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沂河之戀(下)
■張沂
沂河水,沂河情
仲夏時節,小暑至入伏期間,皖北、蘇北、魯西南,接連幾場大雨,宿遷駱馬湖水位急劇上漲,當水位超過警戒線時,就要開閘向下遊放水了。嶂山閘閘門一提,下遊各縣、鄉鎮、村組廣播通知到位:沂河淌來水了,行洪了!沂河淌内生産停止,交通停運,人畜禁止入内!
水從西邊漫過來,逐漸上漲,慢慢地漫過了大橋面;過一兩天,田野也漫上了水,隻剩下幾個像孤島一樣的小土丘。再過幾天,田野、橋欄杆,皆浸沒在水中。田野中的野兔、蛇蛙、昆蟲,此時大難來臨,紛紛向南北大堤林木深處藏匿。如果水中漂來一堆草垛或一段樹木,那就是小動物的救生船。
這次水勢來得急,遠望一條白線,逐漸推進,轟隆隆滾滾而來,聲如雷鳴,一兩天時間,南北大堤之間就一片汪洋。東西望去,水天一色,海闊天空!南北望去,滄海橫流,不舍晝夜,新沂河兩岸林木森森,新沂河大堤一線沉沉!
水面波光粼粼,飛鳥翔集,東北風吹來,波濤湧起,一浪壓着一浪,層層疊疊,次第向前,拍打着岸堤,汩汩作響。如果風高浪急,會淘去堤腳的泥土,即使北坡有一排排盤根錯節的柳樹和堅實的草皮,也不能掉以輕心,一旦大堤滲漏,後果不堪設想!此時正是防汛的嚴峻時刻,各鄉鎮、村,準備好堤防材料,組織好堤防隊伍,嚴陣以待。
三百裡新沂河,洩洪期間,煙波渺渺,成為蘇北一道壯觀的風景,吸引了四鄉八鎮的老百姓來看稀奇。

這一天,大桃的幾個哥哥在南坡搭設村防汛指揮部。大桃也被嫂子、侄子侄女們拉到大堤上觀水散心。大堤上人潮湧動,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好幾條柴狗,黃的、白的、花的、黑的,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或聚成一堆,對着水面吠叫。
大桃家有一條半大不大,不到一歲的小黑狗,狗名“小黑”,也在腿縫中挨挨擠擠,有時會跑到大生跟前撒歡,李大生也在堤上。李大生以前到大桃家去,有時帶一塊餅,有時帶一條小魚,喂它,逗它,把它當成孩子哄。
小黑狗一臉疑惑,這個把它一手哄大的,可愛英俊的新姑爺,這一個月,咋不到主人家來了?
小狗不懂人間的事。這個新姑爺,已經被解職了。
遠處漂來一個麥稭堆,上面好像有野兔之類的小動物攀附在上面。幾條狗一邊興奮地叫着,一邊沖下水去。岸邊的看客也樂得看熱鬧。大桃家的小黑狗,也跟在後面,向被洪水浸沒的橋面上沖過去,橋面上的水有腿肚子深,看起來很平靜,其實水流很急。幾條大狗在水深處站立不住,迅速跑回岸邊。小黑身材矮小,力量不足,在橋面上站立不穩,被水流沖下橋去了。小黑狗一邊在水裡奮力的遊着,一邊吓得“嗷嗷”地叫喚,那求救的眼神焦灼地搜尋着岸邊的主人。大生仿佛聽到小黑在喊:“大姑爺,救我!”
大生對小黑狗是有感情的:“親事不成情意在!小黑,我的愛情‘見證人’,我永遠是你的‘大姑爺’,小黑,我來了!”
大生脫去汗衫,甩掉長褲,隻穿一條褲衩,向大橋的水面上跑去。他用力跳躍,腳下不停地迅速地調整步伐的力道和角度,很快就來到了小黑的對面,迅速潛身下水,向小黑遊去。岸上的人群發出一陣驚呼聲。大桃的心也吊到了嗓子眼!想喊,又好像被堵住了嘴。一邊跟在人群後邊跑,一邊心裡焦急地祈禱:“大生啊,你傻啊!誰叫你下去的?多危險啊!你這一根獨苗香火,出事了可怎麼辦啊?老天爺啊!保佑大生平安啊!”
此時沂河淌水流湍急,一般人是不适合下水的。一個生産隊,隻有一兩個水性好的老莊稼把式才能在這樣的水情裡遊泳。沂河淌沿岸幾千人口的一個村,在沂河淌發大水的時候,能在水裡遊個三五百米的,一般不超過十個人。
外地人,不熟水性的,不了解地形的,就更不能輕易下水了。
李大生在學生時代就是運動健将,身高臂長,靈活有力,打小就在沂河淌割草挑菜,跟在老莊稼把式後邊學了一身好水性。他們村一個退伍的老班長,還曾經傳授給他很多武裝泅渡的技巧。風平浪靜的時候,大生兩手托舉衣物,腳底下踩水,身體肚臍以上躍出水面能持續十幾秒。
大生一手托住小黑,一手拼命地劃水,腳底下三種踩水方式交替使用,晃動着身形,不停地避讓着漩渦和急流,向下遊踏去,在下遊五百米外,大生托住黑狗上了岸,小黑掙脫出大生懷抱,奔着大桃方向沖過去。
大堤上的行人先是驚呆了,屏住呼吸,為他們捏一把汗。看到他們平安上了岸,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有人喝彩,有人鼓掌。
小黑蹿到大桃旁邊,大桃上去就是一巴掌:“該死的東西,你今天闖禍啦!”眼瞅着大生的方向,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心裡說:“你個死大生!你要有三長兩短,我也不活啦!”
