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末年，六鎮大起義。來源/紀錄片《中國通史》截圖
北周、北齊的知名遠遠不如隋唐。然而，兩國的實際開創者宇文泰和高歡，比起他們的老上司、北魏末年一度平定了北方所有亂局的爾朱榮，卻要幸運得多，他們的子孫稱帝後被追封為帝，至少在曆史上有着相當高的知名度。但爾朱榮卻因死于自己扶植的傀儡皇帝元子攸之手，後代沒能建立王朝，至今隻有少量曆史愛好者會對他的事迹有所了解。
簡單來說，爾朱榮明明拿到了董卓加曹操的劇本，卻死在了拿到漢獻帝劇本的孝莊帝之手，這個急轉彎，恐怕爾朱榮至死都沒有想到。
董卓再世，殺盡朝臣
爾朱榮的先祖爾朱羽健屬于“雜胡”之一，他們的先人在石勒建立後趙政權後被歸于羯人，但由于爾朱部落所處偏遠，并沒有受後趙滅亡的直接影響。羯人和雜胡的名聲爛掉後，爾朱氏更願意用“契胡”來稱呼自己。
北魏建國時，爾朱羽健跟随太武帝拓跋珪南征北戰，得到了當時北魏首都平城附近的北秀容川為封地。爾朱家族為北魏皇室提供戰馬，并且和北魏皇室拓跋家族關系不錯。傳到爾朱榮的爺爺爾朱代勤這一代，還實作了同皇家的聯姻。太武帝拓跋焘的皇後，便是爾朱代勤的侄女。爾朱榮的父親爾朱新興深受孝文帝元宏
（北魏遷都洛陽後拓跋氏改姓為元氏）
的賞識。利用皇帝的信任與賞識，爾朱新興每年夏天會在部落裡上司部衆，冬天則入朝參政。爾朱新興在洛陽期間長于交際，他挑選自己部族所養馬匹中最珍稀名貴者送禮拉人情，結交大批高門貴族。朝中有人好辦事，爾朱家族的牧場越來越興旺，部族實力也得以進一步擴大。
等到爾朱家族的酋長之位傳到爾朱榮時，天下已逐漸陷入紛亂之中。北魏遷都洛陽之後，其經略重心放到南方淮河一線對南朝的過境上，原先在北方邊境戍邊的軍人地位一落千丈，無論經濟上還是政治上都受到一系列歧視，不滿情緒逐漸積郁，終于釀成了轟轟烈烈的六鎮大起義。
秀容古城遺址。來源/:孫海芳，胡楊著《牧歌流韻 中國古代遊牧民族文化遺珍 鮮卑卷》
最初，北魏中央執政的胡太後向蒙古高原上的柔然可汗阿那瓌借兵，勉強鎮壓了第一波起義。但這種暫時的平靜治标不治本，幾十萬邊境很快卷土重來，形成多股勢力互相攻殺，其中一位叫葛榮的變民領袖逐漸在博弈和重組中成為各路變民的領袖。
爾朱榮利用混亂網羅了大批輾轉流離的六鎮軍人，實力大為膨脹。此時加入他陣營的名人有：北方邊境名将賀拔嶽三兄弟，奠基了北周王朝的宇文泰，北齊王朝的實際創始者高歡，把江南搞得天翻地覆的侯景，名将慕容紹宗、李虎
（李淵爺爺）
、李弼
（隋末枭雄李密和唐中期名臣李泌先祖）
等人。
可以說，北齊、北周、甚至隋唐的第一代主要文武班子的大部分成員，都在爾朱榮麾下。爾朱榮也成了北魏朝野上下鎮壓變民的最後指望。
公元528年初，北魏孝明帝元诩因權力鬥争被生母胡太後毒殺，這讓蟄伏已久的爾朱榮看到機會。他打着為孝明帝報仇、匡扶帝室的旗号帶兵南下首都洛陽。進兵洛陽之前，爾朱榮已派人秘密聯系彭城王元勰之子、頗有聲望的長樂王元子攸，與他合作對付互太後，并許諾事成後立元子攸為帝。
爾朱榮所部到達黃河邊上的河陽，元子攸在爾朱榮親信配合下從洛陽溜出來，在河陽繼位為北魏孝莊帝。胡太後的軍隊很快潰散，進入洛陽後，爾朱榮将胡太後和她所立的幼兒傀儡一起沉入黃河。
