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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半中國血統的藝術家秦思源,多年來收集了上百種北京的聲音,叫賣聲、響器聲、警哨聲、車馬聲……這些聲音是北京城不同時期的生活記錄,連接配接起往事與情愫。城市突飛猛進,聲音希茫,可人總會被一些心底的回響羁絆。
聽見四時與煙火
去張家口錄鴿哨聲那次,是個響晴的天。
淩晨4:30,秦思源起床,收拾齊整,背上攝錄裝置,開車向北,直奔鴿哨制作人侯春林家。
春寒料峭,秦思源裹着沖鋒衣登上侯家的屋頂——這裡寬敞又沒遮擋,适合錄音。他把兩架錄音機分别安置好,手舉一米來長的話筒伸向天空。十幾隻負着鴿哨的鴿子騰空而起,風掠過哨孔,發出脆亮的聲響。
鴿哨又叫鴿鈴,用竹、葦、葫蘆等材料制成。雖名為“哨”,但形狀比普通口哨要講究得多。依造型的不同,主要分為四大類:葫蘆類、聯筒類、星排類、星眼類。無論哪類,佩系法都一樣:将哨鼻插入鴿子的尾翎縫隙,下用鉛絲圈扣牢,無論鴿子飛得多快都不會松動。
豆汁焦圈鐘鼓樓,藍天白雲鴿子哨,老北京人愛養鴿子,也愛聽這鴿哨聲。如今少有養鴿子的條件了,鴿哨也随之式微,可記憶不會那麼容易淡去。關于舊日北京的影視劇,都少不了鴿哨聲。和很多人一樣,秦思源認為:沒有第二種聲音更能代表老北京了。
采集鴿哨聲,是秦思源開始搜羅北京聲音以來的夙願。叫賣聲、響器聲、警哨聲,幾年間,他收集了百餘種聲音,其中很多都已經或是行将在這座城市消失。它們都将進入秦思源的“分響”聲音藝術博物館。
圖|秦思源在工作中
秦思源與老北京的聲音結緣,是在2013年。
那年,北京首家胡同博物館落址史家胡同24号。這處院落原本是民國著名作家淩叔華和陳西滢夫婦的居所。上世紀40年代,淩陳夫婦遠渡英國,15歲的獨生女陳小滢也随父母前往。從此,陳小滢在英國求學、工作,與著名漢學家秦乃瑞結缡,兩人的兒子,就是秦思源。
1971年,秦思源出生在英國,8歲時和父母回到北京居住過三年。在倫敦大學讀中國語言與文明專業時,他再度來到北京做交換生。正值地下音樂野蠻生長的時期,秦思源和朋友組了搖滾樂隊,擔任主唱,平時租住在胡同大雜院裡,透過先鋒與傳統的縫隙打量這個古老的城市。或許從那時起,“聲音”主題就在他心裡埋下了種子。
2002年,秦思源正式定居北京,從事當代藝術,但他無法回到老宅。這個失去主人的院子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被充作公用,後來,陳小滢将房屋産權轉讓給了國家。優越的地理位置和豐厚的人文底蘊,使它被選中作為博物館,呈現北京胡同的曆史。
博物館的總策劃胡新宇找到了秦思源。他想知道,淩叔華和家人在這裡是怎麼生活的,複原起來才有依據。
在史家胡同,胡新宇見到了秦思源。他臉型瘦窄,輪廓分明,一望即知有西方血統,卻操着一口純正的國語。兩人在軒敞的院落中漫步,看着外祖母當年招待過泰戈爾、齊白石、徐志摩等衆多文化大家的廳堂、母親年幼時居住過的房間,秦思源對胡新宇說,要在這裡辟出一方空間,收納胡同的聲音。
他找來熟悉老北京生活的學者、編劇,會百餘種叫賣聲的收藏家阿龍,錄下了賣糖葫蘆、賣包子、砂鍋、杏兒、櫻桃等遊商的叫賣聲,腳鈴、糖鑼、虎撐等響器的聲響,還有舊時北京駝隊的鈴聲。秦思源發現,這些聲音雖然還在廟會中登台,偶爾也被電視台邀請展示,不至于全然湮沒,但它們從未這樣被專門收錄、整理過。
圖|“胡同聲音”展室
史家胡同博物館多了一間“胡同聲音”,在這間不足10平米的展室裡,觀衆戴上耳機,就能進入老北京的四時與煙火。它廁身這個曾經談笑皆鴻儒的院子,形成一種有趣的補充與對照,折射出秦思源的觀點:傳統文化不僅在琴棋書畫等士大夫的雅意中,也在熱鬧鮮活的市井裡。
探索人與城市的關系
