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Sharon Stern莎朗·斯特恩還活着,再過兩天就43歲了。
她或許已經和丈夫生兒育女,在佛羅裡達過上富足平靜的生活;也許會是一名受人喜愛的舞蹈老師,還活躍在舞台上的曼妙舞者。

但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10年前,莎朗給自己的舞蹈導師發送完最後一封郵件後自殺。
她死後,父母和前夫為她奔走多年,隻為将這位導師送上法庭審判。他們認為,導師對莎朗的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莎朗的父親說:“他心理操控了她,肢體虐待了她,性侵騷擾了她,全權控制了她,奪走了她幾乎所有的自由意志。她變成了導師的所有物,心理和生理的奴隸,所有的存在都隻為他服務。”
(莎朗和父親)
這位導師,就是出身日本京都,在舞蹈界聲望頗高的舞踏舞者,桂勘Katsura Kan。
(預警:以下部分圖檔可能引人不适)
去年東京奧運會開幕上的舞蹈表演,表達了對疫情逝者的緬懷,給很多觀衆留下了深刻印象。
但因為表演色調灰暗,舞步晦澀難懂,被不少網友吐槽“陰間”、“詭異”、“暗黑”等等。看完這場開幕式後,不少人也知道了日本獨特的舞蹈形式:舞踏Butoh。
舞踏是二次大戰後在日本興起的一種現代舞,是日本舞蹈文藝界反西方傳統美學,試圖找尋日本身份,追求肉體和心靈解放的概念。
它挑戰和諷刺日本戰前的軍閥主義和戰後日本社會的趨同文化,并質問西方在戰後對日本的文化價值觀的“殖民”。
它的主題涵蓋疾病、情色、暴力、殘疾、死亡、醜惡,舞者全身塗白,會在表演時作出呐喊、扭曲、匍匐、蟹足的動作。
如果說不同形式的舞蹈是一眼就能看出美的,那舞踏可以說是一種充滿負面情緒和肢體語言的舞蹈,觀感令人恐懼甚至痛苦,也是以得名“黑暗之舞Dance of Darkness”。
而桂勘,就是舞踏界的知名舞者,80年代開始就加入了有名的舞踏團“白虎社”,此後四十年一直活躍在舞台上,在全球多個國家和地區進行過表演。
作為業界大佬,桂勘長期在海外舞蹈學校講學,很受尊敬。
巡演時,他還會和學生同吃同住,傳達舞踏背後的文化價值,直戳禁忌,教西方國家的學生在跳舞時放下自我,把自己當成反擊傳統美束縛的媒介。
每種藝術形式都有獨特的理念和閱聽人,這當然值得尊重。但作為學生的莎朗,她求學求悟的故事,卻不僅僅是學習舞蹈那麼簡單。
1979年1月19日,莎朗出生在佛羅裡達州的一個猶太家庭,是家裡的老大,還有一個弟弟。
姐弟倆的父母從事珠寶生意,家境殷實,是以莎朗從小無憂無慮地長大,熱愛舞蹈表演,在學校時一直是明星學生。
她的生活一直頗為順利,大學畢業後,參演過一些舞蹈項目,并在28歲和丈夫Todd Siegel結婚。
婚後,莎朗想繼續深造讀書,丈夫很支援,她最後成功拿到了科羅拉多州納帕羅大學的碩士研究所學生通知書。
讀研的第一堂課,莎朗便遇到了客座教授桂勘。根據和莎朗同級學生的回憶,第一堂課,桂勘就傳達了這樣的理念:“舞踏的第一步,便是放棄自我。”
修禅、放下、忘我這些概念,對于從小衣食無憂的莎朗來說,非常陌生新奇,她一開始其實并不适應。
舞踏的肢體語言,和她學過的芭蕾、現代舞也完全相反。
莎朗的父親說:“桂勘在課上反複強調要尋痛苦、折磨、死亡,否認自我,摒棄‘自大’,放棄傳統的家庭觀、友情觀,背棄一個人曾經經曆的一切事物,這樣才能成為舞踏大師。”
在學生與老師的關系裡,老師無疑是權威的一方。而如果ta還是有聲望和名氣的,那麼對學生成績表現的話語權,更是令人服從。
莎朗的同學說:“有一天,老師讓我們想象自己全身爬滿螞蟻,想象它們占領我們的身體。莎朗好像一下就不再抵抗了,任由這種精神力控制自己扭曲的身體。”
