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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強年畫:那些被收藏的木版 永遠不會再沾上顔料了

鋒利刻刀劃過堅硬的杜梨木,一條完整的線條被刻意劃出了一個缺口。“這樣就和古版一樣了,”辛豔君放下了手裡的刻刀。

整整一個星期,她才完成了這塊“下山虎”古版複原的第一步,刻出了最基礎的線條。

還有四塊套色的版沒刻,她想着在虎年春節之前,把這幅傳統的下山虎木版年畫刻出來,印成年畫,讓人有機會把這幅幾百年前的老虎貼在家裡,虎虎生威。

武強年畫:那些被收藏的木版 永遠不會再沾上顔料了

武強虎年年畫。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武強年畫的前世今生

1月5日,河北衡水武強縣。

過了新年,春節就越來越近了。隻是城市裡的年味兒越來越淡,包括這個木版年畫的發源地之一。大街小巷裡,幾乎見不到年畫的影子。走在縣城的街道上,很難想象,在木版年畫鼎盛的年代,這裡曾經每年生産1億張年畫,全靠人工刻版和印刷。

辛豔君是武強僅剩不多的木版年畫制作者之一,她的小店,深藏在一條小街道邊上,門臉上沒有太多木版年畫的元素,反倒是字畫裝裱等大号的廣告語更加顯眼。

武強年畫:那些被收藏的木版 永遠不會再沾上顔料了

辛豔君在她的年畫店鋪裡。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這是武強縣僅有的五六家經營木版年畫的店鋪之一,其他的幾家,都集中在縣裡“武強年畫博物館”周邊。

不管在哪裡,生意都不算好。當初讓許許多多手藝人們養家糊口的木版年畫,能養活的人越來越少了。

以前不是這樣的。

武強年畫:那些被收藏的木版 永遠不會再沾上顔料了

2005年武強年畫被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産保護名錄”。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武強木版年畫最早出現于宋代,那個創造出《清明上河圖》《千裡江山圖》的時代。和藝術創作不同,從誕生之初,木版年畫天生就帶着平民特質,接地氣,是典型的民間藝術。

在武強年畫博物館裡,從事木版年畫研究的陳賀芝,對木版年畫的特質,比别人了解得更多一點兒。

武強年畫:那些被收藏的木版 永遠不會再沾上顔料了

陳賀芝在武強年畫博物館裡。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木版年畫從一塊雕版開始,選用本地的野生梨樹——杜梨樹做材料,杜梨樹木質細密、堅硬、沒有橫豎紋,适宜雕刻,也适宜反影印刷。

紙張最初是草紙,價格便宜,一般人家都買得起。

顔料是各種植物的萃取物,槐米制成黃色、石榴花榨出紅色,靛藍草萃取藍色,鍋底灰混成黑色,三原色加上黑色,可以配成所有的顔色。

武強年畫:那些被收藏的木版 永遠不會再沾上顔料了

武強年畫博物館裡的各色顔料。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年畫的題材,取自農耕生活中的一切所見所聞,二十四節氣、十二生肖、數九、山水花鳥、戲曲神話……無所不包,可以滿足所有人的需求。

和楊柳青的精妙、桃花塢的婉約不同,誕生于華北腹地的武強木版年畫,更多了一些北方廣袤平原上的粗犷和豪放。

清代中期,武強縣的木版年畫發展到巅峰。在武強縣舊址,原名南關的地方,僅可考證的畫店就有144家,周圍從事木版年畫的村莊有60多個,上千戶人以此為生。

武強年畫:那些被收藏的木版 永遠不會再沾上顔料了

武強年畫博物館裡,各式各樣的年畫。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那是武強木版年畫的黃金時代,太多手藝人會集在此,用刻刀、木頭、顔料和草紙,創造出璀璨的年畫,送到天南海北,給那些辛勞了一年的人家,帶去一點兒色彩,以為慰藉,也充作慶賀。

消失的年畫集散地

當年的盛景已經不複存在了。曾經的木版年畫集散地周邊,城牆消失了,畫店消失了,制作年畫的手藝人,也快要消失了,還能刻版的人寥寥無幾。

韓金剛是少數還在村裡刻版的人。韓金剛從小喜歡畫畫,從10多歲開始學,學到國中畢業,卻發現,畫畫養不活自己,他選擇了學刻版。

武強年畫:那些被收藏的木版 永遠不會再沾上顔料了

韓金剛向記者講述武強年畫。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如同武強木版年畫千百年中一代代的傳承一樣,那些一腳踏入木版年畫中的人們,最初學的是手藝,一門可以養家糊口的技術。

“那時候學這個,能養活人,”韓金剛的師傅、武強年畫唯一的國家級非遺傳承人、63歲的馬習欽是這樣入行的,還有他唯一一個可以刻版印刷養活自己的女弟子辛豔君,以及更多的木版年畫學徒,都是這樣入行的。

