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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坊|别鳴:滾石不生苔

小說坊|别鳴:滾石不生苔

内文摘錄|

天黑定下來,樓下空地棚屋裡,幾個蘭礦老人圍在一起,唱卡拉OK。石旗隐約聽見李姨熟悉的女中音,在唱一首老歌:歌聲輕輕蕩漾在黃昏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廠在遠處閃着光,列車飛快奔馳車窗的燈火輝煌,兩個青年等我在山楂樹兩旁……

滾石不生苔

□别 鳴

軟劍一柄,捅入鼻腔,直插肺葉。石旗終于翻身,咳嗽噴湧,仰躺喘息,在宿醉中掙紮。空氣中彌漫酒精氣味,大概又摔碎幾瓶烈酒,石旗以為癱卧VOX酒吧,手掌亂摸一氣,赤身緊裹被褥,想來已被擡回酒店客房。他歪頭一看,身下卻是牡丹花舊床單,循光線望去,水泥陽台上,父親石代全正手握碩大綠噴壺,不斷向兩把木椅噴灑消毒。石旗心頭一緊,昨晚酩酊大醉,意識混亂卻方向笃定,戴口罩夜奔三百多公裡,坐動車搭的士換摩的,真就回到了蘭礦新村五棟一單元504室,闊别五年的老家。

初夏陽光透明,酒精如銳器,逼迫呼吸,陽台上兩把桐油木椅閃爍金紅,石旗恍惚看見媽媽坐椅上搖晃,哼唱催眠曲,自己口含乳頭,拼命咀吸,嗆奶,咳嗽,嘔吐。木椅上一一攤開石旗所穿黑皮摟、牛仔褲、花襯衣、平角内褲,地上舊報紙上擺放皮夾、身份證、撥片、手鍊,還有黑皮靴,父親用酒精均勻噴灑消毒。父親雙手叉腰,看了看床上,發現石旗已醒,轉頭朝樓下,擴胸伸腿,狹窄陽台裡繞圈,嘴裡連報步數。

陽台上江風正勁,父親似乎早已風幹,比石旗記憶裡輪廓至少小了三圈,像瘦小的猿。父親臉褐,雙頰下凹,罩肥大灰西裝,戴舊框眼鏡,眼鏡腿一黑一黃,頭發油膩打卷,白了大半。石旗背回的芬達琴箱,斜靠陽台圍欄,箱面布滿酒精滴痕。父親稍事鍛煉後,還是忍不住放平琴箱,打開箱蓋,舉噴壺準備繼續消毒。石旗不得不開口喊,停手停手,我的琴受不得潮。琴箱已開,父親扭頭望他,表情不解。石旗坐起身,箱裡塞了大半瓶黑方酒,并不見他彈奏多年的淡藍色芬達琴。父親嘴角輕咧,鼻孔哼兩聲,擡起噴壺,酒精噴霧往箱中直灑。石旗盯着噴霧依稀折射七彩,反複回憶那把鐘愛的電吉他。淡藍琴體,特意請老琴師做舊,邊緣描畫60年代披頭士樂隊崇尚的佩斯利花紋,複古式黃銅琴橋,火焰楓木琴頸,五年前在什刹海百花深處,花三萬八從吉他師傅巨巨手裡購得。聽巨巨講古,這把琴是當年錄制系列唱片《中國火》時,錄音師從國外背過來,成就了國搖經典,意義非凡。

琴去哪了?石旗看見父親噴罷酒精,端詳黑方酒瓶上商标,輕輕搖頭,咂嘴冷笑。他頓生悔意,還是不該回來。他想起昨晚演出後的酒局,所有人都喝興奮,抱成一團,又笑又哭。石旗以為自己最清醒,他再三提議大家向上舉杯,感謝當年蘭礦兄弟魏濤,沒有和他約定,自己不會堅持走下來;感謝那位著名相聲藝術家的公子,如果沒有那檔火出圈的樂隊選秀節目,他們的繁花樂隊早就解散,賣琴的繼續賣琴,辦班的繼續辦班,送外賣的繼續送外賣,當中介的繼續當中介。繁花樂隊首次完成十城巡演,雖然演出地點都在觀衆不足五六百人的LiveHouse,但終究算是賺到了第一桶金。演出前,阿梵舉手機,給他看巡演收入,打頭是二,共六位數。石旗一激動,破了自己定下的演出戒律,在樂隊其他成員登台後,一口氣灌了半瓶紅酒,斜挎吉他沖上舞台,腳踹效果器,猛掃琴弦,樂聲轟鳴,整場喧嚣。

