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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父記(小說)

作者:東方晨曦園

浴室裡,水霧彌漫,一團壯碩的白肉朝韓寶軍緩緩移過來。這是個白胖男子,挺着圓滾滾的啤酒肚。熱氣氤氲,他的頭部和身體看上去就像小皮球摞在大皮球上面,充滿喜感。胖子來到韓寶軍身邊,遞給他一塊皺巴巴的澡巾,同時給了他一枚白色塑膠片。韓寶軍接過澡巾,順手把塑膠片扔進旁邊的盒子裡。他禮貌地問客人,您是躺下還是站着?

胖子沒有立即回韓寶軍話,而是伸手在床闆上摸了一把。韓寶軍心想,能摸到什麼?除了水珠,能摸到什麼?看樣子,他想躺到上面。像他這樣的身闆,搓澡時,當然是躺着舒服。可是,他一定疑心床不夠幹淨。浴室隻有兩張按摩床,每一張都是千人躺、萬人趴。一個使完了,水沖一下,另一個接着爬上去。公共澡堂客人多,衛生條件差。皮革面破了幾個洞,露出海綿,瞧着千瘡百孑L,怪寒碜。多數男人不計較,然而,愛幹淨的就不免忌諱。顯然,胖子是個愛幹淨的。他像女人般忸怩了一會兒,終于說,站着搓吧。說完,規規矩矩撐開雙臂,俯身趴到床邊。

韓寶軍擡起手臂,先捋去胖子背上的水珠,又拍了拍臀部的肌肉,仿佛檢驗“肉”的質地。這是他的習慣性動作,無論客人皮松肉軟,還是皮光肉滑,韓寶軍下手的力度都一樣。少數客人受不了他的大力道,會“哎喲”叫出聲。多數則閉着眼睛享受,任由他擀面條似的,在他們身上反複搓弄。在他賣力的搓弄下,客人身上一層一層,一绺一绺的黑泥就像牆皮脫落般,撲簌簌往下掉。

哦,不用說也看出來了吧,韓寶軍的工作就是搓澡。他是大澡堂的搓澡工。大澡堂!沒正經招牌,人人都叫它大澡堂。

大澡堂其實不大,原是一家國企的職工澡堂,後來,企業破産,接着重組、整合、兼并、轉型……鬧騰了幾年。輪番的鬧騰中,廠子就像掉進水裡的肥皂,一點一點消失了。偌大的廠房變成平地,接着,高樓拔地而起,一座比一座高。在這鳳凰涅椠,浴火重生的改造中,地處邊緣的一幢小樓死裡逃生,存活下來。這幢小樓就是大澡堂,配合城市改造,它也小小地改了頭,換了面。外牆刷上淡黃色牆粉,裡面重新貼了瓷磚,保留下原來的水磨石地闆。整個澡堂格局沒變,一層男浴,二層女浴。更衣室木箱換成上了漆的鐵皮櫃,增加了幾張按摩床。大澡堂不再是職工澡堂,成了面向群衆的商業澡堂。承包澡堂的老闆不知什麼來曆,據說和工商、稅務、水電部門都能說上話,也是以,大澡堂才能多年保持四元錢澡票不漲價。搓澡價格也不算貴,半身三元,全身五元,連搓帶洗,九塊錢足矣。客人喜歡大澡堂,原因之一就是圖它便宜。其次,中意這裡的搓澡工。用客人的話說,這裡的搓澡工“給力、得勁兒”,搓完了渾身舒坦,隔一陣不搓就皮癢癢。韓寶軍就是有口皆碑的搓澡工之一。

韓寶軍在給白胖男人搓澡的同時,瞟了一眼旁邊的盒子。他暗暗算計着,裡面已經有16塊塑膠片了,l塊塑膠片代表1個客人,一個客人5元錢,16個客人80元,80減去20是60。20是給澡堂的占場費,你在人家地盤掙錢,就得出場地費,這是規矩。減去20,他今天淨賺60。再接4個客人,任務就完成了。沒人給他下任務,是他自己訂的,也算目标,或稱計劃。計劃内日收入不少于80元,湊夠這個數,心裡才踏實。到了周末,自然不止這些,會更高。