每天早晨起來,吃完早飯,韓金剛就會穿上圍裙,坐上工作台。那是一個簡陋的桌子,上面架着一座台燈,一張陳舊的電腦椅。椅子上還有一個按摩器,可以按摩腰椎和頸椎,刻版的人,常年伏案,大多頸椎不好,有個按摩器,可以讓工作時間延長許多。

武強年畫:那些被收藏的木版 永遠不會再沾上顔料了

韓金剛正在刻版。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刻累了,他會走到院子裡,讓眼睛、脖子和手指也歇一會兒,韓金剛的院子裡,擺滿了收購來的杜梨木,院子裡有電鋸,他會自己改成木闆,随時備用。

如今,杜梨木也不好收了,這種野生的梨樹,隻能接花生大小的果子,沒有人吃,而且,樹長得很慢,一尺左右的直徑,得百年左右才能長成,堅硬而細膩,可以在上面刻出精密的花紋。

武強年畫:那些被收藏的木版 永遠不會再沾上顔料了

韓金剛展示刻版的杜梨木。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就好像刻版的手藝一樣,至少要兩三年工夫,才能刻出一塊能用的版。一開始學的時候,可能看起來像那麼回事,但印出來之後,線條、轉折、角度,許許多多細節,都會暴露出刻版的問題,要麼線條斷了,要麼深度不夠,要麼不夠流暢,像一幅國小生的塗鴉。

院子外面,這個名叫喬疃的村莊,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華北村莊,村莊外是廣袤蒼涼的田野,冬天的寒風在光秃秃的平原上呼嘯而過,完全看不出來當年家家戶戶生産木版年畫的盛景。

“以前多,現在很少了,我們這個村子,就剩我一家了。周邊的村子裡,也幾乎找不到了。”

藝術都在日用之中

“年畫要滿”,在馬習欽的院子裡,這位老手藝人說。

和國畫講究留白的傳統不同,年畫要喜慶,要圓滿。整個畫面,不能留太多的空白,是以設計年畫的繪畫者們,總要想辦法讓線條結構均勻地分布在畫幅的各個部分。

武強年畫:那些被收藏的木版 永遠不會再沾上顔料了

喜慶的武強年畫。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中國人過年,講究圓滿豐裕,在物資匮乏的年代,辛苦一年的人們,在年終歲尾,更願意用豐富的食物犒賞家人,用濃烈的色彩裝點節日。

年畫完美地滿足傳統居民對春節的想象和期待,構圖豐滿,色彩鮮豔,取材于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素材,足以成為寄托願望的載體。

和生活一樣,每一幅年畫的制成,都需要經曆漫長的工序和打磨。完整的杜梨木,改成木闆,用刨子推平,再用砂紙仔細地打磨光滑,還要上一層香油。這可以讓表面變得更細膩,也讓堅硬的木頭稍稍軟化,适宜雕刻。香油幹了以後,将畫好的畫,用糨糊粘在版上,再等待糨糊幹透,用清水沾濕抹布,輕輕地把紙擦掉,畫上的線條就留在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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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刻好的木版。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雕刻木版,講究“陡刀立線”,刻刀有很多種,有鷹嘴刀、剔刀等,鷹嘴刀的前端并非普通的刀尖,而是類似鷹嘴的彎月形,适宜刻畫線條,剔刀則用來剔除空白部分,讓線條凸顯。

刻完的線條并非直上直下,而是梯形的,這樣有利于印刷。一塊版刻成後,可以印1萬到2萬張。如果線條直上直下,很容易磨損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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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版上雕刻的線條是梯形的,這樣便于印刷。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其實,不光是線條,在拓印之前,所有的步驟,都要為最後的印刷服務。比如圖案設計,要利于雕刻,普通的繪畫可以極其細膩和複雜,但如果用于雕版,則很難表現出來,或者刻出來後,用不了幾次就壞了。

在木版年畫的制作中,雕刻是最麻煩也是最累的工序,但并不是一次性的,事實上,一塊雕版,通常要經曆多至十多天的雕刻,如果刻壞了一塊,也不意味着一塊版廢了,手藝人們有自己的方法,把壞的部分剔除,補上一塊新的木材,續上線條繼續刻。手藝精湛的人,可以做到毫無痕迹。就如生活一般,在修修補補中,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年畫并不總是古老

木版年畫的出現,是開風氣之先的産物。

雕版印刷剛剛成熟的年代,它就進入了尋常人家的生活之中。在過去的時代,木版年畫幾乎占據了尋常人家所有可以張貼的空間,門畫、中堂、對聯、條屏、窗畫、竈畫、鬥方、燈方、桌圍……陳賀芝總結了30多種武強木版年畫的形式,構成了北方農村最濃厚的年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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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畫博物館裡各式各樣的年畫。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近千年的演變發展,木版年畫積累了無數題材,比如十二生肖,每一種都有許多不同的樣子,還有常銷的九九消寒圖、打春牛、竈王龛等。在這些題材中,老虎、獅子、花瓶最受歡迎,武強俗語說“老虎獅子大花瓶,吃遍天下不怕窮”,正是市場留下的記憶。