石旗從枕上擡頭,看見左右靠牆打小熟悉的紅漆木家具,牆壁貼滿他從蘭礦幼稚園小一班到蘭礦中學高三(三)班所獲獎狀,床頭牆上懸挂九幅家庭相框,家裡物件擺設和五年前沒變化,一模一樣。父親噴罷酒精,撩開門簾,外屋洗手涮壺,電視新聞聲響起。父親發喊,别裝睡了,懶什麼懶,饅頭稀飯在桌上。石旗有點蒙,恍惚從來沒離開過,還活在小時候放寒假,趴枕頭上又賴一小會。他撐起頭盯牆看,在相框裡尋找媽媽。右上那張,是媽媽和父親相識不久,在蘭礦後山頂上,一棵老松下兩人眺望遠方,彩色據說是後來添上去,二十多歲的媽媽身穿藍工裝,兩頰绯紅,兩根長辮子,正年輕。中間那張媽媽單人照,是石旗和媽媽一道搭中巴去縣裡照相館所拍,媽媽盡力在微笑,可能因為照相燈刺眼,眼裡看到閃爍之物,雙眼月牙一樣,頭發一絲不苟,腦後挽了一個髻,照片上雖然看不到,但石旗記得那天出發前媽媽舉木梳梳了很久。媽媽說,我想去照相館拍張照,以後用得着的那種,怕萬一來不及,到時候差張照片,就讓你跌份了。左下是張兩人合影,十八歲的石旗和魏濤,跳躍半空,飛翔定格,是媽媽端着魏濤他家那台相機,延時加連拍而成,記得媽媽按快門時很開心。

石旗聽見父親連連咂嘴,帶拉長的絲音,他打小就熟悉到生理性厭惡的喝酒聲響。石旗赤身跳下床,像過去一樣猛擂衣櫃門,外屋頓時安靜,隻剩電視裡女播音員語速極快念叨。陽台上衣褲被酒精腌着,石旗開了衣櫃門,櫃裡三格,還是五年前媽媽分類,整齊疊放的他的衣物。媽媽找礦上裁縫鋪做的五條藍布短褲,放在上格,他取過其中一條,套住雙腿,拉到腰間,還沒轉身,藍布就四分五裂,碎片落在腿腳間,發黃松緊帶圈在肚臍。石旗擤了擤鼻子,從櫃裡找了舊牛仔褲、藍格襯衣穿上,積塵揚起,淡淡樟腦味。他掀起門簾,父親果然又在喝酒,左手端玻璃杯,右手持筷從碟子裡夾油炸花生米,一顆顆往嘴裡送,盯着電視看,并不睬他。石旗拖開木椅,鋁鍋裡舀碗稀飯,小筲箕裡拿白饅頭。父親朝電視機說,三更半夜醉醺醺回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把新村鄰居都吵鬧了。石旗說,我想什麼時候回,就什麼時候回,這是我家。父親說,三年前我回來,家裡怎麼沒見你,孤魂野鬼一樣,現在曉得是你家?石旗低頭喝稀飯,後悔昨晚酒後沖動,奔波自找添堵,拿出手機訂票,下午出發返程,不耽擱與樂隊彙合。父親放下酒杯,咂完嘴開始絮叨,二樓左邊那家你馮叔叔,上個月心肌梗塞走了,就是你小時候在礦裡摔破膝蓋,抱你去衛生室縫針的那個财務科馮會計,新村解了封,情況好轉了,大家松口氣,他卻走了。石旗發現父親停不住嘴,如溢出來的酒缸,終于擰開缸底龍頭,噴流止不住的話。父親酒氣四濺地叨咕,去年病毒厲害,别看新村搬來多年,過去五十年國營蘭礦機關組織紀律性,還是很起作用,大家聽号召聽指揮,自覺封樓封門,六十歲以下的抽簽出列,戴袖章搞志願服務,挨家挨戶幫忙送米買菜,全村就沒感染一例,隻走了三個年老多病的老夥計。