爾朱榮支援元子攸為帝。來源/程廣媛主編；央美陽光編繪： 《中國通史 第4卷 少年簡讀版》
本來故事可以就此結束了。新繼位的孝莊帝元子攸，既不是任人拿捏的未成年人，也不是軟弱無能之輩。作為皇室近支，他曾擔任孝明弟元诩伴讀，後來以親王身份出鎮河北，與河北當地的大家世族及其擁有的塢堡武裝關系密切，頗得人心。渤海高氏的高乾、高昂兄弟，後來的西魏名将王思政等人，都是元子攸的鐵杆支援者。胡太後集團人心盡失，元子攸無論是血統、經曆、人望，都堪稱是最有資格繼位的宗室之一。然而，爾朱榮的下一步作為震驚了所有人。
把胡太後及其所立嬰兒沉入黃河後，爾朱榮以孝莊帝的名義告知朝臣，新君繼位需要祭天，非必要不能請假。等百官聚集，爾朱榮斥責群臣，當今天下的亂局都是他們隻拿錢不好好幹活造成的。斥責後，預先埋伏的大批騎兵沖殺出來，将在場所有文武百官圍住之後全部屠殺，現場血流成河。死者包括丞相高陽王元雍、司空元欽、義陽王元略以下近兩千人官員，包括孝莊帝的兄弟元劭在内，幾乎無一幸免，朝廷為之一空。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河陰之變”。
爾朱榮沒有直接篡位的底氣。是以，在洛陽局勢初步安定之後，他選擇回到了自己的基地晉陽。
河陰之變。來源/付遙：《獵天下》
曹操附體，掃滅群雄
孝莊帝繼位并沒有終結天下亂局，爾朱榮對北魏朝廷的摧毀性屠殺，更讓皇權受到巨大削弱，北魏全國上下亂成一鍋粥。
北方剩下割據河北的葛榮和割據山東的邢杲，已是能建立政權、号稱擁兵十萬以上的強大勢力。
關中地區的蕭寶夤是南朝齊國流亡皇族，他負責剿滅當地各路變民，雙方各有勝負。蕭寶夤暗殺了朝廷派來監管他的郦道元，在關中地區自立為帝，國号仍然是齊，割據一方。
在南方，“河陰之變”後有許多邊境上的親王和地方實力派投靠了南梁，其中的北海王元颢論名聲、血統和孝莊帝不相上下，梁武帝試圖扶植他奪得帝位，派出心腹将領陳慶之率兵七千護送他回洛陽。
局勢至此，在晉陽的爾朱榮既是孝莊帝元子攸平定天下最大的希望，也是北魏皇權最大的威脅。在強敵環繞之下，爾朱榮展現出了驚人的軍事能力。
他要對付的首要目标是割據河北的葛榮。葛榮擁有大批精銳邊軍力量，受河陰之變影響，河北許多士族都接受了葛榮統戰。現在其所部号稱百萬，實際能控制的力量也有三十萬以上。葛榮帶領六鎮大批人員南下，攻占邺城之後，試圖進一步蠶食北魏控制區，但由于隊伍過于龐大，進入河北腹地後，葛榮反而需要向他統戰過來的河北士族征糧，即使如此，糧食供應仍然經常短缺。
面對這種情況，爾朱榮看到了統戰機會，他派出同樣是六鎮軍人出身的部下拉攏葛榮軍中不少人馬，單高歡一人就勸降了萬餘懷朔鎮背景的葛榮軍隊。孝莊帝則派出使臣帶着谕旨安撫，争取河北士族，高乾、高敖曹等人相繼回到朝廷陣營。在這種情況下，全部兵力隻有七萬人的爾朱榮，直接以侯景為先鋒，帶身邊七千精銳騎兵東出滏口關，直撲邺城。
今天的邺城博物館。攝影/炫點2012，來源/圖蟲創意
葛榮部衆雖然戰力不低，卻是由不同軍鎮和地方軍隊臨時拼湊起來的，管理和編制相當混亂，而且缺乏足夠的糧食。
爾朱榮針對這一特點制定了斬首戰術：組織精銳騎兵以密集隊形對葛榮所在的位置強行突破，隻對葛榮中軍本部進行集中攻擊，對其他軍隊則隻求沖散。