洩洪七八天之後,暴躁的河水逐漸平靜下來,河面平滑如鏡,正是捕魚撈蝦的好時機。有在新沂河橋上撒網捕魚的,有用探網、拖網在田間溝裡撈魚的,有用大罾小罾在河邊扳魚的,更多的是夜晚在河邊挑小蝦的。
大生的父親腿腳僵硬,肌肉萎縮,行走不便已經有些日子了。東邊唐家集鎮上一位叫田繼璜的老中醫,是中醫世家,診斷後說要補鈣補鉀,陰陽雙補,最好的食補就是小魚小蝦,油炸酥透了,連皮帶骨吃效果最好。大生準備今年多挑點小蝦。
沂河淌的白米蝦,是一道獨特的風味名吃,蝦子是吃青草、野萍、水藻長大的,出水時活蹦亂跳。可生拌青椒,可熟燴青菜,可油炸煎炒,做湯的時候撒上一點,湯色潔白,味道鮮美。夏收搶種,大忙之後,沂河淌的魚蝦滋補了沂河兩岸的農家,讓種田人迅速地恢複了體力。盛夏時節,家家戶戶都會晾曬小魚幹小蝦幹,村裡村外,彌漫着魚蝦的鮮腥之味,貓兒也比平日裡忙得歡。
挑小蝦要在傍晚以後,到新沂河岸邊柳樹叢中淺水處去挑。
首先要做十幾個小蝦罾,再準備一個小馬燈。
到集鎮上扯上幾丈白紗布,裁截成一平方米左右的正方形,然後用柳條或楊樹枝交叉,把紗布四角挑起,綁紮好,再拴上餌料,小蝦罾就做好了。小馬燈也可以用土辦法做:拿一個鹽水瓶,瓶底四周綁上一圈棉線或細鐵絲,瓶底在火上燒燙,然後放在冷水裡一激,瓶底沿着線圈脫落,燈罩就做好了。再用一塊木闆,固定一個小油燈,把燈罩罩上,拴在一根小樹棍上挑起來,一盞不怕風吹的小馬燈就做好了。
李大生花了一上午半天的功夫,把這一切準備妥當,坐下來,一連抽了幾根煙,現在抽的是“麗華”牌香煙,和“玫瑰”煙價格一樣,都是二毛六一包,但是味道要辛辣一點,沖了許多,更能滿足他越來越大的煙瘾。三毛七一包的“華新”煙、四毛四一包的“大前門”煙,大生可抽不起,隻是待客的時候會買上一包。
此刻,在大桃家的院子裡,大桃正在樹下洗曬衣服——有時也會坐在那裡繡花。透過院子的花牆,大桃的目光一直在搜尋着那熟悉的身影,一旦那個人下田或者回家,一道視線就像雷射雷達一樣鎖定他。這個愛說愛笑的姑娘啊,臉上已經有兩個月沒有露出笑容了。
黃昏時分,吃過早晚飯,到新沂河邊挑小蝦的人們陸續出發了。他們沿着大堤北坡水邊一字排開,把蝦罾浸入水中,水越渾越好。每隔幾分鐘挨個依次挑起,每一罾都不會空過,那磷白的蝦米在紗布上跳來跳去,一蹦老高。得趕緊把它們抖落進蝦框(或桶或盆)裡。
夜幕降臨了,挂在柳樹梢上的一盞盞馬燈點起,一時間,燈光從朦朦曈曈、影影綽綽的樹叢中傾湧而出,一團團,一簇簇,閃閃爍爍,明暗相襯,就像無數叢花朵在怒放,金光四射,璀璨奪目,像兩條遊動的長龍,又像一串串珍珠鑲嵌在新沂河兩岸。
放眼朝河裡望去,水面上螢蟲飛舞,水面下繁星點點,如耿耿銀河。這條河,隔開有情人,無橋可渡。
大生好像聽到背後有一絲窸窸窣窣的聲音,掉轉頭一看,是一個已經離開的窈窕的背影,一條小黑狗,在大生身邊挨挨擠擠,發出嗚嗚之聲,久久不願離去。蝦框裡多了一包韭菜餅,還是溫溫的。大生拿起一塊,咬了一口,是那久違了的,熟悉的味道。
李大生學手藝
分手了的情侶,漸行漸遠漸無聲,從此以後,慢慢就成了路人。他們生活在平行的世界裡,各自有不同的生活,歲月流逝,他們在各自的軌道上運作着,隻有時間軸這個次元是相同的,其他,幾乎沒有了交集。
八十年代初,像李大生這樣的鄉村高中畢業生,是一群尴尬的群體。如果能當兵、招工,或者考上了鄉村合同教師,在婚戀市場上就成了香饽饽。如果還在鄉間勞動,在婚戀市場上又被很多家長嫌棄。他們被說成是“漂浪貨”“糠蝦子”,“文不像個秀才武不像個丁”。
就像路遙小說《人生》裡的主人公高加林,雖然劉巧珍打心眼裡愛他,但是在劉巧珍父親劉立本的眼睛裡,遠遠沒有會做生意的馬栓那樣符合心意。
李大生具有書生的氣質,運動員一樣颀長的身材,穿着白襯衫、運動褲、力士鞋,梳着分頭,騎着铮亮的自行車,在村頭大路上來來去去,簡直就是鄉村版的唐國強,一些姑娘看見,十分心動。但是提到處對象,很多家長嫌棄他的條件,說他“耕不會耕,種不會種;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不能吃苦,中看不中用(實際上大生的農活技術也已經像模像樣了)”,農村選女婿,還要選那些精明強幹,有把力氣能幹農活的。
再說,大生還有生病的雙親,哪家姑娘願意一進門就服侍公公婆婆呢?