石旗隻顧低頭看票務,手機不斷震動,點開繁花微信群,群裡成員紛紛冒頭,有問老大組織大家中午吃啥大菜,有問大旗你怎麼不在房間。阿梵開了語音私聊,石旗離開飯桌,往陽台走。父親視線緊跟他,嘴裡像被木塞猛然堵住,一張一合,全是白沫,摸摸索索端酒杯,喝一大口,用勁咂嘴,絲音拉得老長。石旗眺望陽台下,大江像一條玻璃棧道,凝固而易碎,看不出流動痕迹。阿梵說,你昨晚上真回老家了?石旗說,今晚就回來,不耽誤事,你安排大家先歇一天,就說我出去談平台合作,明天我們就回Y省,繼續磨樂隊專輯,在網上推收費版本。阿梵說,有個事,等你,回來,再說吧。石旗說,有事說事,現在就說,莫吞吞吐吐。阿梵說,也可能沒什麼,晚上再說吧。阿梵又說,多說一句,你昨晚現場,最後不該砸琴。

江風呼嘯,從五樓陽台望去,大江上有貨船航行,岸左是江岸平原,初夏農田大片大片覆寫塑膠膜,裡面無數棉苗正在生長。十一年前大江截流,蘭礦轉産落空,礦工及家屬分散搬遷,多地安置。包括石旗父母在内的蘭礦機關兩百多戶,從峽江蘭溪畔搬到這平原之地,當地棉紡廠打着橫幅智語,歡迎大家入住務工。媽媽直到去世前,都對氣候不習慣,天氣一熱她要不斷給棉田打藥,夏季最熱時她要鑽棉田摘棉桃,冬天平原沒有大山遮蔽,風像獅吼一樣日夜不息,她睡覺要穿毛線衣褲,蓋三床棉被,家裡離不得火爐火盆,過去在礦裡拾揀不覺得,搬到這裡才發現單買煤炭家用,都是一筆不小開銷。

父親聽見石旗在陽台語音,忍耐不住,從屋裡大聲問,你這就要走?剛回家,住都不住一晚?搞什麼名堂?石旗扭頭看琴箱,它斜靠陽台轉角,内腹空空蕩蕩,黑方酒瓶疊在底部,活像一個天生酒鬼。他回憶那把淡藍琴在懷裡的最後時光,長達五分多鐘的噪音牆,從他劇烈撥動的琴弦,經過效果器,通過巨大音響,在數百觀衆腦子裡炸開了一朵又一朵藍色蘑菇雲,厚重的層次感鋪天蓋地,抵達最密集最勁爆時刻,仿佛被一刀斬開,石旗靜止一切動作,想讓世界萬籁俱寂,台下觀衆卻依然沉浸其中,他們反複高唱繁花樂隊歌詞:大醉方醒的石先生,站在九十九層樓頂,舉起望遠鏡,可怕的不是死亡,是你從沒活過,可怕的是你活着,卻從不曾活過……石旗感到釋放後的空蕩蕩,在他頭頂正前方,聲音不斷念叨,時候到了,時候到了,他緊握琴頸,高舉琴體,将它砸向舞台前沿,琴身頓時斷裂,藍花飛濺,嘯叫回蕩。

玻璃碎裂聲響,穿透門簾,石旗有些惱火,父親改不掉多年醉酒習性,大概又在亂摔東西。他回到裡屋,撩開門簾,果然家裡紅花玻璃杯又少了一個,被父親摔碎在牆角,苞谷酒潑灑一地。讓他驚訝的是,父親像石旗小時候一樣在抽泣,眼淚鼻涕流了滿臉。

自制鐵闆門,厚達八公分,門框使用截斷的廢舊軌道,門闆上方用食指粗鐵條焊出帶鎖拉門菱形小窗。鐵門一旦上鎖,找不到鑰匙,就算天王老子想盡辦法也轟不開。五年前,為提防蘭礦老同僚們上門扯皮,石旗和魏濤找鎮上農機廠相熟青工,給工廠中的房間主任塞了兩條紅塔山,在工廠中的房間裡倒騰了三天,給肖魏兩家做了兩扇堅固大門,至少讓兩位媽媽少受些驚吓,能躲避度日。

