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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瓜分薇娅?

作者:上觀新聞

主播薇娅因涉偷逃稅款被通報的那天,身在杭州九堡的可莎接到了母親的電話。電話那頭,母親問她有沒有偷漏稅,語氣嚴肅。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可莎哭笑不得。她是一家MCN機構(注:類似網紅經紀公司)的簽約主播,每個月拿的是固定工資和銷售提成,納稅的事情從不需要她操心:“我對我媽說,你女兒才賺這麼點錢,本來就交不了多少稅,逃稅也輪不到我呀!”

苑子豪是第二天刷微信朋友圈時,才知道薇娅“出事”了。新聞出來的時候,他正和所有活躍在義烏北下朱的主播一樣,提着巨大的黑色塑膠袋,遊走在街頭的供應鍊門店挑選貨品。雖然他也從事直播帶貨工作,但是對于這個剛滿21歲的年輕人而言,薇娅作為一名主播竟然因為偷漏稅被追繳和罰沒13.41億元人民币,這魔幻故事離自己太過遙遠——苑子豪的平均月收入,可能剛夠得上個稅起征點。

剛剛過去的2021年,直播電商行業經曆震蕩。一系列強力監管舉措的出台和合規調查的開展,均在提示這個新興行業即将迎來進一步的規範,野蠻生長的局面可能将畫上句号。“頭部主播”接連被追繳大量稅款,業内都知道行業亂象将被整肅。數量龐大的“腰部”乃至“底部”主播們,暫時仍未能切身感受到風波,但也已隐隐察覺到變化的到來。隻是,眼下他們并無暇過多思考,與算法的周旋、對流量的争奪,牽扯了他們所有的精力。在這個行業裡,如何分到一杯羹,仍是他們的頭号課題。

他們在瓜分薇娅?

義烏北下朱村街頭的供應鍊門店。于量 攝

沒有影響的“平行宇宙”

用科幻一點的說法,薇娅李佳琦、杭州九堡、義烏北下朱,這可能是三個平行宇宙。

在很多杭州本地人的印象裡,九堡是城鄉接合部,除了長途客運站和成片的服裝廠,再無其他。然而直播帶貨風潮突起,背靠九堡的服裝産業資源,薇娅從這裡橫空出世。作為薇娅的“娘家”,九堡一躍成為直播電商的“宇宙中心”,大量品牌和供應鍊入場布局,一度有上萬名帶貨主播雲集于此。隻是,薇娅很快就有了屬于自己的“宇宙”,與九堡漸行漸遠。在義烏,北下朱原本名不見經傳。機緣巧合下,這個臨近義烏小商品市場的農民回遷小區,被外來的草根創業者相中,成了他們在義烏淘金的起點和大學營。從江湖地攤到社交電商,再到後來的直播帶貨,北下朱自始至終瞄準下沉市場。今時今日,北下朱村各個入口都豎着“電商之都”的牌子,連帶着附近的白岸頭、東傅宅、下駱宅等一衆社群,也都各自以“網紅主播村”“電商直播基地”自居。新年伊始,記者探訪九堡和北下朱這兩處直播基地,發現一切如常。白天,主播們忙着四處找貨;入夜,直播間開始忙碌。兩個平行宇宙的差別在于,九堡的主播們挑選的是品牌服裝和珠寶首飾,而北下朱的主播們尋覓的則是九塊九包郵的牙膏和論斤稱的巧克力。對于發生在另一個平行宇宙裡的事情,九堡的可莎與北下朱的苑子豪态度倒是非常一緻:沒有影響。有小主播說,操心在另一個宇宙裡發生的事情,就像操心皇帝挑水是不是用金扁擔一樣滑稽可笑。但變化确實正在發生。黃益杭是九堡某園區的招商工作負責人,與九堡大多數辦公場所一樣,他所供職的園區同樣聚集了大量直播行業企業。在他看來,超級頭部主播的離場,确實讓渡出相當一大部分的流量,隻是這部分流量未必會轉移到小主播的頭上。“去年雙十一,直播帶貨銷售額數百億元,李佳琦和薇娅占了大頭,排名前50位的主播可能吃掉了99%的流量。如今極少數超級頭部主播退場,但他們釋放出來的部分流量,對于少數頭部主播或許是個機會,但對于全國100多萬腰部和底部主播而言,還輪不到承接,流量就已經被瓜分完了。”黃益杭如此判斷。去年9月,稅務部門就曾針對直播行業開出名單,要求自查自補,杭州九堡當地的部分主播也在這張名單上。九堡也不乏納稅金額以10萬元甚至百萬元計的腰部主播,可莎并不在其中。