聯姻,也是一種“政治”,講究資源交換,強強聯手,農村也不例外,都要考慮門當戶對。
大生的條件簡直是差中之差了,找對象越發困難了。一些殘疾、弱智的女子,也進入了他的視線。
窮則思變。人都是被環境逼出來的,大生像一隻困獸,四處尋求突圍。
大生決定學一門手藝,選來選去,選一個介于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之間,學習成本比較低廉的手藝——木匠活。
大生的一個堂舅是鄉村有名的木匠,大生買了一些常見的煙酒禮品,去舅舅家說明拜師來意,舅舅欣然同意,讓他在後邊打下手。幾個月時間,大生把鋸、刨、鑿、拉線、解料這些常見的基本功學了七八分。
家裡離不開勞力,大生回到家,買了木匠工具和幾本《XX家具大全》,利用一些舊木料,一邊實踐,一邊鑽研琢磨傳統的卯榫技術,不到一年,闆凳、椅子、八仙桌、寫字台、梳妝台、五鬥櫥、門窗、房梁,都過了關。很多卯榫技術的難題在大生的苦思冥想之下也悟出來了,比如一般民間老師傅都不會做的燕尾榫他也能做出來。他善于測畫,計算,頭腦裡有空間概念,開工前就胸有成竹。他做出來的家具少用釘子木膠,多采用榫眼卯合。是以他打造的家具用料節省,造型優美,嚴絲合縫,結實耐用,領先潮流,到市場上深受使用者歡迎。一年半時間,大生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小木匠。甚至有人請他上門幫忙打造家具,煙酒茶水供着,還給工錢。李家的生計好了許多。
堂舅的活計幹不完,也會請大生去幫忙。在做活計的時候,大生手上功夫的熟練,雕龍畫鳳的靈巧,吸引了好多人的注意和稱贊,也有人打聽他個人問題解決了沒有,大生不好意思吭聲。堂舅這時候,往往會恭恭敬敬地向對方遞上一支煙,用懇求的語氣說:“您老耳朵放長一點,替我外甥關關心哦!”大生找媳婦的心思,又活動起來了。
大生的緣分到了
一九八四年初春,大生利用年後正二月農閑做了一些凳子用自行車拖到集市上去賣。凳子光滑結實,關鍵部位都用桑槐木料,不一會兒就賣掉了一半。一個年輕人走到大生的攤位前挑選凳子,剛一開口,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說:“老同學,是你!”
大生說:“拿幾個回家坐吧!不談錢!”
那個年輕人說:“那怎麼行?又花本錢又花功夫的,不能讓你虧本。”
兩個人一再推讓。那個年輕人拿了四個凳子,大生按照最低價,隻收了本錢。
那個年輕人叫馬大軍,大灣村人,和大生是高中同屆同學,大生在甲班,大軍在乙班,住在同一間宿舍兩年。
過了二十分鐘左右,馬大軍又帶了兩個五十多歲的莊稼人來到了攤子前。大軍說:“我大爺和我三爺看凳子好,也來挑幾張。”
那兩個莊稼人一邊挑選凳子,一邊端詳大生,臉上有一絲不可捉摸的神色,還不時對視點點頭,好像旁邊牛行豬行那些中介在挑選牲口一樣。
那兩個莊稼人每人挑了兩個凳子,民間老百姓買凳子椅子習慣買逢雙的數字。由于是馬大軍的長輩,大生也給了他們很優惠的價格,兩個莊稼人開心得笑哈哈。錢短人長,都是親親友友,不能太在乎錢。
第二天,馬大軍騎着自行車來到了陶圩村李大生家。
大生正在開木料,聽說有人找,忙迎到門前路上。
大生一看是馬大軍,戲劇性地笑着說:“老同學,畢業兩年,要就不見面,一見就兩次。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平時去請也請不到你啊!”大生估摸着昨天集上賣的闆凳被大軍家看好了,接下來估計要接一筆生意。
馬大軍說:“老同學,找你有事,你的緣分來了!到屋裡說。”
讓到屋裡主賓坐下,大生倒茶,按捺不住地說:“是我做好送去,還是我上門去做?”
大軍說:“上門,上門!但不是去做木工活!我是來做媒的,有一段緣分,我想到了你,你看合适不合适?……”
大生的媽媽聽說有客人來,趕緊殺雞,做飯,買酒。
原來,在陶圩村西南二十裡,有一個大灣村,大灣村有個姑娘叫翠鳳,是馬大軍的堂姐,他大伯家的女兒。翠鳳國小畢業,相貌出衆,年青時定下一門親事,對象是同村的吳大龍,吳大龍也是相貌英俊,一表人才。吳大龍家族裡有不少人在外邊工作。五年前被他二大爺帶到西安市當兵,轉成志願兵,然後轉業到西安市一家儀表廠。秀氣的江蘇青年,在粗犷的大西北是稀罕物,被廠長的侄女看上了。
吳大龍寫了一封信給翠鳳,信中說他生病了,失去了生育能力,現在照顧到西安市一家福利廠上班,身體不行了,隻能像殘障人士一樣混個生活,打算孤獨地度過一生。為了不連累翠鳳,宣布父母包辦的婚約解除,從此兩不相幹,各奔前程。
這封信,給了翠鳳重重的一擊。一時急火攻心,痰迷心竅,恍恍惚惚。
前幾年,倆人訂下婚約。每當容光煥發、英氣逼人的吳大龍一腳踏進大灣村村頭的時候,身後就圍着一群看熱鬧的小孩,正在生産隊做工的男女老少也駐目圍觀,然後一行人大張旗鼓地來到翠鳳家。翠鳳半是驚喜,半是害羞,匆匆接過禮物——裡面肯定有上海産的霞飛牌雪花膏,就趕緊到廚房做飯。即使等到吳大龍離去,兩個人也說不上幾句話,但是,一切柔情蜜意,都在兩個人的目光注視之中。
如今這悔婚的消息,成了壓垮駱駝的一座大山。這幾年,翠鳳對吳大龍無數的思念,對未來家庭無數的憧憬,無數的設計,無數的夢想,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翠鳳的腦筋轉不過這個彎。
馬家找吳大龍的父母讨個說法。吳大龍的父親左右為難地說:“兒大不由爺,這死小鬼我也問不了!翠鳳是個好孩子,對不起你們了!要打要罵,随你吧!”然後就低頭抽煙不吭聲。
吳家說彩禮不要了,翠鳳父親說:“我家不落這個下氣!”回家就把彩禮錢物托媒人退給了吳家。
這件事還不算完。翠鳳是個整頭腦,一急,一傷心,癡掉了。
癡子有“文癡”和“武癡”之分。“文癡”隻在自己内心折騰,不打人不罵人;“武癡”一腔怒火要往外發洩,打人罵人。
翠鳳是“花癡”,類似于武癡。隻要出門看見漂亮的小夥,或者和吳大龍有幾分相似的,身穿草綠色衣服的青年,就撲上去又抱又親又咬,一邊哭喊:“大龍!我的大龍!你回來了?”讓對方哭笑不得。
翠鳳家裡不得不留一個成年人,看住她不許外出,這件事,不但耽誤了地裡的功夫,也壞了女兒的名聲,影響了女兒的前途。這個女兒,怎麼嫁得出去啊!