現在,鐵門被反鎖,石旗隻能幹瞪眼,他肩背琴箱,衣褲蔫巴幹,酒精味濃郁,父親坐在桌前,自顧自看電視新聞。石旗說,鑰匙拿來,我還有事,票都訂了,必須走。父親說,我不耽擱時間,我就講兩點,第一,去年新村上下一心,暫時封鎖單元門之後,我就忘了家門鑰匙放哪,後來解封也一直沒出門,反鎖了門蠻好,在家待起,既清靜,又安全;第二,按照相關規定,你從外邊回來,先要居家隔離。石旗說,你難道從去年就沒出過門?鑰匙一直忘記放哪,我昨晚怎麼進門的?趕緊把鑰匙拿出來。我出來巡演,兩個多月,都是安全地方,健康碼一直常綠,把門打開。

僵持片刻,父親說到了睡午覺鐘點,卧室門一關,把石旗晾在鐵門前。石旗朝鐵門踹一腳,坐木椅上揉腳趾。他翻箱倒櫃找,沒找到門鑰匙。看屋裡物件擺設,和自己五年前離開時幾乎沒有變化,比如碼在雙卡錄音機旁的五十三盒錄音帶,書架上七十六本《音像世界》《音樂天堂》雜志,斜挂牆上那台積滿塵網的暗綠色蝴蝶琴,還有一把破舊木吉他。除了廚房案闆角落多了幾件食品:塑膠袋裡五筒紙封面條,幾顆蔫白菜,兩瓶辣椒醬,長花的醬油瓶,大塑膠壺裡還剩差不多三分之一苞谷酒。打小記憶裡,父親生活自理能力弱,從不進廚房的大男主。石旗念初三那年春節,媽媽非要回江城看外婆,父親卻硬留石旗在蘭礦過年。前三天被父親帶着到處喝酒吃肉,到縣裡鎮上輪流拜年,縣裡鎮上又輪流回拜,從餐館到食堂,從食堂到餐館,父親酒桌上山呼海嘯,縣長局長鎮長一通勾肩搭背,一回家就吐得昏天黑地,石旗擺弄家裡臉盆腳盆水桶,緊跟父親不停移動,從沙發到衛生間到床上,接納他噴湧嘔吐的腌臜物,還要不斷跳躍避讓父親随手摔碎的玻璃器物。等到臘月二十九之後,地方機關拜年完畢,街上餐館菜場歇業,父親酒醒之後,每日三餐在家煮面、炒雞蛋飯、炖隔夜飯,吃完他就躺床上睡覺,過年氣氛蕩然無存,石旗熬到正月初五,一直等到媽媽提前趕回。

自己離家這幾年,不知道父親怎樣孤獨度日,在外混吃混喝完全斷了,靠他自己在家煮面炒飯,可以想見生活一塌糊塗。去年上半年,石旗想方設法給父親寄了米面、酒精和口罩,大瓶消毒酒精快見底,兩大包口罩不見蹤影。父親說他去年就再沒出門,口罩怎麼會用光?石旗看了看時間,現在就算打開鐵門,也無法趕上今天最後一趟動車,隻能多住一晚,改簽明天最早車次。他拿笤帚掃牆角,收拾幹淨碎玻璃杯,再推父親卧室門,裡面上了插銷,他說,我改簽了車票,出來開了鐵門,晚上出去打牙祭。卧室門還沒開,大鐵門被擂得山響。一口高亢女聲喊,石總,聽你在裡面踢門,沒事吧你,身體不舒服就趕緊開門,要買什麼就直說,我從小窗遞進來,别瞎折騰。石旗一聽是打小的鄰居李姨,年輕時蘭礦職工文工團報幕員的聲腔,他開口回應,沒事,沒事,李姨。嘴被沖出來的父親緊捂,父親将他推進廚房,邁過去拔開菱形小窗,連說,沒事沒事,你不要高聲大嗓,我好得很!李姨哦哦幾聲,放低音量又問,我剛才是不是聽見小旗這孩子聲音,他回來了?我家魏濤呢?父親答,沒有沒有,這家就我一個人,三年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李姨說,石總你可别打诳騙我,我耳朵好得很。父親說,快回吧。石旗蹑手蹑腳踱步,眼見父親擡手關上菱形小窗,門外傳來李姨啜泣聲,父親對着鐵門默立,好一會聽見李姨下樓腳步聲,父親轉身,坐舊沙發上,雙手來回搓,一聲不吭。石旗問,濤子走了快半年,李姨她不知道?父親手往舊西服口袋伸,一緊張就習慣摸煙,摸了一會沒摸着,又擡手薅頭發,将打卷白頭用力往後捋。石旗心裡發慌,趕緊往裡屋走。他目光依次掃過牆上綠蝴蝶琴、舊木吉他、雙卡錄音機和床頭左下那張自己和魏濤十八歲合影,心裡自責,不該貿然回來。石旗盯着陽台外,已是暮色四合,江濤寂寥,岸左平原上蝙蝠成群結隊,棉田上低翔,劃出怪異曲線。