在錢的問題上,韓寶軍比較灑脫。世上的錢是掙不完,也掙不夠的。凡事都得掂量着,眼裡不能光瞅着錢。人是肉做的,不是鐵打的。客人多的時候,連續六七個搓下來,他就躲到休息室偷懶。搓澡是個體力活兒,累了,就得歇一歇,展展腰,喝半缸鹽水,或者抿口白酒。澡堂濕氣重,每個搓澡工都随身帶隻細頸小瓶,裡面裝着高度白酒,時不時抿一嘴。冬天靠它驅寒,夏天靠它活血。他不是每天上班,周末兩天不休息,周一至周五隔天休息。每月出二十幾個工。平均下來,月賺兩三千不成問題。到了旺季,趕上年節,澡堂人滿為患,客人就像一鍋一鍋煮不完的餃子。這種時候,每天都能掙二三百。韓寶軍對自己收入挺滿意,這年頭,幹啥都不容易,能掙這些,知足了。

韓寶軍不是本地人,七歲那年,他跟随父親從鄉下來到青州,投奔親戚。親戚在國營煤礦上班,說礦上要招一批農民合同工。來了才知道,人家隻招未滿三十歲的,父親那年已經四十出頭了。招工沒成,父親牽着他在青州市的大街上走來走去,看着城裡的高樓大廈,馬路上跑得歡快的汽車、摩托。父親問他,寶軍,城裡好還是老家好。韓寶軍說,當然是城裡好。父親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好,那咱們不走了。從此,青年路口多了一個擺攤修車的,旁邊豎着塊木闆,上面用紅漆寫着四個大字:打氣補胎。頑劣孩子經過修車攤時,常把這四個字斜着念:打胎補氣,打胎補氣。“打胎補氣”的父親不理他們,隻顧埋着頭,專心緻志幹自己的活兒。

初時,父親帶着韓寶軍栖身在一間小平房,面積隻有五六平米,是一戶人家的儲藏室改裝的。房租便宜,每月十塊錢。左右都有鄰居,賣豆芽的、拾荒的、修鞋的、彈棉花的……都是在城裡讨生活的外鄉人,誰也不嫌誰寒碜。

韓寶軍就近上了學,戶口不在本地,每學期多收幾十塊借讀費。父子倆的日子就這麼一日千裡過下去了。

熟慣了,鄰居不免問,寶軍,你媽呢,你媽怎麼沒和你們在一起?小小年紀的韓寶軍頭也不擡地說,我媽死了。父子倆對外口徑一緻,韓寶軍沒有母親,母親死了。真相當然不是這樣,母親不是死了,而是跟人跑了。據說,跟一個走村串戶打家具的木匠跑了。這事對于男人來說,可謂奇恥大辱。父親帶着韓寶軍背井離鄉來到這兒,未嘗不是想把頭上的綠帽子摘幹淨。

如同每個做父親的一樣,父親也希望韓寶軍出類拔萃,學有所成,可韓寶軍學習成績一直是中等水準。中考時,差四分沒考上高中。學校規定,差一分交五千,四分就是兩萬,韓寶軍被這兩萬擋在校門外。父親說,是你自己沒考上,别怨我不讓你念書。韓寶軍想得開,對父親說,就是考上了,我也不想念。即便日後考上大學,學費貴死了,我哪能念得起。父親生氣了,傷心地說,你要真能考上大學,我賣血也供你念。你連高中都沒考上,還說風涼話。韓寶軍不敢吱聲了,他把書本全都裝進編織袋,背到廢品收購站,賣了八塊錢。從此,徹底告别學校。

父親希望兒子到國營煤礦上班,他拎了一箱牛奶上門找親戚。親戚曾是基建科科長,退休了。親戚說,現在不比從前,招工隻招子弟,你兒子沒有本地戶口,也不是職工子弟,想進煤礦上班,一個字——難。父親不甘心,懇求親戚想想辦法。親戚勸他,勉強招進來也是臨時工,沒什麼保障,還都工作在井下一線。遇上效益不好,裁員,說不用你就不用了。孩子這麼小,你願意他受這罪?父親認真想了想,是啊,如果隻是臨時工,何必非得當礦工呢。

眼看兒子招工無望,父親便讓韓寶軍跟他一起學修自行車。可是,不知啥時候開始,騎自行車的越來越少了。有錢人買了私家車,沒錢的乘公共汽車。公交線路四通八達,以前青州隻有十幾路公共汽車,現在倒好,排到五六十路了。為了謀生,父親拓寬業務,買了台手動縫合機,無師自通學會了修鞋。韓寶軍對父親的營生沒多大興趣,不願跟父親蹲在馬路邊吸灰塵,而是自己找了份工作,應聘到一家酒樓打工。端盤子傳菜,洗碗打雜。吃住有人管,平時不回家。究竟年紀小,沒常性,經常跟着領班跳槽。倒也不怕沒地方,飯館酒店就像雨後春筍,今天東家開張,明天西家剪彩,總能找到幹活的地方。但無論跳到哪裡,還是端盤子傳菜,洗碗打雜。零敲碎打,一晃,幾年過去了,韓寶軍長成了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還交了女朋友,名叫紀蓉蓉。