“掙不到錢”的直播行業

可莎婉拒了記者給她點的咖啡,她擔心喝了咖啡會睡不着。采訪前一天,她是淩晨2點下播的,複盤結束後已是4點。

2020年8月,可莎來到九堡。她和一家服裝品牌簽訂了合同,為品牌方直播帶貨。那時她的工作很輕松:“品牌對主播的要求不高,會講話、會展示就可以了。每天就是事先把詞背好,然後播4個小時,收工回家。”可莎很快發現,這份輕松的工作掙不到錢——她對“掙不到錢”的定義是,每月淨收入3萬元。這并非“凡爾賽”。當主播前,可莎做過技校的老師,也搞過教育教育訓練。2019年她開設了自己的公司,嘗試通過短視訊帶貨。那時可莎有50多部手機,同時營運着數十個抖音賬号。她買來視訊素材,再混剪進自己拍攝的内容,釋出在旗下的各個賬号上,每天都期待着挂在“小黃車”裡的某個單品會“爆”。終于,一款面膜賣爆了。一夜之間,可莎的銀行賬戶裡多了十幾萬元。有過了這樣的經曆,在九堡每月五位數的收入在可莎看來,确實不值一哂。更何況,在直播行業内,月入十幾萬元也才不過是腰部主播的門檻。去年下半年,可莎轉投九堡當地的一家MCN機構,每月收入依舊穩定在數萬元。在另一個平行宇宙,苑子豪做直播快1年了,還沒掙夠10萬元。2021年3月,苑子豪從老家内蒙古來到了北下朱。此前,他對于北下朱的認知全部來自短視訊平台——站在北下朱村口那座全長不過幾米的“網紅橋”上,許多短視訊部落客熱情地向觀衆介紹着北下朱。在他們的描述中,這裡是草根創業的天堂,一夜“逆襲”的故事在這裡不斷上演。對于一心想要出外闖蕩,在移動網際網路時代成就一番事業的年輕人,這些短則數十秒、長不過三分鐘的視訊,無疑極具煽動性。在北下朱,找一份主播的工作并不難。利潤以“分”乃至“厘”計的小商品,需要海量的訂單才能支撐起一門能掙錢的生意,是以供應鍊對于主播的需求,仿佛也永遠不存在上限。落腳後不久,苑子豪便加入一個小型的直播團隊。他每天播兩場,每場3到4個小時。單場近萬元的銷售額,換來的是他每個月6000餘元的收入。

他們在瓜分薇娅?

白岸頭村村口的布告欄上,貼滿了招聘主播的啟事。于量 攝

這份收入遠低于苑子豪的預期,但是足以保證他在義烏衣食無虞。北下朱出名後,店鋪租金一漲再漲,但是對于主播,日常生活成本依然低廉,房租加上水電費,每月通常不過七八百元。更重要的是,苑子豪意識到,北下朱的主播們,掙的基本都隻是這點錢:“個人主播如果找供應鍊合作,行情價是一天200元。相比之下,我的工作還輕松點。”不論是月入數萬元還是月入數千元,九堡和北下朱的主播們都覺得自己掙不到錢。

摸不透的遊戲規則

總有人是真的掙到錢了的。

撇開那個屬于超頭部主播們的平行宇宙,在可莎和苑子豪各自身處的地方,暴富的故事真實存在,并且他們也都曾親眼見證——當然,不同的平行宇宙,對于暴富的定義也不盡相同。

“我的一個主播朋友去年在杭州市區買了房,首付200萬元。這筆錢,普通工薪族要存好多年,但是對于稍微有點體量的主播,就是兩三年的事情。”可莎說,她見過公司團建時,停滿一整個車庫的跑車,也見過同行一夜進賬幾十萬元。還有剛入行的小姐妹去三亞旅遊,為了玩得盡興,幹脆和朋友一起包下了酒店的遊泳池。小姐妹繪聲繪色地告訴她,售價500元一個的果盤,“随便上”。苑子豪在北下朱并沒有見識過紙醉金迷,但是他清楚地記得去年夏天,有相熟的主播一晚上賣出去了價值十多萬元的食用鹽和椰子汁。第二天在街上遇到那位主播,談及此事時,對方極力表現得雲淡風輕,卻又掩飾不住得意,那神情讓他瞬間湧起一陣妒意。回憶起當時的感受,他笑了起來,“羨慕嫉妒恨呐!羨慕完之後就回家尋思,别人是怎麼做到的。尋思了半天也尋思不出來。”苑子豪學過聲樂,說話聲音頗有磁性,自認做主播比許多人有優勢。他最終把對方的成功歸結為努力與偶然的共同作用,其中努力占八成,偶然占兩成。

他們在瓜分薇娅?