媽媽在時,每天晚飯後,會和李姨走圈散步,這個習慣大概從她們年輕開始,從礦區走到新村,走了很多年。石旗從蹒跚學步到媽媽離世前,無數次跟在她們身後走。媽媽和李姨是同一批進蘭礦的技術員,當時支援三線建設,媽媽和李姨從江城奔赴而來,抱定安家紮根的信念。石旗如今常回憶,礦裡家屬喜歡串門,愛飛流短長,媽媽和李姨除了兩家走動,就是關起家門成一統,吃穿和蘭礦另外三千多家也沒什麼不同,家裡卻總有生活在别處的氛圍。想不通的是,後來無數撥返城機會,兩位媽媽還是都選擇留下,可是日常她們又讓石旗和魏濤總對外邊世界保持想象,高樓大廈,車水馬龍,木吉他,牛仔褲,錄音機,流行樂,諸如此類。不過,可能正是這種距離感,在蘭礦卓然不群,讓兩位父親從中受益,一路升遷,直到末任董事長、總經理的位置。

年輕時,媽媽和李姨是蘭礦職工文工團的兩朵花,媽媽演奏蝴蝶琴,李姨是歌手兼報幕員。那台積滿塵網的暗綠色蝴蝶琴和破木吉他,是媽媽和李姨的愛物,那七十六本音樂雜志,媽媽也是一本一本都翻看過,她常對石旗念叨一句話,不知道從哪裡讀到的諺語:滾動的石頭不生苔。打石旗小時候,媽媽就總對他說,要想不生苔生黴,長大走得越遠越好。李姨對魏濤相對溺愛,這也導緻魏濤和石旗不太一樣,比如魏濤比較享受他父親職位的蔭澤,常常自诩為蘭礦拐子(湘鄂方言,老大、狠人),喜歡惹事出頭,心眼多,下手狠,從周邊村鎮到縣城,四處橫着走,挑事群毆。蘭礦入駐蘭溪畔挖礦建廠,已近五十年,礦區蔓延十餘公裡,近萬名職工及家屬自成生活體系,大礦自豪感延續幾代人。熱血青工一茬又一茬,因為各種理由幹了無數場架,小到一個眼神、一件新夾克,大到露天電影争位置,往往成為蘭礦人津津樂道的傳奇。

石旗趴在牡丹花舊床單上,瞪着那張十八歲的合影。外屋如長夜寂靜,父親呼吸聲幾不可聞,父親在家裡從來如此隐身。以前常年在外邊,不是喝酒就是談事,等回到家不是酊酩大醉,就是蒙頭大睡。後來父親和魏濤父親一同出事,媽媽和李姨躲家裡抱頭痛哭,等石旗和魏濤回來,兩個媽媽又裝沒事人,瞞了他們三個月之久。直到石旗十八歲生日,他和魏濤拍下這張合影,媽媽還笑着按下快門,第二天他和魏濤取下膠卷,去鎮上沖洗照片,被十幾個以前蘭礦子弟堵在街角,逼他們掏錢抵賬,罵他們老爹害苦大家。他們才知道父親石代全和魏達浚因為涉嫌渎職貪腐,早已從公司辦公室被帶走。魏濤自小做慣蘭礦子弟的拐子,哪受得起過去小弟騎在頭上,拽着石旗一通亂打亂沖,反被逼進了街邊網吧,子弟們沖進來,有人關了電源,拉黑了燈,雙方拆了座椅混戰,石旗落單被子弟們架到江邊。魏濤亮出軟劍救他時,他被五個子弟摁牢江水裡,臉頰在灘底卵石上摩擦,江水灌湧口鼻耳目,胸口像被刀片反複刮割,肺就快爆掉。等那五個子弟松手,他擡頭猛咳,好一會兒才看清,魏濤手持軟劍砍傷兩個子弟,對方五人像快進的錄像帶,一步一頓上岸飛遁。石旗喉嚨發幹,氣粗如牛,趴在石灘上,捧幾口江水入口,他看見江岸漂浮成堆白沫,好像成千上萬條魚在喘息。