紀蓉蓉跟韓寶軍在同一家餐館打工,與韓寶軍同歲。有一次,紀蓉蓉收拾餐具不小心,失手打碎一摞盤子,遭到領班惡罵。午後兩點,顧客散了,輪到服務員吃午飯,紀蓉蓉卻哭哭啼啼躲在衛生間不出來。下午,他們有幾個小時休息時間。韓寶軍看到紀蓉蓉一個人站在門外發呆,走過去說,你餓了吧,中午沒見你吃東西。紀蓉蓉歎口氣,活着真沒意思。韓寶軍說,瞧你,不就打碎幾隻盤子嘛,至于這樣長籲短歎。紀蓉蓉說,五隻盤子扣我二十塊錢,扣錢也就罷了,憑什麼那樣罵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韓寶軍說,我跟你說件事,你可别對旁人講。

什麼事?韓寶軍的話果然勾起紀蓉蓉的好奇心。

韓寶軍說,上個月清掃衛生,我把包廂一隻景德鎮瓷瓶打碎了,誰都難免有失手的時候嘛。

紀蓉蓉驚訝地說,原來這事是你幹的?

韓寶軍點點頭,我當時就把現場清理幹淨了,碎碴用報紙捆緊,隔窗扔出去老遠。窗外是一家學校操場。

紀蓉蓉掩嘴笑道,你真狡猾,大家都以為瓶子是顧客順手牽羊偷走了。以後可不敢這麼幹了,經理說要在包廂裝攝像頭。

韓寶軍滿不在乎,早就說裝,不是到現在也沒裝嘛。

韓寶軍與紀蓉蓉分享了秘密,紀蓉蓉心情好許多。心情好了的紀蓉蓉嚷嚷肚子餓了,兩個人一起去街角吃炒面皮。結賬時,韓寶軍搶先付了。從那以後,紀蓉蓉與韓寶軍的關系就變得親近了。沒多久,出雙入對,談起了戀愛。

韓寶軍是個實性子,跟紀蓉蓉好了以後,就把自己微薄的薪水全都花在紀蓉蓉身上。今天給她買件衣服,明天送她一雙鞋。她愛吃糖炒栗子,他就隔三差五買一包。她愛看《知音》《家庭》,他就每期訂閱。看她高興,他特别開心。逢休息日,他把紀蓉蓉帶回家。

父子倆已經不住五平米的儲藏室了,他們換了好地方。還是平房,卻是套間。外面廚房,裡面卧室。廚房竈台上放着電磁爐,擺着電飯鍋。卧室裡有從舊貨市場淘來的沙發、電視、大衣櫃。

每次韓寶軍帶紀蓉蓉回家,父親都特别高興,提前去市場買菜、割肉、打散裝白酒。三個人圍着桌子一起吃飯,紀蓉蓉仰着脖子唧唧喳喳問這問那,像隻不停嘴的花喜鵲。父親的臉樂得仿佛綻放的老繡球,頻頻說,這才像個家,這才像個家,家裡必得有個女人,才更像個家。父子倆相依為命的生活,着實太冷清了。

韓寶軍與紀蓉蓉處了幾年對象,期間,紀蓉蓉懷過孩子。兩人考慮到不具備結婚條件,把孩子打掉了。兩個年輕人是真心相愛,隻是談到結婚,都沒有底氣。父親催着韓寶軍結婚,可是,拿什麼結?紀蓉蓉家在農村,爹媽聽說了韓寶軍家條件,首先就不同意。要娶也行,先買套房子。喲,這不是開國際玩笑嘛,雖說父親這些年省吃儉用也積攢了些錢,但要說買房子,那就好比摘天上的月亮,想都别想。婚事就這麼磕絆住了。韓寶軍到底年輕,不懂計劃,今朝有酒今朝醉,他還以為日子可以永遠這麼過下去。直到忽然有一天,紀蓉蓉提出分手,韓寶軍傻了眼。

紀蓉蓉找到不錯的下家,就把韓寶軍這個不甚滿意的上家辭了。新對象是城郊農民,家裡有幢現成小樓,樓下開着雜貨鋪。按說,也不是富貴人家,模樣還不起眼,年紀輕輕,頭發就沒了。可紀蓉蓉甯可選擇這個人,也不願和韓寶軍有今天沒明天地混下去。也不能怪紀蓉蓉,感情是一回事,現實又是另一回事。女孩子年齡稍長,就變得理智實際。韓寶軍不是那種死乞白賴不放手的,心裡難受得五髒六腑都攪碎了,也設硬纏着人家,說散就散了。