(桂勘和學生,最右莎朗)
整整兩年,莎朗不斷地“精進”舞踏技藝,2009年畢業時創作了名為《通往虛無之路》的作品。她在日記裡寫道:“我想無畏地進入自我的黑暗之地。”
畢業前夕,莎朗和其他同學全身塗滿白粉上台表演,丈夫也到場支援,但被她截然不同的姿态吓到:“我已經不知道誰是我的妻子了。”
她的父母看完表演後說:“看不到任何的藝術之美,但莎朗反駁‘我們不是來取悅觀衆的’。”
畢業後,莎朗留校擔任桂勘的助理,開始和他滿世界巡演推廣舞踏。
在學校,莎朗好歹隻是沉浸式的學習,還是會和家人保持較為密切的聯系,離開校園開始跟随導師巡演後,她和家人朋友的最後一條線,斷了。
她的同學說,在學校的時候,系主任會和大家讨論質疑大師和他們的理論的重要性:“主任不想我們為了取悅導師而迷失自我,要明白不盲從,保持選擇權的權力。”
但在桂勘的“日式”方式裡,這樣的權威感無法輕易被打破,并且會随着時間越來越加深。
退一步講,緊密的師徒關系沒有問題。出問題的,是桂勘自始至終的所作所為:以藝術之名,行暴力之事。
2011年初,他們一起在美國和南美洲巡演,在路上同吃同住。桂勘後來對媒體說,和莎朗從未發生過關系。
但同舞團的舞者Sheri Brown表示:“他們很多次合作,莎朗都裸着上身。我給莎朗說‘我知道你崇拜他,但發生關系的話會鬧得很難看。’”
莎朗保證不會發生關系,但後來又對Sheri承認發生了關系。為了表達對大師和舞踏的絕對忠誠,她在不久選擇和一直支援自己的丈夫離婚,全身心追随桂勘。
桂勘在和她的郵件裡說:“讓我們一輩子甚至死後都一起追逐意義吧!”
但真的像大師所說,一起追逐藝術的終極意義嗎?那年的7月巴西巡演,莎朗的當地朋友也去看了,但看到莎朗暴瘦,單獨表演時疑似嗑藥,神志不清,表演完後也意識模糊,卻反複聽到桂勘對她說:“把你的脆弱裝進舞踏裡去!”
後來莎朗的父親在訴訟裡表示,當時桂勘在表演前給莎朗下藥,為的是所謂的“舞台無我境界”。
2011年8月6日,丹麥哥本哈根大使館給莎朗的父母打電話,通知她女兒失蹤。父母連夜飛往當地,最後在一間精神病醫院找到了神智崩潰的女兒。
警方說,桂勘将舞團帶到哥本哈根一個充滿毒品暴力的區過夜,整整兩周時間,莎朗都在毒品的控制下生活。
據莎朗的父親說,桂勘隻去醫院探望了一次,還向警方炫耀“學生愛上我是很平常的事情”,和莎朗的家人有過言語争吵後,說罷便離開。
莎朗被父母帶回美國後,桂勘給她寫了一封“澄清”郵件:“我的愛是有限制的,我們隻能在舞台上分享創作。”
(莎朗在哥本哈根住的地方)
回到家人身邊的莎朗,三周内經曆了多達十次恐慌發作。可就在她終于同意看醫生的前兩天,桂勘的郵件和視訊電話又來了。他在郵件裡說,不相信莎朗生病,要求她離開美國去泰國和他見面,還給她買了機票發過去。
被洗腦這麼多年,神志不清的莎朗真的逃跑飛去了泰國。可是,桂勘在機場看到狀态糟糕的莎朗時,竟然直接抛棄了她,現場買票把她送回了舊金山。
她的醫生、家人、律師全部向桂勘發出不要再聯系的警告,但一直未能成功。後來莎朗的父親發現,兩人認識的幾年裡,莎朗從家裡偷了至少三萬美元給桂勘,包括她精神崩潰之後,桂勘都還在要錢。
從2011年9月到2012年4月,7個月的時間裡,莎朗每次一被父母送進精神病院,不是試圖自殺就是試圖逃跑。2012年2月,她又一次逃到舊金山見桂勘時,再次恐慌症發作。
桂勘卻在給莎朗父母的郵件裡說:“為什麼你們讓她跑去舊金山了?她和我什麼關系都沒有。”為了擺脫莎朗,桂勘将她扔在舊金山的大街上揚長而去,并在之後宣布将她逐出舞踏團和巡演。
付出了一切的莎朗,此時進入了瘋癫狀态。
2012年4月17日,她給桂勘寫了一封郵件,問他如果舞踏是摧毀一個人的身體和自我,那麼摧毀後呢?答案是什麼?