石旗回家後,向媽媽問究竟,媽媽隻顧手裡忙活,不理睬他。下午出門找魏濤,才知道李姨已說實情,十一年前确定大江截流,蘭礦獲得過億轉産遷建經費,兩位父親喝酒出差頻率更勤,在蘭溪上遊建水泥廠、化工廠,投産一年多,衛星發現大江中遊出現一條乳白色支流,環保部門勒令其停工,更嚴令措施出台,水泥廠化工廠劃入拆除範圍,近萬礦工及家屬告别蘭溪,分散搬遷,多地安置。李姨說,這兩個酒麻木早晚要出事。魏濤拽着石旗趕去縣城,想打聽父親消息,兩人尋路無門,在縣城網吧蹲坐一夜。這天晚上,被砍傷兩名子弟的家人,帶領大群蘭礦老職工堵了石魏兩家門。兩位媽媽好說歹說,賣盡過去人情臉面,答應先賠付五千元醫療費,給這兩個看着長大的子弟治傷。第二天早上,石旗和魏濤從縣城回來,眼看情勢不對,趕緊央求鎮上青工,趕制兩扇厚鐵門。老職工們三天兩頭敲門,媽媽和李姨不由自主疏遠。媽媽不再看書彈琴,漸漸愈加沉默,常常陷入思維停滞狀态。石旗從那時開始,埋頭苦練吉他,每天長達八小時,刻闆封閉,沉溺其中。新村開始流言紛起,說是石代全交出了私藏賬本,魏達浚驚恐不安,重病纏身。不久,魏家父親病逝消息傳來,樓下李姨撕心裂肺地哀哭,媽媽無法承受,晨霧裡走入江中,從此失蹤。

天黑定下來,樓下空地棚屋裡,幾個蘭礦老人圍在一起,唱卡拉OK。石旗隐約聽見李姨熟悉的女中音,在唱一首老歌:歌聲輕輕蕩漾在黃昏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廠在遠處閃着光,列車飛快奔馳車窗的燈火輝煌,兩個青年等我在山楂樹兩旁……石旗胸口像堵了隔夜食,燒灼感漸漸濃烈,他迅速關上陽台門,習慣性掏出手機,手指飛快劃動,螢幕上圖文翻晃,繁花微信群裡,樂隊成員倒是安靜。阿梵單獨留了五遍言,問他晚上何時到。最後一遍留言說,昨晚演出現場,出了點事,不知道能不能擺平,你回來好商量。石旗想起此前阿梵吞吞吐吐,攥起手機連撥她号碼,電話總是忙音。約莫半小時後,阿梵終于回資訊,說石旗要是到了高鐵站,就直接來市一醫院。石旗更是惴惴不安,趕緊短信問原因。又過了十來分鐘,阿梵回資訊說,昨晚演出最後,石旗高舉電吉他,砸向舞台前沿,琴身斷裂飛濺,崩傷了台下一名觀衆,現在正在醫院,被傷者家屬圍住,有說就劃傷了臉頰,有說崩傷了眼睛,正在邊安撫邊道歉,商量賠償金額。石旗從琴箱裡摸出那瓶黑方,扭開瓶蓋,對嘴猛灌兩口,從喉嚨到腹部像被剖開,熱哄哄,透風漏氣。石旗思來想去,想到阿梵加入團隊不到三個月,他忽然想不起阿梵容貌,像江面夜霧升騰,巨大的水汽顆粒,讓他堕入混沌。

三個月前,在羊城殡儀館為魏濤辦理寄存手續時,除了從機場匆匆趕來的自己,就剩阿梵一個人打把透明傘站雨裡等,她戴了副黑框眼鏡,說她不敢進館,一直在等人來辦理。石旗第一眼見她,感覺有些面熟,像蘭溪畔蘆葦叢裡一隻白鹳,孤零零立着,不定什麼時候撲騰撲騰飛一圈。進城路上,石旗才問明白,阿梵曾經也是蘭礦子弟,很小出來南方打工,和魏濤偶然相遇,魏濤将她從洗浴城撈出來,後來同居在一起。阿梵簡單說了情況,魏濤是從十二樓和十三樓之間樓道窗戶跳下去的,大概是下午四點四十五分左右,因為那天下午她沒直播,出去轉了轉,在樓下超市買了瓶裝水、散裝餃子和鹵藕,聽見單元樓下一群爹爹婆婆嚷嚷,她還沒走近,剛看清就癱倒,餃子鹵藕散一地,被警車救護車輾成亂泥。