分手時,紀蓉蓉說,是我對不起你,我辜負了你,希望你以後能找到更好的。韓寶軍強忍眼裡的淚,别轉頭,分就分吧,别說那些扯淡的話。

愛情到底是什麼?韓寶軍想來想去不明白。他覺得愛情就是一個騙局,事先設好套,讓你往裡鑽。等你鑽進去了,卡住了,難受了,你才知道自己上當了。

回家以後,韓寶軍悶頭在床上躺了兩天,水米未進。父親看着傷心的兒子,深感命運弄人,父子倆竟然遭遇了同樣命運,都被女人甩了。父親狠狠地說,這幾年,你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錢,去跟她讨回來。

韓寶軍瞪了父親一眼,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

父親說,廢話,她都不跟你好了,為什麼不要回來?你工作這幾年,沒有往回拿一分錢,全都被她禍害了。我隻當你找對象,不說你,結果呢,雞飛蛋打一場空。

韓寶軍說,她是被人挑唆的,她心裡本來喜歡我。

父親說,拉倒吧,人家都不要你了,你還當她心裡有你,你個傻瓜蛋兒。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她跟别人比跟我過得好,我也沒什麼可說的。

你倒想得開,我看你這是窩囊,被人耍了還要替人家說話,被人賣了還要幫人家數錢。

你不窩囊,你不窩囊,我媽怎麼跟人跑了?韓寶軍話未落音,父親就一巴掌打到他臉上。

昏暗的燈光下,父子倆徹夜不眠。正是冬天,青州的冬天幹冷幹冷的。屋子中央燃着一隻鐵皮火爐,火苗像舌頭一樣從爐口吐出來,給這間寒冷的屋子增添了些熱氣。

那年冬天,韓寶軍下決心辭去了餐館工作。他這個年齡的小夥子,混在飯店端盤子不合時宜了,他已經二十五歲了。

從前,父子倆偶爾也去大澡堂洗澡,兩人互相搓背,從未留意過澡堂裡的搓澡工。辭了工作的韓寶軍再去洗澡,看到門口挂着牌子,招聘搓澡工,心裡一動。他直接去找管事的,管事的見他身體壯實,胳膊粗,手掌厚,是搓澡好手。盡管沒有搓澡經驗,仍然把他留下了。一個冬天幹下來,他就成了熟練的搓澡師傅。工錢每日一結,天天都能拿現錢回家。回到家,大大咧咧把錢往父親懷裡一塞。父親便笑眯眯戴上老花鏡,沾着唾沫一張一張數鈔票。他勸父親别沾着唾沫數錢,有細菌。父親才不理他,隻當沒聽見。

曾經滄海的韓寶軍不再相信愛情了,他有自知之明,像樣的女人看不上他。他自己呢,心氣還不低。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不是離異喪偶拖個孩子,就是眉眼寒碜不順眼。他灰心了,偶爾想女人,就去找小姐。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起先,他擔心自己又陷進去,像當初喜歡紀蓉蓉一樣喜歡上某個風塵女郎。他很謹慎,時刻提防自己動感情。他把感情當成錢包似的緊攥在手裡,生怕被人拿去。換了幾個人後,這種顧慮就打消了。他不可能喜歡她們,就像她們也不會喜歡他一樣。他和她們隻是交易。這樣挺好,沒有糾纏,沒有深入,就像買東西,銀貨兩訖,誰也不欠誰。

幾年後,紀蓉蓉找過他。兩人一起吃了頓飯。結賬時,紀蓉蓉搶先買了單,韓寶軍也沒跟她争。紀蓉蓉問,給人搓澡累不?韓寶軍說,不累。紀蓉蓉說,怎麼能不累呢,我也讓人給我搓過澡。韓寶軍笑了,幹啥不累呀,除了當老闆。當老闆也累,想的事情多,腦子累。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一樣,都累。

吃完飯,韓寶軍淡淡地說,沒什麼事,我先走了。紀蓉蓉嗔怪道,這幾年,你就沒有想過我?韓寶軍說,你都是别人的老婆了,我想你有啥用?紀蓉蓉眼圈一紅,你真沒良心。韓寶軍笑了,瞧你說的,咱倆究竟誰沒良心?