翠鳳的父母,聽說哪裡有名醫,就帶去診治;聽說哪裡有針灸高手,就請回家施法。大棗甘草浮小麥,礞石菖蒲膽南星,不知吃了多少。治來治去,也不見效果。
那天趕街上集,馬大軍發現賣闆凳的李大生和吳大龍有幾分相似,都是“桃子臉”,高個子,眉清目秀,簡直像親兄弟。
大軍一直牽挂姐姐的命運,此時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心病還要心藥醫。”大生的情況他大緻也知道,就去小豬行附近找他的大伯和叔叔說了他的想法,并把伯伯叔叔拉來相看,二位老人一看,果然有幾分相像,回家一商議,那就試試呗:請大生裝扮成吳大龍來“沖喜”,就說是吳大龍回心轉意回來娶翠鳳了。如果翠鳳能認可,就将錯就錯嫁給大生。反正,像大生這樣的家庭條件,也沒有多少選擇,家裡像個火坑一樣,沒有多少姑娘敢往裡跳,俗話說“貧不擇妻”,翠鳳雖然癡了,但是模樣周正,嫁給大生,說不定大生高興還來不及哩。
大生和大軍邊吃邊聊,大生沉思一番:隻要是個女人,成就一副人家,也比打光棍強。如果能生下一子半女,就更對得起祖宗了。癡子,不能勞動,不就是多一張嘴嘛,我養着她,供着她。
大生用肯定的語氣說:“我同意。我去試一試,我不嫌她是癡子。”
結緣“花癡女”
不幾天,挑了一個好日子,大生穿了一身草綠色65款式半新舊軍裝,天還有點冷,裡面加了一件毛衣——還是大桃幫他織的,騎着自行車順便走集上買了一點禮物,便直奔大灣村而來,馬大軍在村頭接着,倆人悄悄來到翠鳳家。
每到春天,翠鳳的病情加重,這幾天,翠鳳正發病,家裡請了一個白胡子老頭來針灸。據這個白胡子老頭講,翠鳳身上不幹淨,有東西附體上身了,這次下針要重一點,要把這個怪物趕走。
大生跟随大軍悄悄地站在門後,與翠鳳父親略一點頭。屋裡翠鳳媽媽和姐姐按住翠鳳的手腳,那個白胡子老頭手拿銀針,取不同的穴位,虎口人中是免不了的,一邊不停地撚,刺,挖。一邊念念有詞:“你走不走啊?啊?你走不走?還不快點走!”
翠鳳痛得大喊大叫,掙紮着,眼淚鼻涕一大把。大生看了,升起恻隐之心,禁不住一陣心疼。
“哇呀!親媽媽呀!我下次不了!”翠鳳發出刺耳的尖叫。
……
大生隐隐地感覺躺着的這個女孩子已經和他有了一絲聯系,他看不下去了。使命感和責任感驅使他上前一步,攔住老者說:“不要再針了,我來吧!”
那老者推開大生,說:“那家夥眼看要支不住了,馬上就要跑了!”
大生用堅定的語氣說:“下次,下次再請你來!”
那老者一臉狐疑,望着翠鳳父親詢問:“這是何人?”
翠鳳父親撒了個謊說:“這是我姨侄,是個醫生。那,那下次再下針吧!”
女兒的痛苦模樣,他也看不下去了。女兒從小到這麼大,他一個手指頭也沒有動過,更别說針挑針挖了。
那白胡老頭忙得一頭汗水,說:“好吧。看看效果吧,這次應該有效了。那個東西傷得不輕,也應該害怕了,我看見它已經往西邊跑了。”
翠鳳父親謝過老頭,給了診治費用,客客氣氣地把這個老半仙送走了。
翠鳳媽扶起翠鳳,嫂子端來一盆溫水,姐姐幫她洗臉,整理好衣服。翠鳳仍然癡眼迷離,這時大軍對翠鳳說:“翠鳳姐,你看是誰來了?是吳大龍!他回家要和你結婚!”翠鳳一驚,朝大生一望,眼裡陡地放光,一下子撲了過來,“我的大龍啊!你終于回來了啊!你怎麼到現在的啊?”張口咬住大生的肩頭,再不松嘴,大生肩頭一陣劇烈鑽心的疼痛。不一會,翠鳳暈厥了過去。
晚飯後,大生說:“我陪陪翠鳳談談心吧。”衆人都同意說:“好!”
大生拉過一張椅子坐在翠鳳床邊,安慰她。翠鳳一時哭,一時笑。半夜時分,翠鳳嘔吐了很多粘液。大生并不嫌棄,認真清理打掃,就像《賣油郎獨占花魁》裡的秦重。
等到天麻花亮的時候,翠鳳好像清醒了許多,突然睜開眼盯着大生說:“你不是吳大龍!你是哪個?”
大生一五一十地說:“我是陶圩村的李大生,和馬大軍高中同學……”于是就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把自己的家庭情況向翠鳳說了一番。
翠鳳說:“我信任你,你是個好人,我不嫌棄你的家庭。你以為我是真癡啊?”
翠鳳嗚嗚咽咽地接着說:“一開始,我給負心的吳大龍氣癡了,我迷迷糊糊,也不知那些天幹了什麼。後來,有七分癡,三厘清醒,但是沒有辦法啊!我隻能癡下去,我沒有臉見人了!”
大生溫柔地安慰說:“這下好了,你的病好了。你好好調養身體,至于嫁不嫁給我,你好好考慮,我不強求。”
翠鳳說:“你嫌棄我?我決定嫁給你。你是好人,趕緊帶我走!”
