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四十年代，傳奇“渣男”胡蘭成剛從監獄出來，就被一篇叫做《封鎖》的小說吸引了。
他迅速打聽到小說作者張愛玲是何許人也，得知張愛玲住在上海，胡蘭成直奔上海而來。
那時的張愛玲，已是轟動文壇的傳奇作家，意欲拜訪的人不計其數，但大多吃了閉門羹。
初次拜訪，胡蘭成也不例外。
但胡蘭成畢竟是撩妹老手，張愛玲不見他，他就從門縫裡塞進去一封信，而這封信果然撬開了張愛玲的門。
張愛玲見了胡蘭成，兩人一談，就是5個小時。
一段傾城之戀，就此開啟，彼時張愛玲23歲，而38歲的胡蘭成還在婚内。
生性高傲的張愛玲将自己的照片送了出去，還在背面寫着：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可是這段曠世之戀，并沒有得到一個像開頭一樣美麗的結局，胡蘭成本性難移，即便是逃難，依然處處留情，失望透頂的張愛玲，帶着遺憾離開了胡蘭成。
在那之後，張愛玲本就冷峻蒼涼的筆調，變得更加蒼涼了。
幸好，《傾城之戀》是在這之前完成了，是以她還能勉強給出一個較為戲劇性的“大團圓”結局。
01
白家原本是大家族，可是父親愛賭，領着家族迅速走向衰落，等到白流蘇長大的時候，家族已經隻剩下一個空架子了。
流蘇嫁人後，由于忍受不了家暴，提出了離婚，回娘家住着。
七八年過去了，流蘇的錢被幾個哥哥敗光了，流蘇的處境，也越來越不好。
家裡人對她閑言碎語，冷嘲熱諷，迫不及待地想把她打發出去。
一天傍晚，有人報信說流蘇的前夫死了，兄長出主意讓流蘇回去給前夫戴孝，然後過繼一個侄子過來，最後哪怕守祠堂，也餓不死自家妹子。
流蘇說：
“婚已經離了七八年了，當初那些法律手續都是糊鬼不成？我們可不能拿着法律鬧着玩啊。”
流蘇的三哥怼她說：
“你别動不動拿法律吓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這天理人情，三綱五常，可是改不了。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
說來說去，不過就是要把流蘇打發出去。
和哥哥們沒法将道理說通，流蘇找母親，希望能從母親那裡得到慰藉，可是母親一句話，打消了流蘇的念想。
母親說：
“你跟着我，總不是長久之計，倒是回去是正經，熬個十幾年，總有你出頭之日。”
流蘇想，這家裡是沒法待下去了。
一個人，如果自己不能做自己的主，将生命交給别人，那麼就要做好被别人抛棄的準備。
02
就在白流蘇心灰意冷的時候，徐太太來了。
徐太太受白家的委托給流蘇的妹妹寶絡介紹對象，這一回，是有了消息了。
男方是範柳原，從小在國外長大，現在已經繼承了家業，成了大款，無數太太都想把女兒嫁給他。
可是這人，吃喝嫖賭，樣樣都來，就是不想成家立室。
一聽對方有錢，白家自然同意，由徐太太約定一個時間，雙方見個面，再将寶絡介紹給範柳原，至于事兒成不成，就看天意造化了。
徐太太也去看了流蘇，流蘇訴說了自己的處境，也想謀個出路，可是一想到自己沒讀過幾年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能有什麼活路呢？要是有的話，她早就走了。
徐太太說：
“找事，都是假的，還是找個人是真的。”
可流蘇覺得自己離過婚，一輩子已經完了。
什麼是完了？徐太太又說：
“隻有有錢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資格說，沒錢的人，要完也完不了。”
就這樣，流蘇也拜托徐太太，遇見适合的人，給自己牽個線搭個橋。
可是徐太太固然神通廣大，但奈何流蘇年歲已經不小了，還離過婚，是以要找到好的幾乎不可能了。
約了雙方約定見面的日子，白家将能用的珠寶都用在寶絡身上，将姑娘打扮得珠光寶氣、花團錦簇，倒是流蘇，穿了一件旗袍，就被寶絡拉着一起去參加宴席。
要說範柳原，也有詩人特質，看不上寶絡這樣年輕的貴氣的，倒是喜歡流蘇這樣的道地、純正的中國女人。
不管是預謀還是意外，流蘇都搶了妹妹寶絡的風頭，回到家裡，大家又開始編排她的不是，說她不要臉。
但流蘇卻覺得出了一口氣。
03
範柳原對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歡自己，流蘇自己也沒底。