二人從飯店出來,就近找了家旅館。進了房間,韓寶軍把紀蓉蓉身上的衣服剝洋蔥一樣一件一件脫下,他失望地發現這具身體已不是記憶中的那麼曼妙美麗。曾經令他心醉神迷、流連忘返的紀蓉蓉不複存在了。赤身裸體的紀蓉蓉腰身松弛,乳房下垂,尤其小腹一道醒目的刀口,提醒韓寶軍這是個為别的男人生育過孩子的女人。他興趣索然,手裡的動作停下來。紀蓉蓉茫然地看着他,不知是以。他歎口氣,又一件一件幫紀蓉蓉穿衣服。紀蓉蓉撲上來,摟緊他的腰,失聲痛哭。他頓住了,心裡像有根錐子刺了一下,麻飕飕地疼。他硬着心腸,掰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

房錢是他出的,不貴,旅館的鐘點房,三十元,但那也頂他搓六個客人。他還是覺得有點冤,什麼也沒幹,白白花了三十元錢。

從旅館出來,韓寶軍徑直去了另一家旅館,另一家隐藏在角落的小旅館。那裡,每個小姐包租着一間房。按照約定俗成的價格,一次五十,餘外的服務另算。韓寶軍喜歡這樣的方式,進了房間,什麼話也不說,對方就主動把衣服脫了。有的更直接,早早躺到床上擺出交歡的姿勢,嘴裡喚聲“哥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那樣子,那樣子讓他羞恥,卻又說不出的快活。相比歌廳、洗浴、發廊的賣春女,韓寶軍更喜歡小旅館的。說實話,價錢不貴,比娶老婆費用低得多。一個月兩三次,他完全能消費得起。

身下的女人發出聲音的時候,韓寶軍用手捂住了她的嘴。這充滿職業化的聲音,他不想聽。他請求她叫一聲自己的名字。你叫什麼名?她問。軍軍,你叫我軍軍。她很配合地叫了。軍軍,軍軍……她一直這麼叫。他哭了,這是紀蓉蓉對他的昵稱。除了她,沒人這麼叫過。

從小旅館出來,韓寶軍迎面看到了紀蓉蓉,她竟然跟蹤他。她一動不動,靠在門上,兩隻胳膊交叉抱在胸前。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他有些不自然,就像大庭廣衆被人剝光了衣服。他遲疑地走過去,他以為紀蓉蓉會甩他一個耳光,像影視劇裡那樣。但是,沒有,當兩人的距離隻剩一米的時候,紀蓉蓉轉身走了。什麼話也沒說,一個字也沒說。

自那次後,韓寶軍再也沒見過紀蓉蓉。經過那場尴尬的會面,他把過去的感情全都放下了。這樣才好,拿得起,放得下,像個男人。他對自己很滿意。

大澡堂規定,晚上十點下班。冬天,通常到了八點半,客人就幾乎沒有了。男澡堂有四個搓澡工,隔天休息,兩兩輪班,周末四個齊上陣。今天不是周末,韓寶軍與同班工友約定,一個挨到點下班,一個提前走。客人少時,不用兩個人都耗着。今天輪到韓寶軍挨到點下班,沒客人,也得守着。“幾乎沒有”并不等于“完全沒有”,萬一有人洗澡,想搓澡,找不到人,難免不高興。客人都是爺,不高興就會有意見。意見傳到老闆耳朵裡,老闆就會不高興。老闆不高興,他們的臉上就不好看。

韓寶軍躺在休息室床上,數着盒子裡的塑膠片,共有21枚。算下來,今天掙了85元。等會兒把塑膠片交到前台,兌換成現錢。就在這時,手機忽然響了,鄰居老劉打來的。這麼晚了,老劉為什麼給他打電話?他慌忙接起,老劉在電話裡喊道,寶軍,快點回來,你爸出事了,剛才暈倒了,不省人事。韓寶軍吓了一跳,急忙跳下床,一邊穿鞋,一邊說,我馬上回去。老劉說,怕誤事,已經打了120。

韓寶軍啥也顧不上了,穿上衣服,趿拉上鞋子,襪子也沒穿,一路跑出大澡堂。

父親這幾年除了腿腳不利索,還沒有發現其他病症,怎麼會忽然暈倒呢?老劉電話又追過來,讓韓寶軍直接去醫院。老劉還說,120讓交三百元出車費,他給墊上了。韓寶軍連聲道謝,答應回去之後還給他。老劉是賣炒貨的,平時把錢看得重,關鍵時候挺仗義。掙錢不易的人,都把錢看得重。花錢眼都不眨的,都是來錢容易的。韓寶軍也是個看重錢的,三百元,他很快在腦子裡換算成了六十個光着身子的客人。這時,他才想起,剛才走得急,塑膠片忘了收起。連忙打電話給澡堂前台,囑咐從業人員幫他收好塑膠片。強調說,共有二十一枚,且幫我收着。