苑子豪站在義烏北下朱村的“網紅橋”前。于量 攝

可莎不這麼看。她認為在這個行業中,存在着某種神秘的遊戲規則。偶然的一次成功,無非是因為有那麼一個瞬間,恰巧與那個不可捉摸的規則重合在了一起:“在這一行裡待的時間久了,你會發現很多東西都是沖突的。我們每天直播,每天複盤,但依然找不到規律。”總有一些規則是明晰的。流量,是直播電商最重要的關鍵詞。圍繞着流量,平台創造出了各自的遊戲規則。可莎告訴記者,以抖音為例,如若一個直播間的觀衆轉粉率達到4%、停留時間40秒以上、成交率達到10%,就夠上了平台劃定的标準線。下一場直播開始時,平台方就會推送一大波流量。如是往複,若每次推流都能“接”住,一個号就“養”起來了。但是怎麼讓觀衆轉粉?怎麼讓觀衆停留?怎麼讓觀衆下單?明确的資料背後,是那套玄而又玄的規律,鮮有人能參透。于是,投身直播行業某種程度上成了一種賭博。可莎認為,一些直播公司老闆也在賭:前期大把投錢“養号”,養起來了,便能一夜回本;養不起來,則隻能眼見錢打水漂。“養号,有時候就看老闆敢不敢虧。幾百元的東西免費送,戒指一分錢,面膜一毛錢。就算包裝成本都不算,快遞成本也要十幾元。現在我們直播間賣的一些東西,明星直播間賣199元,我們直播間竟然99元10盒。我現在的公司,每個月單是在貨品上就要虧個十幾萬元。”可莎說。諸多平行宇宙,共享一套遊戲規則。除非成為“頭部”,或者至少身處“腰部”,否則對規則的求索,還将無止境地進行下去。

他們在瓜分薇娅?

在北下朱村,電商直播基地随處可見。于量 攝

夢想依舊,還要堅持

雖然規律和規則依然未被破解,但是可莎和苑子豪們還是感受到了一些變化。頭部主播的影響力和控制力正在被消弭,一些品牌和廠商正在奪回主導權和話語權。在九堡,越來越多的獨立主播選擇委身品牌或是MCN機構,從“走播”轉變為“店播”;在北下朱,各類“裝瘋賣傻”的段子類視訊越來越不吃香,主播們開始研究腳本拍攝短劇,做“劇情号”。黃益杭說:“直播間裡假裝吵架互相砍價,套兩件羽絨服跑到冰天雪地裡打滾。這種路子觀衆已經膩了,越來越吃不開了。”行業的規範和健康發展是大勢所趨,“走播”變成“店播”、低俗段子變成獨幕喜劇短劇,也是大勢所趨。直播電商逐漸駛進了正常軌道。2021年,國内各主要直播電商平台GMV(網站成交金額)達2.3萬億元,首度反超淘寶系平台。就目前的态勢看,直播電商的發展勢頭依然強勁。無論身在哪個平行宇宙,沒有人希望被這個行業甩出去。依舊每天都有人來到北下朱,每天也都有人離開北下朱。對于那些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面孔,苑子豪并不關心:“大家眼裡隻有掙到錢的人,不會在乎那些選擇退出的人。”有鑒于此,他決定繼續堅持。下沉市場的争奪同樣激烈,但苑子豪相信隻要能在北下朱站穩腳跟,屬于自己的機會總會到來。總有一天,他的直播間也能有“爆”了的産品。在每一場直播裡,苑子豪都賣力地推銷着廉價的日用品。和許多20歲出頭的年輕人一樣,苑子豪說他自己原本對這些産品也毫無興趣,但是每場直播結束後,看着背景的成交資料,他的成就感也愈發強烈。說到這裡,苑子豪笑了,“環境改變人嘛!”可莎有些迷茫。在技校當老師時,她一個月拿7000元工資的生活逐漸變成了模糊的記憶,如今每月數萬元的收入,在她眼中竟屬于“掙不到錢”的範疇。她說在這個行業裡待久了,已經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了:“眼裡隻有比自己賺得多的主播和暴富的主播,這種誘惑太強烈了,以至于腦子裡除了掙錢,就沒别的。”可莎也打算堅持。她不想永遠隻做一個“底部”,她還想努力摸清那套“規則”。對于前兩天的一次直播,可莎耿耿于懷。那場直播中,平台方的推流她沒能“接”住,原本2萬多人線上的直播間跌到了不到8000人;同樣讓她不甘的,還有去年“養廢”了的3個賬号。種種不甘幾乎成了某種執念,而這種執念,也驅動着她一次次地在直播間裡重複:沒點關注的姐妹,請點一下關注。

欄目主編:孔令君 文字編輯:孔令君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檔編輯:雍凱

來源:作者:于量 鞏持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