大生說:“你不嫌棄我,我也不嫌棄你,那我們就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翠鳳的病好了,飲食也正常了,身體也逐漸健壯起來了,臉色白皙紅暈,還能幫助家裡做一些輕活,看起來,已經是一個正常人了。
翠鳳的母親有些後悔,隻是請李大生來“沖喜”的,相當于幫了一個忙。真的要把女兒嫁給那個窮家破業的窮小子,翠鳳媽媽覺得有點虧。聽說大生剛學了木匠手藝,但是嫁過去就伺候公婆,這是苦海無底洞啊。
老倆口正在窗外商量“後悔”這件事,窗戶裡的翠鳳聽了一個真,一急,又癡了。這次嘴裡喊的不是“吳大龍”,而是“大生啊!李大生!”
老倆口慌了神,喊來了馬大軍,吩咐他:“趕緊去請李大生!”
李大生一到,翠鳳的病又好了。
“莫非他們真的有緣!”翠鳳的父母這次不再疑三惑四,斬釘截鐵地對大生說:“回家收拾收拾,你兩個抓緊結婚。下個月初六,你家來帶人。”
三月裡,正是桃花綻放的時節。“菜花黃,癡子忙。”往年,菜花桃花一開,就是翠鳳這個癡子忙亂的時候。今年,翠鳳做了新嫁娘:高挑,文靜,秀氣,含蓄,穩重,大方。站在大生家大場邊井台下的一棵桃樹下,洗衣,淘米,摘菜。好一幅“人面桃花相映紅”的鄉村美人圖。
大桃戀愛再受挫
大桃也談了一個對象,男友是鎮上楊書記的侄子,在鎮糧管所做會計,目前工作還沒有轉正。糧管所是肥得流油的機關,平時福利分米分面,分油分糖,節假日還有水果。
小楊會計是縣城的高中畢業,長得一表人才,比農村青年多了一絲大方和精明,一副見過世面的樣子。他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穿着乳白色滌綸筒褲,有時是深藍色喇叭褲,尖頭黑皮鞋,騎着一輛“鳳凰”牌自行車,來來去去,像一陣風一樣。每次到大桃家,臉上洋溢着帶有誇張表演的笑容。他說話周到,禮貌客氣,眼皮活套。有時他會給大桃帶一個頭飾,有時是水果,有時是幾本雜志。他在大桃面前侃侃而談,談文學,談電影,評論電視劇,經常談到張瑜、陳沖、劉曉慶。談到他遊覽過名山大川,講得繪聲繪色,讓人身臨其境,心馳神往。
春天裡,大生結婚了,大桃默默地為他祝福。她對着自己的内心告白:“這一頁翻過去了,再見了,大生!你隻能一輩子藏在我心田裡的那一塊自留地裡了!”
面對小楊會計的追求,大桃的心裡像古井裡扔進了一塊小石子,泛起了波瀾。春天來了,那個姑娘願意辜負春光呢?小楊會計年輕帥氣,活潑,工作好,見多識廣。每次來都能給她帶來意想不到的喜悅,讓她感受到,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氣。
陶老旺老倆口對這門親事也非常滿意!不但和楊書記攀上了親家,而且汪大舅爹的神算說女兒的婚事應在西南方或者東北方。糧管所,不就在西南方嗎?看來是有緣千裡來相會,天作之合啊!
四五月份,小楊會計跑得勤,每星期天都會來。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比如到田埂上去散步,小楊會計的手就會有點不老實,大桃的言辭和動作明确拒絕了他,但是在心裡又默默原諒了他:城裡青年嘛,總要比農村青年活潑一些。在婚姻敲定之前,大桃不會輕易交出自己最寶貴的東西。
七八月份,小楊會計突然不來了。大桃想,是不是對他太冷淡得罪他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或許是夏季征收公糧太忙了?會計是大忙人,沒有空?沒有空也應該遞一句話過來啊!
大桃決定到鎮上糧管所問個究竟。到了糧管所,進了大門,到小楊會計的宿舍門前,一個鐵将軍把門!透過窗戶朝裡望去,人去屋空。
再到門衛處打聽,門衛是一個抗美援朝時期的老革命,曾經凍掉了一個腳趾頭。老人說:“小楊會計轉正提拔了,調到新溝糧管所去做副所長了,聽說談了一個對象,新溝醫院的護士,準備結婚了。”
大桃一聽,渾身像散了架,軟軟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人家接下來說的話也沒有聽清楚。
大桃推上自行車,怎麼上車,怎麼轉彎,一概沒有印象,迷迷瞪瞪地回到家,一頭鑽進屋裡躺下,蒙頭大睡。
大桃冰封的心,剛解凍,又封起來了。
一九八四年的沂河淌汛情退得比較早,一番太陽燒烤,沂河淌的田野露出一層肥沃的泥沙。從洪水裡沉降出來的淤沙,浸透着魯風皖韻,補充了被洪水沖刷而去的浮土,也為沂河淌人家的田地帶來強勁的肥力。
又到了秋播的季節,此時家家戶戶耕田種麥忙。除去少部分人家用手扶拖拉機耕種,還有大部分農戶仍然用水牛、黃牛耕田,有時候還要輔助以人力。節氣農時不等人啊!家家戶戶早出晚歸,披星戴月,田野裡人聲鼎沸,熱火朝天,牛喊馬嘶。直到夜幕降臨,田野裡還有點點星火,涼爽的夜風中,擂歌此起彼伏。擂歌是農人耕田時吆喝耕牛的歌聲,唱擂歌又叫“打擂擂”。
耕牛在前邊駕轅,莊稼把式在後邊扶犁,一邊揮動兩丈多長的——夠得着牛脖子,結着繩疙瘩的麻繩鞭,不時在空中“啪”地挽一個響鞭花;一邊唱出吆喝的歌聲,歌聲控制着牲畜行走的節奏,夾雜中各種信号指令。歌聲、鞭聲、蟲鳴,彙成了一支田園交響曲。
老莊稼把式,一般也是唱曲的高手,唱擂歌也是一唱三歎,那一聲唱出來:“嘔嘔——唉唉——哎哎哎——嚯來……”在田野裡随風飄蕩,百轉千回,初聽有“梳妝台”的多情,再聽有“八段錦”的诙諧,最後的尾音,又有“孟姜女”的哀怨。
尹老成和王四爹的擂歌,脫不了淮海戲的韻味:“七子韻”、“十字韻”、“五字奪”、“滿台腔”,“更兒裡調”。尹老成高亢明亮,嗓音如旦角;王四爹沙啞滄桑,膛音似老生。不僅老水牛聽了走得歡,旁邊人聽了也不困有精神。
有些農閑時搭夥唱曲的老把式,在各自的田地裡打出不同的“擂擂”,這些“擂擂”聲,在田野的夜空中互相推拉,迎送,承接,避讓,襯托,補充,墊漏,勾縫,遠近應和,此起彼伏,聽起來就像一台戲。這原生态的“沂河淌歌劇詠歎調”,如果沒有年輕人繼承下去,就要失傳了。
那些年輕的後生,比如西莊的大杆子、前莊的二呆子、東莊的小雖子幾個人,打的“擂擂”,功夫欠缺,完全是麻将歌的翻版。
李大生耕田時不會打擂擂,隻是默默地扶着犁跟在牛後邊走,有時揮動一鞭,輕輕地打在牛屁股上,隻有轉彎換垧的時候才吆喝一聲:“那踩咧啊!”
