外大雪紛紛,我的思緒亦紛紛,不由自主中,又輕輕的喚了一聲:“老爺爺老奶奶們,回家過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