鼓樓腳下的鈴铛胡同裡,57歲的收藏家阿龍正在一一檢點自己的寶貝:黃包車的鈴铛、收古董的小鼓、剃頭匠用的喚頭……
阿龍是道地的北京人,祖輩世居舊城,“三百多年沒挪過窩”。許是因為這份血脈,阿龍自幼就好古。12歲時,他就用兩個蘋果從同學手中換了一枚銅錢。
接觸響器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在買賣古董的“鬼市”上,阿龍發現了一個金屬小鼓。旁人告訴他,這是老北京遊街串巷的古董販子用的。用金屬棍子敲一敲,鼓聲傳出,宅門裡的人就知道收古董的人來了。阿龍覺得有意思,就買了下來,從此開始了收集各類響器的生涯。
圖|阿龍和他收藏的響器
收的物件多了,阿龍又對老北京挑着擔子的小販們的叫賣聲有了興趣。他的父母曾經行商,熟知這些聲音:賣糖葫蘆和賣酸梅湯的調子不同,胭脂水粉、針頭線腦的叫賣聲甚至有個專門的名稱:喚嬌娘。阿龍和父母學了不少叫賣聲,又四處找胡同裡的老人們求教。他記性好,嗓子亮,聽别人唱上兩遍就學得有模有樣。
阿龍為史家胡同博物館錄制的叫賣聲,京腔悠長,透着敞亮、喜慶的勁兒,一聞即知是獨屬于北京城的聲音。
每個城市都有屬于自己的聲音,早在2005年,秦思源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彼時秦思源在英國駐中國大使館工作,負責文化事務。他策劃了一個叫做“都市發聲”的項目,邀請多位英國藝術家到中國,根據城市的聲音環境來創作。在北京,其中一位藝術家Peter Cusack通過電台做了一個征集:你最喜歡的北京聲音。
聽衆的參與熱情超出預料,答案也五花八門。從計程車打表聲到電報大樓的鐘聲、打棗子的聲響,藝術家一一尋找、複原。之後,項目延伸至上海、廣州、重慶,聲音成為無形的次元,反映着這些城市彼此各異的生活與氣質。
受邀擔任史家胡同博物館顧問時,秦思源重溫了2005年錄下的那些聲音。令他驚訝的是,它們鮮活如初,一下就把他帶回了錄制時的情境。“聲音和人的記憶是捆綁在一起的,像一個時間機器一樣,能把人調到另一個時代,感受到很多年前的情緒。”于是,他決定做“胡同聲音”。
“胡同聲音”完成後,秦思源還想繼續記錄北京更多有趣的聲音,包括當下的聲響。他得知,Peter Cusack 30多年來一直在做一個項目,叫做“Your Favourite London Sounds”(你最喜歡的倫敦聲音),還出了一張同名專輯,收錄的都是倫敦人喜歡的城市聲響:電車駛過的聲音,便利店的購物聲,啤酒倒入冰塊裡濺起泡沫的聲音。
秦思源認為,和倫敦同樣古老而迷人的北京,也應當有一張這樣的聲音畫像。但他自陳并不是一個懷舊分子,收集聲音,是想留下時代的記錄,把它們作為媒介,喚起聽衆的感受,比如“關于記憶,關于情感、曆史,關于人和城市之間的關系”,就像他離開英國多年,依然忘不了倫敦地鐵到站時沉厚的提示聲“Mind the gap”(小心腳下)。
鐘樓的鐘聲、公園裡老人甩鞭子、抖空竹的聲響、故宮筒子河冰裂的響動,城市、時代最細膩的生活肌理,就在這些往往不為人注意的聲音中。
尋聲之旅并不平坦,特别是那些正在消失的聲音。過去沿街叫賣過的貨郎絕大多數都已作古,秦思源零星找到的也已屆耄耋之年,嗓音蒼老,無法複原當時的脆亮。至于駝隊,早已進不了城市,秦思源隻好到北京附近的一片沙漠去找駱駝。
為了錄鴿哨聲,秦思源就找了近兩年。2018年,他結識了鴿哨制作名家張寶桐,興緻勃勃前去拜訪,卻發現張家身處鬧市,根本無法錄音。張寶桐介紹秦思源去自己徒弟所在的黑橋村試錄了一次,但效果不夠理想。等秦思源再去時,發現黑橋村已經被拆了。幾番輾轉,秦思源才終于到張家口,在張寶桐的另一個徒弟侯春林家中錄下了鴿哨聲。
圖|鴿哨
秦思源曾在網絡上征集市民喜歡的聲音,但應者寥寥。尋找聲音的曆程中,孤單的他像在進行一場争奪,和快速的城市化程序賽跑,和傳統的不斷消亡賽跑,和都市人日益麻木的感官賽跑,力圖趕在更多聲音湮滅前,為它們留下一些印記。