這天下午,大生在前邊犁地,翠鳳在後邊拌肥撒麥種,她已經是家庭的好助手了。傍晚時分,大生早早就收了工,翠鳳這幾天有點揀口,早點回家做飯,可不能虧了翠鳳的身體。
大生牽着黃牛,扛着犁耙,翠鳳推着自行車在後邊走。正好大桃用自行車推着一袋小麥種子往北,他們在路上相遇了。
太陽即将落下地平線,田野裡鋪着一層霞光,大桃、大生、翠鳳,耕牛,路邊的野蒿野菊苦木苔的花正開着,都沐浴在金燦燦紅彤彤的夕陽餘晖中,他們頭上,臉上,眉毛,額頭,都披上一層亮色,挂着紅暈的臉顯得更紅了。
他們都停下了腳步,結過婚的大生再也不避諱在公開場合和大桃說話,他一手扶着大桃的車龍頭,一邊說:“世上還有過不去的坎?”目光中帶着鼓勵和關切。大桃緊抿着嘴唇,用力地點點頭。翠鳳别過臉去,望着遠處,遠處清亮亮的新沂河水,正靜靜地,緩緩地向東流去。
翠鳳回到家,拿幾件衣物到方塘邊去洗,好大一會沒有回家,天漸漸要黑了,大生心中牽挂,放心不下,急忙到塘邊去尋,遠遠地看見翠鳳站在塘沿的一棵梧桐樹下,手裡拿着一個團鏡框子,一動不動,默默地端詳着。翠鳳等到大生走近才發覺,臉一紅,急忙收起。大生早已瞥見,那是一張相片,相片上的那個頭像,和自己很相似,大生心中明白了。
大生微笑着說:“想他了?”翠鳳顯得更羞澀了。大生感歎一聲:“留在心中那片綠地裡吧!唉,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塊情感自留地啊!”翠鳳小聲地說:“也沒有去想他,剛才洗衣服從口袋裡掏出來的。”
大生摸了摸翠鳳微凸的肚皮,轉移話題:“小家夥生下來,如果是男孩,也取名叫大龍,好不好?任你疼,任你打,任你罵。”
翠鳳會心地一笑,伸出拳頭,輕輕地打在大生的肩頭。
大桃的婚事
俗話說:“英雄怕見舊街坊”,“當地不搖貨郎鼓”。
潮南縣沿沂河淌一線的姑娘喜歡嫁到潮北縣去,一個看一個,好像那裡離花果山市近一點,似乎條件就比家鄉好。但實際上,農耕生活都是艱苦的,嫁過去,也吃一樣的飯,受一樣的苦,遭一樣的罪,當然,也享一樣的福。
既然感覺人生是走到了高處,哪怕是一種幻覺,那麼,她們回娘家的時候,要刻意地打扮得風風光光,甯願倒了醬缸,也不能倒了醬架子,架子端得高高的,帶給娘家的禮物是豐厚的,遇到熟人打招呼是高調的,小夫妻帶着孩子,一家人一路大秀恩愛和睦,以證明她們當初的選擇和眼光是正确的。
沂河淌南北聯姻,像大樹的根須一樣,織成了一張大網,潮南縣和潮北縣兩縣結合處,結成了千絲萬縷的親戚關系。
有一種情況是特殊的。有些沂河南岸愛情受到挫折的姑娘,多選擇嫁到潮北縣去,而且嫁得遠遠的,越遠越好。那裡是她們告别過去愛情,關閉少女心扉,撫平心靈傷口的世外桃源。這種選擇,當初有一絲無奈,有一絲苦澀。但是,這些才貌出衆,心高氣傲的紅顔,大都是一些能幹的角色,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多年以後,她們往往會在異鄉大放異彩,轟轟烈烈,收獲到許多意想不到的成功和幸福。
大桃姑娘,兩次戀愛失敗之後,即使守身如玉,背後也免不了有人指指點點,一個百裡挑一的姑娘,在農村婚戀市場竟然掉價了,高不成,低不就。在這種情況下,遠嫁潮北縣,是她最好的選擇,也是她婚姻的宿命。
陶老旺啟動了遠方的親戚關系,拜托他們為大桃的婚事多關心。
陶大桃,婚姻真的應在東北方,五十裡開外,一百多裡遠。
經遠方一個姨媽的介紹,大桃嫁給了潮北縣東北鄉海濱村的村國小校長——朱大勇。
朱大勇,今年28歲,潮北縣中學高中畢業,聯考多次落榜,兩年前考上了村國小合同教師。其父是本村多年的大隊書記,資格老,家族大,社會關系熟絡,東北鄉上上下下都給老書記三分面子。
朱大勇工作肯幹,能說會道。他多年的聯考經驗,最大的收獲是中國小知識體系熟,文化基礎好,基本功紮實,站位高,視野遠,加之他洞悉差生的心理,同情差生的處境,了解差生的不足,是以,大勇很快成為補差教學的專家。
基礎薄弱的農村教學,誰抓住了差生,誰就抓住了品質。當年在縣高中,大勇也把自己當做是差生,雖然同學之間相處關系不錯,但是多次落榜,大勇那種多年的自卑屈辱的心路曆程,讓他刻骨銘心。他與差生,有強烈的共情心理。
實際上朱大勇的知識水準,已經達到了大學錄取的水準,但是他遇到大考就怯場,發揮失常,多次落榜,讓他失去了信心。是以他在教學中,特别注重學生自信心的培育。遇到學生到鄉鎮國小去競賽,他都要現身說法,為學生做心理輔導,為學生鼓勁加油。他還親自下廚,提前為學生包好粽子,攤好蔥油餅,鼓勵學生說:“我們這次考試一定答對了,考中(粽)了,名次還能往上沖一沖(蔥)!”