除了這些傳統的經典樣式,在不同的時代,手藝人們也在不斷創造新的題材。陳賀芝介紹,在1946年,武強年畫藝人帶頭成立了“冀中年畫研究社”,創作了很多新的史詩題材。改革開放後,手藝人們也在不斷創作新題材。

韓金剛就是一位喜歡創作新題材的木版年畫創作者。最讓韓金剛得意的,是他幾年前創作的趙州橋圖,也是他做過最大的一塊版,長兩米多。為了那塊版,他花了半年多的時間構圖,然後又用了8個多月刻成了版。如今,這套版已經被人收藏,他手裡留下的,隻有少數印出來的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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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金剛在制作木版版畫。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題材在更新,技術也不斷疊代,比如多色套印的技術。年畫上的顔色是豐富多樣的,最少也有三四種,如何用固定的雕版,印出豐富的色彩?

一代代的手藝人們,創造了套色印刷的技術。一幅完整的畫,在刻版人的手裡,被分解成不同的顔色,每一種顔色單獨刻一塊版,最終分解成多塊不同的版,拓印時,同一張紙,在不同版上拓印,一幅多彩的年畫,就會逐漸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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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金剛創作版畫的工具。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馬習欽的工作室裡,層層疊疊摞着數百塊刻好的版,這些版或者三個一套,或者五六個一套,每一套,都是一幅獨特的年畫。

即便如此,他的大部分時間,也還在雕刻新版,有些老版用久了不能用了,有些被收藏家買走了。刻版40多年,他留下的隻有極少的一部分。

越走越遠也越賣越少

年畫裝點了中國人的年味兒,但在工業時代,傳統的木版年畫正經曆着最嚴峻的考驗。

事實上,馬習欽在剛剛入行的時候,木版年畫面臨的挑戰就開始了。馬習欽16歲入行,為了學一門吃飯的手藝,進入一家公私合營時成立的畫廠,學習木版年畫的制作,也是在那時,廠裡引進了第一台油印機,木版年畫的活兒一下子就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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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習欽正在制作木版,他16歲就入行了。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在此後的很多年裡,木版年畫越來越多地被印刷品替代,幾乎面臨傳承中斷的局面。一直到1985年,武強縣成立年畫博物館,那些老木版才被保留下來,少部分老藝人,也有了生存之地。

馬習欽還記得,他師父那一輩,會刻版的還有十多個人,但到了他這一輩,隻剩下他自己了。以前這門技術,養活了武強縣許許多多的手藝人,後來,能養活的人越來越少了。

幸好,随着國家對非物質文化遺産的重視和保護,傳統的木版年畫得到了支援,馬習欽的19個弟子中,也有不少依然留在了這個行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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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畫博物館裡,正在制作木版的手工藝人。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比如辛豔君,辛豔君是馬習欽的弟子中,唯一以制作木版年畫為生的女性。她喜歡複原古代的技藝,曾經花費巨大的精力,複原了古代的植物顔料。很多材料都是從中藥鋪買的,非常貴,還有的北方已經不再生長,要到南方買。

現在的木版年畫拓印,基本上都在使用更便宜、也更友善的廣告色、水彩顔料等,辛豔君複原了植物顔料,但也僅僅是儲存一份更詳細的資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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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豔君正在制作老虎年畫。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她還在嘗試複原老版的年畫,就在前不久,她想起一幅虎的年畫,卻找不到相應的木版和圖案了,最終在年畫博物館找到了一幅舊版。照着舊版,一點點複原。甚至連舊版磨損的地方,也原樣保留了下來。

“有些東西沒了,就再也找不到了,是以趁着還能複原,就多複原一點兒。” 辛豔君說。

武強年畫:那些被收藏的木版 永遠不會再沾上顔料了

武強木版年畫。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其實這些年裡,武強木版年畫已經走過了很多地方,甚至在國外展覽、獲獎。但不可否認的是,年畫的銷量并沒有太大的起色,馬習欽現在每年隻能賣出兩三萬張木版年畫,以前一年可以賣出20萬張。辛豔君的網店裡,每個月也隻有很少的成交量。

曾經輝煌的木版年畫和手藝人們,在漸漸地遠離人們的生活,更像一個被陳列起來的古董。

事實上,比起年畫,拓印年畫的木版,更有可能被人們陳列起來。如今,像馬習欽、韓金剛、辛豔君這樣的手藝人,刻完一套木版之後,直接把版賣出去,要比賣畫更有市場,許多收藏家們,會收藏那些沒有沾過顔料的新版。

那些版賣出去後,被陳列在各種各樣的收藏室、展覽館中,永遠都不會沾上顔料、印在紙上,也永遠沒有裝點人家的機會了。

武強年畫:那些被收藏的木版 永遠不會再沾上顔料了

制作木版年畫的手藝人。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不過,對傳承木版年畫的手藝人們來說,這未必全是壞事,至少,在大工業的時代,可以讓他們有一碗飯吃,讓他們依舊有一筆一劃雕刻的力量,把千百年來的手藝傳承下去。

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影 王穎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