爾朱榮戰前甚至嚴令禁止斬首搶功。葛榮在強力的突擊下被擒，但其麾下的三十萬之衆顯得難以處理。爾朱榮假意原地遣散了他們，等這些人一哄而散後，爾朱榮後面的主力部隊也已經跟上，有能力分頭把他們予以遣散安置。不久，爾朱榮的合作夥伴元天穆等人又讨滅了在山東割據的邢杲，關中地區的魏軍也擊敗了蕭寶夤的齊軍，迫使蕭寶夤反過來投靠了關中其他變民集團，也就是他昔日的剿滅對象。
正當爾朱榮掃滅各地變民和叛軍時，一個意想不到的強敵出現了。當初，北海王元颢投奔南梁，梁武帝派陳慶之帶兵七千幫助他争奪皇位，由于當時坐鎮洛陽的孝莊帝元子攸和附近的元天穆至少還有十萬人以上的軍隊，大家都沒有把元颢當回事。讓人驚訝的是，陳慶之表現出了可怕的戰鬥力，以他的七千嫡系一路挺進，相繼攻克睢陽、考城、荥陽、虎牢等地，最終占領了洛陽，這也是南北朝時期南朝唯一一次攻占北朝首都。孝莊帝元子攸倉皇逃到黃河以北。
河陰之變讓許多人對元子攸的繼位不認可，許多宗室和河南地區實力派采取了騎牆态度，是以元颢以陳慶之的七千精銳為核心，一路滾雪球，到達洛陽時這支軍隊裡“洛下南人不出一萬，羌夷十倍”，也就是元颢麾下已經收編了大約十萬人。
爾朱榮得知洛陽被占領的消息，立刻帶領主力南下，陳慶之則選擇渡過黃河迎戰，爾朱榮雖然有着優勢兵力，卻遇上了硬茬，在連續激戰中都未能攻占陳慶之堅守的北中城，反而損失慘重。但是，元颢和梁軍的沖突注定無法調和，畢竟元颢的目的是繼承北魏皇位而不是給南梁當附庸，加上梁軍在洛陽時紀律敗壞也讓士民普遍失望。于是，爾朱榮改而從别處偷渡黃河，攻擊元颢所部。元颢雖然有十萬之衆，基本都是新附的牆頭草，很快被擊敗，元颢本人也被俘殺。陳慶之所部也隻好徐徐撤軍，最終在爾朱榮追擊下基本覆滅。
爾朱榮大戰陳慶之（改繪自原書插圖）。來源/ 權偉東，溫巧香著：《名将傳奇》
兩年之後，當爾朱榮再次進入洛陽時，他已經從一個強大的地方軍閥變成了北魏各地的實際控制者。眼看爾朱榮把董卓劇本換成了曹操劇本，拿到漢獻帝劇本的孝莊帝當何以自處？
“甯為高貴鄉公死，不為常道鄉公生”
如果說最初孝莊帝元子攸還堪稱爾朱榮的合作夥伴，在這兩年東征西戰平定天下後，爾朱榮的實力已經占據了壓倒性優勢。一個嚴峻的問題擺在孝莊帝面前：自己手裡的籌碼比起爾朱榮已經完全不在一個層面。再拖下去，自己隻有乖乖禅讓一個劇本了。
爾朱榮敢大搖大擺進京，是因為他相信元子攸不敢對他動手。成功殺掉對手不代表你能吞并對方的勢力、完成善後。元子攸清楚記得，王允殺掉董卓之後卻無法控制涼州軍閥，最後輸個精光。元子攸猶豫此刻幾年後的關中，曾出現過更極端的一個案例，侯莫陳悅在宴會上暗殺賀拔嶽，結果卻沒有能力吞并後者的軍隊，賀拔嶽的軍隊反而擁戴一個比賀拔嶽強許多的宇文泰出來，侯莫陳悅很快就被宇文泰滅掉。可見，殺掉一個政敵或者潛在敵人是一回事，但殺掉他後無法控制局勢，隻是徒然給自己惹禍，便宜了第三方勢力。正因如此，爾朱榮仗着身後的強大實力，并不擔心元子攸對他發難。
宇文泰影視形象。來源/電視劇《獨孤天下》截圖
元子攸仔細估算了手頭的力量，洛陽百官許多人隻是因故逃過河陰之變，對爾朱榮不會認同。但洛陽周邊的軍隊幾年内相繼投降過三次，兩次是對爾朱榮，一次是對元颢和陳慶之，這些部隊沒有多少戰鬥力。河北的高乾、高昂等士族是自己可以依靠的力量，戰鬥力也可以保證。