精神的力量是無窮的,連續兩年,朱大勇教得好,考得好。工作得到了上司的肯定。老書記再一活動,朱大勇被任命為村國小校長。
走出書齋的朱大勇,兢兢業業地工作了兩年,年齡蹉跎到28歲,還沒有對象。以前一心聯考跳農門,無法落實對象。當國小教師兩年,對象也不好找。
為什麼呢?因為朱大勇家族的遺傳的特征是:個子矮,腿短黑胖,好幾代媳婦都不好找。老書記發誓,這輩子有點權有點勢,要拿這個有利條件換取兒媳婦的容貌,俗話說“一代無好妻,三代無好子”,兒子這一代一定要“換種”!一心要找個漂亮媳婦改良基因。兒媳婦的條件是:漂亮,個高,膚白,苗條,争取抱上一個濃眉大眼、白白胖胖的大孫子。
朱大勇雖然其貌不揚,但是滿腹錦繡,在找對象的看法上和其父是“英雄所見略同”:自古才子配佳人,美女愛英雄,我在農村大小也算個人物,我為什麼不能愛美女?
誰知附近的十八九歲、二十出頭的漂亮女子看不上他。美女是稀缺資源,她們攀一個高枝易如反掌,為什麼要嫁一個二十八歲的小老頭?相貌一般的女子,朱大勇父子又看不上,就這麼着,婚事也蹉跎下來了。
千裡姻緣一線牽,緣分來了。
大桃的二姨,家住潮北縣東北鄉海濱村。
大桃到二姨家,一是散心,二是幫忙。她在棉花地裡拾了兩天棉花,引得滿莊轟動。這樣一個貌若天仙的女子降臨,棉花地登時喧騰起來。不少小夥子不再偷懶,有的拾得比以前更快,有的背的比往常更多,他們不失風度地,最大程度地展示了自己勞動的力量和技巧,像孔雀開屏一樣,期待引起異鄉美女的注意。膽子大一點的小夥子借口到大桃二姨家串門,一些大媽大嬸拿着針線活,也到大桃二姨家問這問那。一瞥之間,大桃身材高挑,曲線玲珑,眉如春山,眼如秋水,膚如凝脂,貌若芙蓉,款腰拂柳,玉步臨風;白的确良襯衫,衣領上鈎有紅色花邊,褲子熨出兩條褲線,既大方又洋氣,又顯得别具一格。那氣質相貌把海濱村的第一、二号村花美女都比下去了。二姨說:“也是考了兩年大學,沒有考上,今年到我家來認認門。”
早有人把消息報到朱書記那裡,老朱書記将信将疑,百聞不如一見,登門一看,比心中預想的還要高強一百倍!心中大喜,機不可失,趕緊請了媒人登門,然後通知大勇校長,你的婚姻問題,老爸已經在努力了。
大勇校長有點不相信天上掉餡餅,狐疑地對老爸說:“是不是有什麼缺陷?或者是風流女子?”老朱書記教育兒子說:“怕就怕大袖籠子(狐臭),這個放心,她二姨不是,再到沂河南訪一訪就知道了。”
老朱接着說:“身體不像有缺陷的樣子,你看她在棉花地裡活蹦亂跳的。我做了多年的生産隊長,這個我清楚,女人家身體好不好,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老朱書記感慨萬分,有點激動地說:“風流女子?你以為風流女子就不是好人?你以為一般人想風流就風流的?風流女子哪個不是一等一的人才?哪個是凡人?哪個沒有本事?想當年……”老朱書記停了一會對兒子說:“全力以赴,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那個店了!”
朱家的媒人到二姨家說明來意,二姨說:“老家也有很多人提親,暫時還沒有看好。姨侄女的婚姻我也不當家,和朱校長可以先看一看,最後的意見還是她的父母拿。”媒人說:“那就先看看吧。”
二人見面,朱大勇校長揚長避短,坐在一張高椅子上盡量不站起來。雖然其貌不揚,但是腹有詩書氣自華,加上新近做了校長,培育了一絲官架子,氣場也有了。在相親的這段時間裡,朱校長謙恭有禮,談吐不凡,先後談了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唐詩宋詞,又談人生,談理想,一個年輕有為事業有成的有志青年躍然眼前,呼之欲出。聽說大桃也是高中生,朱大勇校長脫口背出了《嶽陽樓記》《曹刿論戰》《孔雀東南飛》的課文片段,展示了紮實的聯考功底,大桃隻有不停地颔首以示肯定。大桃高中學的那些課文,隻還有一點模糊的印象,章店集中學二年制的高中生,對眼前這個滔滔不絕的潮北縣中學畢業的高中生,不由得肅然起敬。
大桃找對象的标準,對相貌這一項已經看淡了。李大生英俊,楊會計帥氣,但又有什麼用呢?最終有情人難成眷屬。大桃對男友的相貌簡直有心理陰影了。人不能光看外表,外貌再好看,也不能當飯吃。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就認定這個朱校長了。男人外貌欠缺一點,顧家,本分,老實,也不能算缺點。甚至,對面這個朱校長,還給她帶來了一絲安全感。人世間,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呢?