阿梵說,他們住處附近有家湘菜館,魏濤以前說有石旗家裡飯菜味道,要不一道晚餐,算是送别魏濤。他們租住的小區較偏,計程車穿過主城,路上望見珠江,雨幕中船舶浮動,江水拍岸。石旗想着魏濤心思細,從視窗望出去,遠處有支流水道,果然隐約有老家蘭溪的模樣。聽阿梵說,他們在同一小區租了兩處房,她住六棟十一樓,魏濤住七棟十二樓。阿梵自我介紹是音樂主播,魏濤總刷禮物,算是刷成了網紅。石旗沒接話,他是接到警方通知來辦理後事,說是魏濤生前有留言,萬一出了意外,就電話聯系石旗。下車時,阿梵說魏濤還欠她二十萬塊,問石旗能不能轉賬給她。石旗說自己網銀錢不夠,先轉她兩萬。阿梵盯着手機轉賬成功,兩條長腿蹦跶進六棟門洞。南方雨水來去快,此時陽光閃爍,他跟在阿梵身後進了六棟十一樓房間,廳裡擺着古筝、葫蘆絲,一台暗黃蝴蝶琴,直播架,補光燈,炫色轉椅。石旗問,你會彈蝴蝶琴?阿梵說,魏濤買來讓學,網上有人看,有流量賺的。石旗搖頭揉眼,想着五年前魏濤要是能和自己一道走,是不是就能活着。阿梵說,他總說起你,說他打小和你一起聽歌,還想過組樂隊,結果你撂下他出去闖蕩了,成了一吉他手,有了一樂隊,據說還想搞巡演,他還信誓旦旦說,你首輪巡演一定會帶上他。

石旗在心裡辯解,當初,沒有撂下他,是上船過安檢,他不聲不響腰裡别着那柄軟劍。媽媽失蹤後,石旗決意遠行。魏濤倒是不在乎父輩糾葛,非要跟着石旗出去闖天下。軟劍長九十八厘米,寬二點七厘米,劍鋒雙開刃,是還在蘭礦時他們找二号井莫礦長,謀來一截上好彈簧鋼,軟磨硬纏工廠中的房間進階鍛工熊大紅敲打出來。砍傷蘭礦子弟後,被列為兇器,派出所多次前來搜要,都被李姨撒潑浪罵,搪塞拖延。結果在碼頭被查出,魏濤不肯交,兩邊一拉扯,時間耽擱了,李姨哭着趕過來,抱着魏濤一把鼻涕一把淚。船就要開了,石旗隻能搶步登船,扶着船舷,江水越隔越寬,他們留在趸船上,越來越小。那柄軟劍,救過石旗的命,他眼睜睜看着被魏濤扔進江裡。後來,蘭礦新村主業種棉花,子弟大多像被風吹散的枯草,流散四方,各謀生路。魏濤還是離開李姨,到北京找過石旗。那時石旗剛從迷笛音樂學校畢業,在樹村租住土坯房,四個人擠七平方米,他每天在屋後皂角樹下,彈琴八個小時,隻吃得起一包快餐面。魏濤待了三天,說石旗才是幹樂隊的料,他自己熬不住,南下掙大錢去,等待石旗巡演時。

在阿梵推薦的那家菜館,石旗印象最深的是剁椒魚頭、醪糟圓子,确實讓他想起媽媽做飯的味道,從小兩家鄰居串門吃飯,口味都一樣。阿梵連點了三紮鮮釀啤酒,喝得搖頭晃腦。阿梵問,你知道魏濤為什麼跳下去?石旗說,你多吃菜,少喝點。阿梵嘿嘿兩聲說,他們團夥把電梯給關了,一股從樓上沖下來,一股從樓下往上搜,他給堵在中間,翻出樓道窗戶,直接下去了。石旗說,不說這些,人已經走了。阿梵說,知道為什麼要堵他?石旗說,來之前接警方通知,電信網絡詐騙團夥在幕後操控,他負責單線轉賬,他手裡過錢像自來水,實在看不下去,截流款項做假賬,被團夥發現。阿梵說,他那陣可真有錢,我直播時,幫我刷穿雲箭宇宙之心,鈔票成千上萬,滿屏禮炮焰火。石旗說,警方後來怎麼處理?對你沒影響?阿梵說,他留下兩本賬本,他總說網絡不安全,都要白紙黑字,都是人名和數字,我照他以前交待,一旦出事就交警方,洗脫我幹系。阿梵又說,積蓄沒有了,收入沒着落,房東催搬家,影響還是有。石旗問她以後作何打算?阿梵問,剛才你喝酒時說,後天你們樂隊就開始首輪巡演?十個城市?石旗點頭稱是。阿梵說,魏濤走了,我幫他見證,可以跟你們樂隊走一圈,打雜記賬都行。石旗有些猶豫,阿梵說,魏濤常念叨,你們兩家虧欠蘭礦子弟,凡事看過去,就知怎麼辦。