到了醫院,韓寶軍先給父親辦理住院手續,押金需交三千。他身上沒那麼多錢,平時錢都交給父親保管。急診室打上吊針,父親悠悠醒轉。韓寶軍趕緊問,爸,咱家存折在哪兒,醫院讓交押金。

父親掙紮着要坐起來,我沒事,我能有什麼事,住什麼醫院,一會兒就回家。他嘴裡嚷嚷,身體卻使不上勁兒,仍舊無望地癱在床上。韓寶軍不悅地說,爸,别鬧了,有病治病,沒病能把你往這兒送。

父親問,押金要多少?

韓寶軍說,三千。

這麼貴,咱别交了,你信你爸話,我沒事,真沒事。

韓寶軍生氣了,錢是我掙的,我現在要拿出來用,你到底放哪兒了?難道還不讓我知道?

父親被他一數落,乖乖的,不出聲了。他活動自己手,指了指身上的褲子。

韓寶軍順着父親的手摸到褲兜,摸出一串鑰匙。父親說,床底下有隻鐵皮櫃,這是鑰匙,裡面有張存折。是定期,取了就丢利息了,你要聽我的,就别取。輸完液,咱就回家。

韓寶軍沒好氣地說,錢重要還是命重要。

父親說,你個傻瓜蛋兒,當然是錢重要。

旁邊護士“撲哧”笑了,您這老先生說話有意思,命都沒了,要錢有啥用。

父親說,怎麼沒用,錢留給兒子花嘛。

韓寶軍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出來。

韓寶軍問醫生父親是什麼病?醫生說,要經過詳細檢查才能得出結果,初步診斷心髒病。

第二天,韓寶軍拿上父子倆身份證去銀行取錢,存折加密,韓寶軍忘記問父親密碼的事,他試着把自己生日數字挨個輸進去,密碼果然吻合。他心裡暗暗得意了一下,覺得自己挺聰明。取了錢,交了押金,回到病房。父親一再追問,提前支取少了多少利息?韓寶軍說,我哪兒知道,我又不是銀行的。父親抱怨他,怎麼不問問?韓寶軍說,反正都取了,心疼也沒用,何必問呢。

父親唉聲歎氣,咱存錢就指望在銀行生小錢,不到期取出來,可惜了。

韓寶軍說,隻要治好你的病,就不可惜。

父親嘴硬,我哪有什麼病,我身體好着呢,别聽醫生吓唬人。

韓寶軍不理他,由着他發牢騷。

進了醫院,凡事隻能聽醫生,就像幼稚園小朋友無條件服從老師。醫生讓驗血就驗血,醫生說驗尿就驗尿。做了心電圖,又照彩超。父親不住嚷嚷,這得花多少錢呐。韓寶軍騙他,沒幾個錢,公家醫院收費低。父親說,你少哄我,老劉說,積攢一輩子,吃不住醫院一鏟子。老劉去年也得了場病,做了個什麼手術,醫院住了二十天,半輩積蓄掏了個大窟窿。出院後說好好保養身體,再不敢去醫院扔錢了。韓寶軍說,治病咋是扔錢呢?不扔錢能治病嗎?父親委屈地說,這是老劉說的,又不是我說的。

好不容易檢查結果出來了,醫生反倒很驚訝。韓寶軍連問,怎麼了?我爸病得厲害不?醫生說,我從醫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況。韓寶軍緊張地問,什麼情況?醫生說,你父親心髒瓣膜嚴重病變,有多個漏洞,主動脈瓣狹窄,二尖瓣三尖瓣大量反流,必須立刻做瓣膜置換術,至少換兩個,不然,随時會因心髒衰竭死亡。韓寶軍被吓住了。醫生接着說,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心髒壞成這樣的病人,還能活到現在,真是奇迹,奇迹呀。

回到病房,父親正剝橘子吃,邊吃邊誇橘子甜,還說以前買的都酸。韓寶軍說,你舍不得買好的,隻買便宜的,當然酸了。父親附和,便宜果然沒好貨。韓寶軍看着父親,憂心忡忡。他問,爸,你難受不?父親說,不難受呀。韓寶軍說,醫生說你心髒壞得像塊破布,咋能不難受呢?父親說,少聽他們胡咧咧,吓唬咱呢,我真不難受。從來沒難受過?韓寶軍追問。父親眯着眼睛想了一會兒,說,有時會覺得喘不上氣,還有一次上半個身子扯得疼,就像有人拿沖擊鑽鑽我心窩。不怕你笑話,那次我以為自己要死了,趕緊爬起來給你寫紙條,把咱家存款數目交代給你。

你怎麼從來沒告訴過我?