元子攸的難點是，關鍵是爾朱榮死後如何擺平爾朱家族的成員。元子攸的想法是，當初王允誅殺董卓後不願大赦，還殺了和董卓并不算親密、隻是歎息一下的名士蔡邕，最終逼反了董卓所部涼州軍。他要充分吸取王允的教訓，在爾朱榮死後大赦爾朱氏集團的诏書。元子攸深知，北魏國土盡是爾朱榮親戚們的軍隊，自己就算盡力一搏也很難扭轉乾坤。
但不願意讓社稷斷送在自己手中的元子攸說出一句名言：
“甯為高貴鄉公死，不為常道鄉公生。”
高貴鄉公
指的是說出“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帶領幾百宮廷人員攻打司馬昭的曹魏皇帝曹髦。20歲的曹髦在失敗嘗試中血濺當場。
常道鄉公
則是完成了禅讓儀式的曹魏末代君主曹奂，禅讓後在晉朝又生活了近四十年，得以善終。
元子攸甯願像曹髦去死，也不想像曹奂那般苟活。
事實上，從劉裕開始，配合禅讓也不一定有好下場。晉恭帝司馬德文在簽署禅讓書時說：“桓玄篡位時晉室已經失去天下了，幸虧劉裕延長了國祚，至今已将近二十年。今日的禅讓之事，我是心甘情願的。”但是，司馬德文禅讓後一年仍然難逃劉裕殺戮。從此之後，南朝晉、宋、齊三朝的禅位君主及其近支都會死于非命。把南朝嘲笑為“島夷”的北魏“索虜”君主們對禅位君主的可怕境況必然頗為了解，這也大大堅定了元子攸的決心。
公元530年9月，孝莊帝埋伏好士兵，随後派人告訴爾朱榮，他嫁給孝莊帝的女兒爾朱皇後生下太子。爾朱榮從來不認為孝莊帝敢殺他，是以大條條進宮祝賀。等他見到孝莊帝，伏兵很快出現，爾朱榮反應很快，思路也異常清晰，馬上試圖劫持孝莊帝。然而孝莊帝早有準備，拿出預備好的刀直接捅進爾朱榮腹腔之中，一代枭雄當場殒命。
比起幾十年後周武帝宇文邕拖泥帶水、最後還是依靠旁人完成對權臣宇文護的誅殺，孝莊帝這次手刃權臣，可謂幹淨利落。爾朱集團二号人物、爾朱榮曾試圖擁立的鐵杆親信、皇族遠支元天穆也當場被殺。同行包括爾朱榮嫡子爾朱菩提在内的三十幾人也全部被殺。同時，元子攸充分吸取了王允的教訓，立刻發了個大赦爾朱氏集團的诏書，同時讓高乾、高昂兄弟回河北募兵，還降服了爾朱集團的賀拔勝等人。他甚至不惜自降身價，招安了在爾朱家族晉陽老巢附近的山賊集團，讓他們從背後威脅爾朱氏。
然而，正如東漢末年西涼軍有賈诩，爾朱家族的謀主司馬子如也是個眼光毒辣之人。在他勸說下，身在洛陽沒有入宮的爾朱世隆強行殺出洛陽城，帶很少人馬就突襲攻占了北中城。這是從河北入侵洛陽的門戶，不久前，爾朱榮的大軍曾在這裡敗于陳慶之的守軍，北中城的淪陷意味着元子攸不可能組織起洛陽的防務。當諸爾朱氏将領紛紛斬殺宣讀大赦文書的使節合兵南下時，元子攸很快被俘，最終被勒死。爾朱兆等人大開殺戒，大批宗室和大臣被殺，孝莊帝和爾朱皇後所生皇子也一同遇害。
北魏徹底走向分裂，爾朱榮集團成員和六鎮變民們經過一系列重組，最終形成了東西分裂的局面，其中形成于西邊西魏——北周王朝的關隴集團，後來相繼誕生了隋、唐兩個大一統王朝。
北魏一分為二。來源/紀錄片《中國通史》截圖
遺憾的是，爾朱家族不久被高歡消滅，爾朱榮逐漸被遺忘在曆史的角落。
另一方面，孝莊帝元子攸以生命為代價，實作了那句“甯為高貴鄉公死，不為常道鄉公生”擲地有聲的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