沒過多久，徐太太就上門邀請流蘇一起去香港，流蘇知道，背後是範柳原在操作，否則徐太太跟自己非親非故，沒道理如此款待自己。
到了香港，果然見到了範柳原。
他們兩人房間挨着，出雙入對，一起吃飯，一起聊天，範柳原雖然不是詩人，但具有詩人情懷，希望得到一種精神上的戀愛。
他對流蘇說鬼話：
“可以當着人說的話，我完全說完了，有些傻話，不但要背着人說，還得背着自己，讓自己聽了也怪難為情的，譬如說，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
流蘇當然不信。
範柳原便接着說：
“一般的男人，喜歡把女人教壞了，又喜歡去感化壞女人，使她成為好女人，我可不那麼沒事找事。”
流蘇想了想：
“你要我對别人壞，獨獨對你好。”
在範柳原的眼裡，真正的中國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遠不會過時的，是以流蘇雖然28歲，但還是不會過時。
他說他是因為見慣了人世間的壞，是以才變成這樣，然後對流蘇說：如果你認識從前的我，你就會原諒現在的我。
他希望流蘇懂他，可流蘇不懂，但她裝得懂他。
兩人的關系越來越暧昧，可是範柳原根本無意于結婚，山盟海誓在他眼裡，不過笑話。
一天晚上，範柳原撥通流蘇房間的電話，對他說：“我愛你。”
但是他還是不願意給流蘇名分，不願意結婚，而流蘇要的，是婚姻，是歸宿，是一個可以給她活路的方式，而成為範太太，就是這樣一個方式。
範柳原有他的理由：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别離，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别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蘇渴望婚姻，可是在他眼裡，流蘇不愛他，卻要和他結婚，這樣的婚姻，就是一種長期賣淫。
兩人的關系越來越暧昧，周圍的人開始将流蘇當成範太太，流蘇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婚姻，決定回上海老家。
04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流蘇和範柳原的事情，早就傳回了上海，家人覺得白家的臉都被她丢光了，因為她顯然沒得到什麼好處就回來了。
在白家看來，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就該死；女人給當給男人上，那就是淫婦。
白流蘇就這樣成了淫婦。
在家裡的日子更不好過了，她想出去找個小事做，混一碗飯吃，可是那樣的話，淑女的身份就徹底失去了，以後就更不值錢了。
她對範柳原，也還沒有絕望，她不能率先自貶身份。
熬了一段時間，範柳原來電報邀她去香港，對家已經絕望了的流蘇，第二次遠赴香港。
再次見到範柳原，他還是一如既往，他對流蘇說：“你就是醫我的藥。”
當天晚上，範柳原進了流蘇的房間。
“我一直想從你的窗戶裡看月亮，這邊屋裡看得比那邊清楚。”
動人的情話，動人的情調，流蘇将自己交給了範柳原。
第二天，範柳原說自己一星期後就要離開了，但他會把流蘇安頓好，流蘇覺得，這樣也能行，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着反常的嬌嫩，而沒有婚姻，她能抓住範柳原的籌碼，就是這美妙的刺激。
而在經濟上，她完全可以不用擔心。
可是範柳原還沒離開，戰火就燃燒到香港，範柳原在戰火中找到流蘇，可是流蘇反而覺得，一個人有了兩個身體，蒙受了雙層的危險。
範柳原感歎：
“這一炸，炸斷了多少故事的尾巴！”
流蘇卻說：
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着呢！
故事的最終，範柳原還是和流蘇結婚了，登記結婚後，流蘇回了一次白家，卻成了白家女人的榜樣，白四嫂正鬧着離婚，因為看見流蘇離婚了再嫁，竟然還有如今驚人的成就。
05
在張愛玲的作品裡，人性荒涼，現實涼薄，婚姻荒誕。
在《金鎖記》裡，人把自己囚禁在黃金的鎖裡，不僅把自己鎖住了，還把兒女也鎖住了，引誘兒子吸大煙，親手葬送了女兒的愛情和幸福，寫得殘忍、兇狠。
