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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延彩作品:一樹菩提

吳延彩作品:一樹菩提

或許是異種的緣故吧,根植這塊土地一千多年了,卻少有人青睐。點遍了百度,也沒找到吟詠它的古詩文。

中國文化中,吟詠最多的樹木可能就是楊柳了,“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縧”“一籠金線拂彎橋,幾被兒童損細腰”……其次是松柏,“草木秋死,松柏獨存”“松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顔”……再就是梧桐了,“花落梧桐鳳别凰,想登秦嶺更凄涼”“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鈎,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我們這裡沒見過梧桐,但它的近親——泡桐還是有的。現在正是泡桐花開的時節,高大的泡桐樹上,開滿了一簇簇淡紫色的、呈細長喇叭形的泡桐花。在桃、杏、梨已謝粉妝的四月末,這一樹樹泡桐花緩沖了人們視覺和心理上的落寞,給人們些許失衡的慰藉。

它也是一種桐樹,不過前面修限以一個“法”字。法桐,顧名思義,它最早引種自法國了。因其葉酷似梧桐,便以桐樹來命名了;其實它不屬于桐樹科類,與中國本土的桐樹比,它少了許多浪漫氣息,連花都是隐然不顯的,遠沒有真正的梧桐樹“砌下梧桐葉正齊,花繁雨後壓枝低”的絢麗與多情。法桐在歐洲廣泛栽培後,清末民初法國人把它帶到上海,栽在霞飛路作為行道樹(景觀樹)。人們就叫它“法國梧桐”,久而久之,人雲亦雲,便把它當作梧桐樹的一種了。我們這樣的小縣城引種法桐的曆史才不過十幾、二十幾年,情感上更是親近不來的。

我居住的小區所屬的德興街,道旁的景觀樹主要是法桐。每天上下班,或外出散步,都從樹下經過,也算是與其形、神皆交的老朋友了。第一眼見法桐,我很怪訝它的樹幹。一般的樹,樹幹外都有一層厚厚的皮,皮質或粗糙,或細膩,都紋路清晰,色質鮮明,而法桐的皮則不然。它沒有那層厚厚的外衣,猛一看似乎是裸露着軀幹,軀幹呈青灰色,連枝也如此,就像刷了一層淡淡的防蟲劑。仔細觀察,它也有皮的,不過不是嚴嚴實實地包着的,而是一鱗半片,薄薄地附在樹幹上,不随着樹幹一起生長。這皮直如蛇皮,每長一分,便蛻去一層,是以看起來好像沒有皮層的樣子。這在我們本土樹種裡是不多見的,甚至是不見的,這更顯其“異種”的特質了。不過,這如蛇皮般蛻皮新生的特性,不越發引人矚目,令人敬崇,啟人深思嗎?

再給我異樣之感的就是它的果實了。它的果實是圓球狀的,大小如荔枝,顔色暗綠,兩三枚一簇,果柄長而下垂。最神奇的是這種果實經冬不落。從秋風飒至,木葉盡脫,到寒風肆舔,白雪皚皚,它就那樣懸在枝頭,風檢雨驗,歲剝月蝕,兀自怡然不懼,其性如一,似在向人們昭示着什麼。一次冬晨散步,夜色昏沉,路燈還亮着。法桐的枝幹、果實的影子映在柏油路上,如一幅幅大繁至簡的水墨畫,又如一塊塊拙樸傳神的木版畫;如果有月亮就更妙了,如水的月光給它們的奇姿蒙上了一層輕靈與奇幻的色彩,若一掬幽夢,讓人的腳步不忍踏破。這使法桐到底有了“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東方意韻了。這果實不落也還罷了,到春天新葉漸豐,它也随着返綠,又油然勃勃于枝頭了。

至于法桐的葉,這酷似梧桐的獨征,今春我對它有了新的發現。法桐也開花的,但特别細微,不易被人覺察;它也不是先開花後長葉,而是先長葉,等到枝繁葉茂了,這花才隐于葉間,悄然微綻,這絕不同于梧桐的。暮春四月之初,當梧桐花欲綻還羞的時候,法桐的葉子還沒動靜。秋天法桐的葉子落得較晚,春天醒得也較晚。一般的樹,葉芽萌發是細微而漸進的,那枝先頂了芽,那芽也極盡努力之勢——微展,半展,全展,鋪展,蔚然成蔭,步履分明。法桐不同,頭一天還毫無征兆,第二天一早,滿枝桠都盡吐了拇指大小的白絨絨的葉片。它們就像商量好的,或統一了号令,隻等發令槍一響,便都恐後争先,奔湧而出。按說,葉片展開了,其勢已然如虹,應該很快便茂然蓊郁了;不然,拇指大小的嫩葉伸出後,幾天都不見長,就那麼弱弱地在春風裡搖曳寡姿,好像在窺視,試探着什麼。它對春天的接受謹慎而肅嚴,不像野花野草,也不像桃李杏梨,那麼浮浮然,躁躁然,對料峭春寒毫不慮及,全無防範。大概得一周左右,它适應了微微的春寒,适應了漸暖的春氣,才灑灑然揚首闊意,蔥茏滿枝,遮天翳日,吸塵吐氧,化毒解瘴。法桐的葉子長到成人手掌大小,葉緣有了較規則的齒牙,整個葉片掌狀5至7分裂,葉脈清晰,聚向葉心,歸于葉柄,看起來更像楓樹的葉子,隻是不會在秋天“紅于二月花”罷了。葉子的表面不甚光滑,正反面都有一層密生的褐色星狀毛,這使它更易吸附空中的微塵末絮,淨化霾氣。

法桐的枝也有特色,一律地向上、向内攏起,絕少旁逸斜出,使整個樹冠看起來像一口巨鐘,看起來極具剛性。這倒使其盡展了歐洲式的嚴整。它的枝桠極有韌性,即使狂風驟雨,即使霜刀冰劍,也不折斷。在幹冷的冬季,楊柳枝條極易脆折枯斷,而法桐卻保持着一種寵辱不變姿态,默默承受着異域的風雨,歲月的摧殘。據百度上說,法桐是落葉大喬木,高可達30多米,如今,它遭枭首之難而被植于道旁路邊,污己除穢,屈心抑志,不亦悲乎?但日日其它施施自安,閱盡萬象,包容寬和,不亦壯乎!

法桐還有一個名字——鸠摩羅什樹,據說,公元401年,印度高僧鸠摩羅什到中國傳播佛教,攜帶三球懸鈴木(法桐前身),種植于西安附近的戶縣古廟前,至今尚存的樹幹得有4人才能合抱。這是中國最早引種的法桐了。雖然法桐根植東土已逾千年,可什麼時候看它都給人以異種邪類之感,盡管它惠施外方,遭人輕慢,卻不嗔不怨,多像鸠摩羅什佛啊!鸠摩羅什佛把法桐引種到東土不是偶然的,一定是法桐身上的慧性讓佛祖了悟了生命的菩提。

我想為法桐正名,還它鸠摩羅什樹的稱呼,即使拗口,那也是它的本源啊。從法桐,與其說樹因人而名,不如說人因樹而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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