4月23日,她又寫:“愛你,謝謝你的指導,包括錯誤的那些。要是我知道怎麼做就好了,你是我的天使。”
桂勘回:“親愛的莎朗,希望你一切都好,沒有逃避。我覺得你給巴西學生上了很好的一課。繼續你在另一個世界的求索,肯定比在美國好。親親,桂勘。”
桂勘毫無同情心,暗示祝她自殺順利的郵件,成了壓倒莎朗的稻草。兩天後,2012年4月25日,莎朗自殺了,享年33歲。
莎朗悲憤的家人,在接下來的七年裡,進行了漫長的訴訟,認為桂勘對莎朗的死負有責任。
桂勘躲避一年後,最後同意在佛羅裡達進行官司,但因為高昂的律師費,決定自己遠端出庭。他一再堅持自己是無辜的,提供莎朗和他之間的郵件,竟然說“我有不讓别人附屬于我,但崇拜我的技藝”。
2017年的一場電話庭審中,莎朗父親的律師問他為什麼把精神崩潰的莎朗丢在舊金山的大街上時,桂勘的回答是:“你為什麼撒謊?你本應該是保護你自己女兒的人,不是我。”
莎朗父親憤怒至極:“你對我女兒的精神操控之深,我們做什麼都無法擺脫你。這就是邪教!”私底下,桂勘曾經試圖用賠償3000美元來讓莎朗的父母放棄。
2019年3月,佛州法官判決桂勘有責任,但莎朗的父母放棄索賠,說自己打這場官司,隻是為了讓深陷相似師徒暴力、邪教操控情況的人有保護自己,盡快逃離的意識。
盡管在美國被定罪,桂勘不用擔負刑事懲罰,訴訟期間和之後,一直還在舞踏界活躍,甚至到過中國演出講座。一切,仿佛從未發生。
一些網友讀完莎朗的故事後,認為她自己也有責任。成年人,需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并且認為她的父母把她保護的太好,不經世事,特别愚蠢。
“天,我看他隻看到變态。她看上他什麼了?”
也有人覺得要追責學校:
“難道學校不應該對放任這種影響學生的惡魔負責嗎?家長們要教會孩子洞察力!可憐的一家,她爸爸選擇找老師算賬,做得好!”
“心理操控太糟糕了。”
“悲劇。她真的和惡魔共舞。”
被保護着長大的人,為什麼在受害後反而因為不是“完美受害者”而受到譴責?
在一段從一開始就不平等的封閉關系中,剝奪一個人的自我,切斷她和家庭的聯系,用藥物控制她的言行,竊取她的金錢。
以藝術、學識、培養的名義,行身心暴力之實,讓她陷入自以為愛實則是被性侵虐待的沼澤中,讓一個本有着良好家庭教育背景和獨立意識的人徹底崩潰…
就像這位網友說的:“世界上就是有來吞噬你靈魂的人。他們是惡魔和黑暗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