在《沉香屑·第一爐香》裡，人成為物質的奴隸，為了物質生活出賣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雖然有愛情的味道，但終究剩下的，隻有殘忍，寫得冰冷刺骨。
《傾城之戀》同樣有蒼涼，但裡面卻夾雜着少見的溫暖，還有近似圓滿的結局，求仁得仁，流蘇所求的，都得到了，甚至還有所超越。
但這個故事，依舊是悲涼的，因為流蘇的命運，終究還是沒有掌握在自己的手裡。
她依舊在賭博，用一生和婚姻對賭，賭赢了，一生無憂，賭輸了，她還是一無所有。
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将一生寄托在他人身上，就是一場豪賭，但大多數人都會輸得一塌糊塗。
一開始的時候，範柳原說，婚姻就是一場長期賣淫，因為如果沒有感情卻如同流蘇一樣，要求婚姻，或者說要求一個保障，這本質上與賣身并無二緻。
到了最後，流蘇覺得範柳原是可愛的，但在這場遊戲裡，還是物質多于愛情。
以前我有一個很天真的想法，我覺得在自由戀愛的今天，任何婚姻都是因為愛情，但後來才知道不是。
後來也發現，任何因為外在而屈從的婚姻，最終也會因為外在的力量而分别，苦果唯在經曆過的人。
因為這世間，任何東西都是要付出代價的，要麼以出賣身體作為代價，要麼就是在其他方面付出代價，有人不願意在其他方面付出代價，于是就出賣身體，順帶着連靈魂也不要了。
06
前幾年有新聞報道，有人為了錢賣自己的腎，還有人為了錢賣自己的卵。
出于自由交換，這沒有問題。
這些人看似選擇了一種輕松的方式，看似選擇了一條好走的路，但後來的荊棘多着呢？
後來又有新聞說，那個曾經賣腎換錢的人，如今活得受罪，但是又能怪誰呢？你不願意吃奮鬥的苦，那你自然就要吃其他的苦。
在作家蘇童的小說《妻妾成群》裡，姑娘頌蓮家道中落後，繼母問她：選擇打工還是選擇嫁人？
她淡然地回答：當然是嫁人。
繼母又問：你想嫁一般的人家還是有錢的人家？
她說：當然是有錢的人家，這還用問？
繼母說：那不一樣，去有錢的人家，隻能做小（妾），名分上比較委屈。
頌蓮冷笑一聲：名分是什麼？名分是我這樣的人考慮的嗎？反正我就交給你賣了，你要是顧及父親的情義，就把我賣個好主吧。
頌蓮果然嫁給了有錢人，成了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的四姨太。
嫁進豪門之後，好日子還沒過上，就遭受各種屈辱的對待，最終瘋了，成了一個瘋子。
她不願意打工，不願意吃努力的苦，她選擇嫁人，用青春貌美的身體去交換美好的生活，進行一場“長期賣淫”的合法交易。
最終，她不得不吃自己選擇的苦，看似輕松的人生路，其實背後隐藏的是無邊的黑暗。
07
孔子說，求仁得仁。
然後又說，我欲仁，斯仁至矣。
其實人生大多數事情，都是求什麼得什麼，種瓜得不了豆，種豆長不出瓜。
白流蘇的選擇成就了白流蘇，曹七巧的選擇也成就了曹七巧，沒有什麼悲哀，都是人性的不同選擇罷了。
1944年，傅雷看了張愛玲的作品，寫了一篇文章《論張愛玲的小說》：
“盡管那麼機巧，文雅，風趣，終究是精煉到近乎病态的社會的産物。好似六朝的骈體，雖然珠光寶氣，内裡卻空空洞洞，既沒有真正的歡暢，也沒有刻骨的悲哀……”
傅雷和張愛玲不同，兩人所感應到的生活和人生也是不一樣的，他把張愛玲的小說看成是“籠統的感慨，不徹底的檢討。”
而張愛玲呢？這個生活在凡俗的女子，一點都不清高，她喜歡錢，喜歡得直來直去，隻說“從來沒有吃過錢的苦”，她喜歡名，還說“出名要趁早”。
她寫的小說，裡面的人物，要麼出身大家族，要麼功成名就，要麼是風月場上的名伶，這些人物的命運，就在這樣一個大背景下一一展開。
這些作品，看不出什麼形而上的大道理，但是能看見一場人性的盛宴，這場盛宴裡，充滿荒涼。
《傾城之戀》盡管有了溫暖，但依舊掩蓋不了其中的涼薄人性，掩蓋不了那股子悲涼。
于是，有人讀成深情款款的愛情話本，有人又讀得遲暮美人販賣自己的戲碼，也有人讀得人性荒涼。
總之，故事始終是故事，人性也始終是這樣的人性，再過一百年，還是不會變。
但有時候，生活需要我們從故事裡讀到一些别的什麼，以便讓自己獲得成長的養料，因為生活會告訴我們，你如果不試着改變自己，它就會慢慢改變你。
文|不有趣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