不是沒死嘛,有什麼好說的。後來活過來了,給你寫的紙條扔到火爐裡了。當時真以為要死了,這輩子經曆的事在腦子裡放電影一樣過了一遍。我想得最多的是你媽,你媽是個好女人,她是中了别人的邪。女人中了邪,就不由自己了,你别怨她。

韓寶軍說,我早就不記得她了,更談不上怨她,就算路上碰見都不認識。

父親歎了口氣,說,這輩子,你不會碰到她了。

為什麼?

父親繼續說,後來,我覺得自己掉進一個黑洞,伸手不見五指,身體也不疼了。我一直朝前走,漸漸地,遠處有了亮光,很多人朝我走來,但誰也不和我說話。這時,我看到了你媽。我喊她名字,她認出我了,吃驚地問,你怎麼來了?我說,你能來我怎麼不能來。她就捂着臉開始哭,說對不起我,對不起孩子。

韓寶軍聽完父親的話,沉默不語。

過了一會兒,韓寶軍忍不住又問,我媽還說什麼了?

父親搖搖頭,沒了,除了哭,再沒說别的。後來,你媽哭得我也難受起來,身子又覺得疼,很快疼醒了。我覺得那不是夢,我一定是去陰曹地府走了一遭。韓寶軍問,除了那次,還疼過沒有?父親搖頭,沒,再沒疼過。

韓寶軍嚴肅地說,你這病不輕,得趕緊治。父親問,怎麼治?韓寶軍說,醫生說,換個什麼膜。父親問,換那個東西多少錢?韓寶軍沒有回答父親的問題,而是慎重地說,爸,老實告訴我,咱家總共有多少錢。

韓寶軍晚上在醫院陪伺父親,白天輪到他的班,照舊去大澡堂搓澡。顧客看人下菜,瞧他沒精打采,都不用他搓澡,連他手裡的老顧客都甯肯排隊等另一個。韓寶軍也不争取,沒活幹,他就躲到休息室睡覺。醫生說了,換兩個瓣膜至少八萬,還不包括後期護理費。他得搓夠一萬五千多個客人才能掙到八萬。閉上眼睛,韓寶軍仿佛看到無數個裸着身子的男人排着隊朝他走來。隊伍綿延不絕,像一條望不到盡頭的河流。那麼多人,排起來會有多長呢?

父親死活不肯告訴韓寶軍家裡到底存了多少錢,他一口咬定,家裡存款隻有一萬,已經給他了,再沒别的。韓寶軍當然不信,光他這幾年搓澡掙的錢也不止這個數。沒錢,就不能手術。父親鬧着出院,韓寶軍咨詢醫生。醫生拿着片子給他看,你們要出院,我也不攔着,你父親能活到今天已經是奇迹,作為醫生,我希望這個内心強大的老人繼續活下去。手術費是貴了點,但還沒貴到傾家蕩産的份上,我幫你想辦法把價格壓到最低。

韓寶軍被感動了,多好的醫生。别說給人家紅包,人家還想方設法為咱省錢呐,人家圖什麼了?父親嗤之以鼻,算了吧,别把他想那麼好,他就是想讓咱花錢,咱偏偏不上當。韓寶軍發火了,怒斥父親,你就是個守财奴,你看看醫院這麼大,每天這麼多病人,人家就稀罕咱這幾個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花掉的錢,你兒子還會掙回來。父親不聽,嘴巴緊鎖,打定主意扛到底。

回到家,韓寶軍翻箱倒櫃,犄角旮旯,逐個搜尋。終于在沙發隔層發現一個黑皮袋,裡面有張三萬元的定期存款單。去了醫院,韓寶軍取笑父親,你簡直能當特務了,藏得那麼隐秘。父親臉色灰灰的,你真找到了?韓寶軍說,找到了,不過怎麼隻有三萬?我總覺得咱家錢不止這些。父親眉梢隐隐動了一下,這個細微的動作被韓寶軍捕捉到了。他猜得沒錯,一定還有錢藏着呢。

韓寶軍繼續他的搜尋,被褥縫隙、衣櫃隔闆、相框夾層。他蹲在地上,把自己想成一個小孩子,上了歲數的父親就像一個小孩子。他努力以一個小孩子的眼光找尋父親可能藏匿存折的地方。最後,他的目光落在牆上的一幅年畫上,騎着金色大鯉魚的胖娃娃樂呵呵地看着他。狡猾的父親用膠帶紙把存折粘在年畫背面,外面遮了張白紙。這是一張六萬元的存折,韓寶軍松了口氣,家裡的錢足夠手術了。

父親徹底蔫了,脖子縮在肥大的病号服裡,隻露出腦袋,兩隻渾濁的眼睛生氣地盯着兒子。

韓寶軍教訓父親,别說咱的錢夠做手術,就是不夠,搭點外債也值當。人活一輩不容易,錢是身外之物,你怎麼就想不開?