石旗左手攥酒瓶,右手摁手機,反複撥打阿梵号碼。夜色如墨,江面上水汽蒸騰,漸漸白茫茫一片,濃霧完全覆寫了大江,像舞台上的幹冰。他從阿梵的紅框眼鏡,努力回想她的模樣。霧中的鳥兒,濕漉漉,沉甸甸,晃動着劃出一道弧線,不知歸處。晚上十點多,阿梵終于接了手機,聲音疲憊說,事情已經了結,你可以繼續躲在老家,當縮頭烏龜。石旗壓住心頭火,問她怎麼了結。阿梵說,見到傷者了,真實情況是吉他碎片崩進對方唇齒,一顆門牙缺了大半,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談定賠償,轉賬了事。石旗追問,到底多少錢解決問題?阿梵說,除了巡演收入,哪還有别的錢。石旗感覺被整個酒瓶塞進咽喉,一時哽噎。十城辛苦巡演,收入二十來萬,樂隊貝斯張凡、鼓小司是當年迷笛學校一起熬出來的同門,鍵盤手老潘是自己費盡心思挖來的鋼琴私教,他們都不比自己一人吃飽全家管夠,搞音樂玩樂隊也要養家糊口,對巡演收入,都有所指望。石旗天靈蓋被猛擂,腌臜氣從腹底直沖,撞碎酒瓶,噴腔而出。

父親連連咳嗽,好像來自另外時空。石旗從朦胧中驚醒,黑方酒瓶在陽台碎裂一地,手機扔在他身旁牡丹花舊床單上,不斷傳出對方挂斷的嘟嘟聲。已是半夜,石旗感覺喉嚨幹啞,在夢裡他被巨石碾壓過,外屋傳來嘶嘶聲,一股新鮮酒精氣味彌散,他緩慢起身走出,父親正手持噴壺,對牆角消毒。石旗屏住呼吸,伸長脖頸望去,被置于酒精噴嘴下的,是一串綠鏽斑斑的鑰匙。父親佝偻着背,站起身說,聽你電話裡吵了大半個小時,把自己灌醉了,不着急兒子,鑰匙我找出來了,有些鏽,消消毒,你開門快走,辦事要緊。石旗眼前濕漉漉,進廚房猛灌涼白開,父親過來拿笤帚,清掃陽台碎酒瓶。石旗問父親,從去年就沒出門?那寄回來兩包口罩怎麼光了?父親低頭将垃圾袋系緊,從鐵門菱形小窗塞出去,說兩包口罩遞出去給李姨,讓她和志願老夥計們用,我回來後,很少出門,過去對不起蘭礦,現在個人待着,好過些。

廚房窄窗外,新村三棟樓在平原上如三座碑,間或有落單蝙蝠穿行。石旗低頭看手機,繁花微信群裡寂靜無聲,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他試探着單獨聯系三位樂手,夜深暫時沒有回應,阿梵頭像已然變灰。石旗隐約聽見外屋音樂聲,仔細一聽,正唱:大醉方醒的石先生,站在九十九層樓頂,舉起望遠鏡,可怕的不是死亡,是你從沒活過,可怕的是你活着,卻從不曾活過……石旗循聲走去,見父親縮坐木椅上,用舊手機放樂隊的歌。父親問,你說歌裡面,你唱的這個石先生,是誰。

—END—

《長江文藝》2022年第1期

責任編輯 | 丁東亞

小說坊|别鳴:滾石不生苔

▲别鳴|

别鳴,現居武漢。湖北省作協第十三屆簽約作家。在《作家》《小說界》《長江文藝》《山西文學》等期刊發表小說。有長篇小說、非虛構作品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