大桃回家把情況一說,父母欣然同意。姑娘大了,趕緊嫁了吧。
然後雙方父母見面,傳柬,定親,過禮,一切按照流程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翻過新年的正月初六,大桃出嫁了。大生讓妹妹去出了五元的禮,五元的禮金标準,是一九八五年蘇北農村同學和好朋友之間的禮金标準。翠鳳的身孕需要靜養,大生一個人來到沂河淌麥田撒化肥。
年前下了雪,年後田野裡的積雪還沒有化完,油泥地的道路還有些泥濘。行人必須要趁着早晚路面緊凍的時候出行。朱家迎親的隊伍來得早,來了一輛手扶拖拉機,十二輛自行車,車上紮上紅花彩球。當時,潮南縣的婚嫁風俗是,新娘子中午或者下午到家。但是潮北縣的風俗一向标新立異,與衆不同。比如說小孩過九歲的生日,新生兒十二朝、滿月酒,小青年做二十歲生日……都是那邊興起來再傳到潮南縣來的。現在潮北縣的婚俗是新娘子到婆家必須不過晌午,貴賓要等新娘子到家再開席。而潮南縣的婚嫁酒,上午十點鐘就可以開始,一直流水到晚上。
迎親的隊伍匆匆吃過酒宴,又急匆匆出發,大桃套着父親的鞋走出門,一把大紅傘罩着頭,伴娘是海濱國小的國小教師,也是村花。兩個人,紅衣紅傘紅皮鞋,把地面周圍三尺映得一片紅。圍觀的親友一陣啧啧贊歎。陶家上上下下并沒有多少離别的傷感,而是舒出一口氣:大桃姑娘,終于嫁出去了!
大桃的陪嫁很豐富,由于幾年前就開始準備了,新棉被就有十套。
朱校長笑得合不攏嘴,騎着自行車載着新娘子,一長串鞭炮炸響,迎親隊伍轉向北,沿路兩個小橋,都放了鞭,散了煙。
上了沂河堤,送親的女方親屬回轉,迎親的手扶拖拉機轉彎向西,繞道走西大道省公路。自行車隊伍要抄近路,走沂河淌回去。他們浩浩蕩蕩地下了大堆坡,過了沂河生産橋,向東,再拐彎向北,直奔岑池河渡口而來。
岑池河看花墩渡口,與外地渡口有所不同,一條大水泥船,沒有機器動力,也沒有船槳船棹,隻有一根竹篙,動力是依靠一根纜繩來回拖拽。南北對岸,兩根槐樹樁釘下一米多深,上端拴着一根粗尼龍纜繩,橫跨兩岸。渡船出發時,艄公用竹篙把船撐離岸邊,然後站立船頭,依靠兩手交替拉拽纜繩,牽引渡船前行,快到對岸時,再用竹篙把船抵靠岸邊,讓行人上岸。
春節這幾天,南來北往行人很多,一般情況下,行人等不及逮渡的艄公來,就自行上船拖拽,來來去去也很友善。
自行車娶親隊伍來到了渡口,偏偏此時渡口空無一人,船老大也不在。朱校長有些等不及,必須趕在中午前到家,耽誤不得!大海邊的人,對一般的河流不在乎,看得就像小山溝一樣。實際上朱校長這些年輕人,自小就在學校裡長大,并沒有幾次下海上船的機會。他站在河沿一望,對渡船運動的原理了然于胸,于是招呼同伴(多是高中國中同學,學校年輕同僚)上船,朱校長今天要在佳人面前展示能文能武的兩手。他自告奮勇,站立船頭,面向大桃和伴娘喊一聲:“兄弟們站好蹲好了!開船喽!”便拽動纜繩,信心滿滿地向北岸駛去。
曠野中的西北風,風力強勁,河中也有東去的水流,船剛離岸,就東搖西晃直打轉,船頭掉不過來了,橫在河裡直晃悠打轉,朱校長手忙腳亂慌了神,手抓纜繩,身子前傾,眼看就要落水。大桃緊張得說不出話。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矯健的身影像一道閃電,沖到船邊。原來是李大生,他鞋也來不及脫,站在水裡攔住船,推到纜繩下,然後跳上船,抓過纜繩,自如地拖拽起來。
原來拽渡船也有一番技術:拽船人站在船頭,隻要站直站穩就行,手上用力拖拽,船身不管原來豎着還是橫着,船頭自然就會在中途調整過來,先靠上對岸。
大桃見是大生,心裡百感交集,眼眶又紅了,眼望着西邊,不遠處南河崖,兩年前,兩個人曾經在那裡洗臉,談笑,休憩。上遊向西十裡,就是傳說中“五裡槐”,大生,今生,我不送你到“五裡槐”了!
大生望大桃一眼,默默無語,盡量集中注意力拽船。
船靠岸,朱校長敬給大生兩包煙,感激地說:“兄弟,你是好人!今天幸虧你了!”
娶親的隊伍上了北岸,熱熱鬧鬧地遠去了。
紅傘下一道目光留戀地回望着故鄉的方向:“大生,回去吧!趕緊回去吧!莫要凍着了!”
在陰雲四合的天幕下,飄下了雪花,灑落在大生的頭上、嘴邊、肩頭。
渡船口,茅舍旁,大生久久地伫立,一動不動像一株木樁,任憑北風吹動額頭上的亂發。心裡說:“心上人啊!今生我隻能送你到桃花渡口,再見了!從今往後,你要和别人去另證三生。你我的三生石上,今生沒有彼此的姓名。大桃,我們今生無緣!如果有來世,大桃,你和我不喝那碗孟婆湯,記住彼此,早早相見,再續前緣!”
不知什麼時候,大桃家的那條黑狗,來到了大生的身邊,茫然地注視着這一切,它唯一能做的,就是貼緊大生的腿邊,給他以溫暖。
廣袤的天幕下,無垠的田野裡,娶親隊伍變成了一條黑線,消失在沂河淌的河川道盡頭。大生和黑狗,紅傘下的目力已經不及,變成了兩個黑點……
在這高遠的天地間,新沂河兒女的情感是四季的風。有強有弱,有冷有熱;有的溫柔,有的猛烈;有的短暫,有的長久。
在這無邊的田野裡,新沂河兒女都是生命力頑強的七角菜、蘆蒿、苦木苔、巴根草……在沙礫中堅韌地生長,在苦澀中釀造甘甜。
作者簡介:張沂,男,1970年8月出生,灌南縣人,祖籍漣水張官蕩,1993年畢業于淮陰師專化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