父親的脖子從病号服裡伸出來,扯着嗓子叫道,少跟我講大道理,告訴你,這錢你取不出來,你不知道密碼。

韓寶軍說,密碼肯定是我生日,上次那張存折你沒告我密碼,我不照樣取出來了?

父親狡黠一笑,你也不想想,我會那麼傻?傻到用同一個密碼?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為了破譯這兩張存折密碼,韓寶軍殚精竭慮。既然不是他生日,會不會是父親自己生日,不對;會不會是自己手機号碼後六位呢,還是不對;那麼是手機号碼前六位,仍然不對。盡管他拿着父子倆的身份證,銀行還是給他亮起紅燈。密碼三次不符,必須叫本人親自申請密碼丢失。他火了,謊稱父親現在醫院昏迷不醒,急等手術費,本人怎麼親自來?他的事情驚動了銀行管理層,允許他換個櫃台再試密碼。這一次,他狠狠心輸入自己生日,奇怪,密碼正确。另一張,再輸自己生日,還是正确。我的父親呀!韓寶軍腦門上的汗都流下來了。先是和他捉迷藏,現在又和他攻心術。他真是徹底服了老頭了。

父親一看韓寶軍洋洋得意的樣子,就知道自己的計謀失敗了。他的脖子依舊縮在肥大的病号服裡,頭也耷拉着,像是要鑽進衣服裡。

晚上,韓寶軍留在醫院陪伺父親。旁邊有張病床空着,他就囫囵躺上面休息。半夜,護士查房,推醒韓寶軍問,你父親呢?韓寶軍指着父親病床說,睡着呢。護士說,明明不在。韓寶軍急忙起身掀開父親被子,人果然不見了,被子裡隻有一身病号服。他慌了,出門尋找,衛生間、水房、醫生值班室,挨個看了,都沒有。傳回病房,查找行李,發現父親什麼東西也沒帶,包括他住院前穿的衣服。

韓寶軍重新檢索床鋪,又看到了父親手上戴的檀木珠子。那是韓寶軍在澡堂撿的,不值錢,父親卻當個寶,每天戴在左手腕,須臾不離,說是菩薩保佑。病号服裡套着二股筋背心,病号褲裡疊着三角内褲。除了父親身體不見了,其餘東西都留下了。韓寶軍揣測,脫下病号服,應該換一身衣服才能出門,怎麼連内褲和背心也留下了?難道光着身子走出去的?韓寶軍眼前浮現出父親光身子的情形,佝偻的背影,松垮的臀部,伶仃的雙腿。他見過無數男人的光身子,對于父親的身子,卻不那麼熟悉。父親偶爾去洗澡,隻肯讓他搓背。每次搓完背,他試圖給他全身都搓一遍時,父親就一把推開他,嚷說不習慣别人碰他身體。

韓寶軍連夜回家,家裡黑燈瞎火,寂無聲息。再次傳回醫院,韓寶軍望着床上的病号服一籌莫展。他有個荒謬的感覺,父親不是脫下病号服的,而是縮進病号服裡消失了。

父親究竟去哪兒了?接下來的一個月,韓寶軍尋遍了青州市的大小街巷。他還坐火車回了一趟老家,村裡人告訴他,你父親很久沒有回來過了。

那串散發着檀木香味的珠子戴在了韓寶軍的胳膊上,他常常擡起手腕,把珠子貼緊自己的臉頰。父親身上的溫度通過這串珠子傳遞到了他的臉上。

父親究竟去哪兒了?他兩手空空,衣服也沒穿,能去哪兒?韓寶軍百思不得其解。澡堂老闆催他上班,還說再不來,就雇新人頂他缺。他隻好繼續回來搓澡。他做了一張父親的塑封相片,每次搓完一個客人,他就拿着相片給人家看。您見過這個人嗎?哦,沒見過。沒關系,要是哪天見着了,您一定告我一聲,一定告我一聲。

責任編輯/陳克海

來源:山西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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