聲音滋養城市
生活中真實的美,難以複制和模拟,一旦消失,再難出現。聲音,即是如此。
人們習慣了用視覺觀察城市,而視訊、圖檔等影像記錄隻是單純的視覺叙述,少有人停下腳步靜靜聆聽,留在腦海裡的,多是汽車的轟鳴、嘈雜的市場、喧嚣的工地,一座城市的聲音特色正在漸漸逝去。
秦思源想把曾有過的真實的聲音留住。2018年,他遇到了一位合作者,對方願意提供場地,讓他建設“分響”聲音博物館。那些一直隻存儲在他電腦裡的聲音終于有了安身之處。
将于今年5月開放的“分響”,分主題收錄了各類聲音:自然的、歌唱的、樂器的等等,也會用互動遊戲的方式探讨聲音的原理與形态。老北京的聲音獨據一間展廳,百餘種聲音将配合視覺、實物等形式,呈現這座古都的昔日。
不過,更大、更豐富的聲音博物館還是城市本身。平時,秦思源很喜歡去天壇公園,那裡常年都是熱鬧的:人們唱平劇、拉二胡、甩鞭子,生氣勃勃,他一聽就高興。
聲音是環境的一部分,也是生活的外在顯現。多年尋聲途中,秦思源一直在思考:我們應該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聲音環境裡,什麼樣的城市能夠滋養人?
在類似天壇公園這樣的地方,秦思源找到了部分答案。做“都市發聲”時,他把英國的藝術家們帶到這裡。他覺得,這樣才能知道中國的市井生活是怎麼樣的。那些玩樂的聲音令他愉悅,“可以感受到人的幸福和自由。”
後來,唱戲被禁止了,原因是“擾民”。票友們隻好轉去較偏遠的龍潭湖公園。秦思源趕去龍潭湖,錄下了京胡聲、三弦聲和唱戲聲。同樣被驅逐的,還有原來時常可見的街頭藝人。秦思源擔心,越來越多的聲音漸漸消失後,生活的豐富性會削弱,文明也會失去色彩。“文明是很複雜的,不是說安靜了就文明”。
胡新宇租下中老胡同的一處四合院作為辦公場所。冬日的陽光鋪滿院子,落盡了葉子的樹枝條分明,宛然還是舊時模樣。但在院外,巷子靜悄悄的,多年的搬遷、改造後,先前熱騰騰的胡同聲音已經消失了。美國作家邁克爾·麥爾記錄下2005年的北京胡同裡“奶奶們推着叮鈴桄榔的小推車,裡面裝滿了從天桃市場買來的蔬菜。通體黑色的‘飛鴿’自行車不斷響起鈴聲,提醒人們讓路。一個小販抱着一摞報紙四處兜售,路邊鳥籠裡的一隻八哥立刻滑稽地模仿起他的叫賣聲”,如此尋常巷陌的聲音現在很難再聽到了。
“人們為什麼喜歡胡同,因為它可愛,它的尺度是人的尺度”,胡新宇說。走在不過幾米寬的巷子裡,擡眼就能看見屋檐,伸手就能摸到樹梢。那些樸實親切的叫賣聲、談笑聲,乃至親密的鄰裡關系,隻能在這樣的生活尺度裡生長出來。
現代化讓城市膨脹,高樓聳立,但人的身體尺度沒有變,仍和千百年來一樣,會本能地親近适合自己的生活尺度。秦思源釋出的尋找北京舊聲音的視訊,不少外地人也很喜歡,會留言“發自内心地覺得親切”。其實,令他們感覺親切的,是那些聲音背後,曾經親切、宜人的生活。
城市怎樣才能适宜人居,給人養分?秦思源和胡新宇不約而同地提到一個基礎:自由。“有了自由,人就會有創造力”,公共空間的聲音和文化表達就有更多可能性;胡新宇則認為,應該讓人“自主地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喜歡胡同的人能住在胡同裡,而不是被強制遷移,人們能夠在自己喜愛的生活尺度與空間中安放自身。
鴿哨制作名家張寶桐至今還住在宣武門西大街的平房裡。為了友善養鴿子,他一直不肯搬進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每天兩次,鴿舍裡的鴿子等待主人前來放飛自己。
圖|張寶桐養的鴿子
冬日下午4點,已近薄暮,天空透着琉璃般脆薄的藍。張寶桐登上屋頂,打開鴿籠,十幾隻鴿子振翅而起,像一朵朵碩大的玉蘭花,盤旋直上。其中一隻戴着鴿哨,飛翔時哨聲響起,穿透四周嘈雜的車聲,顯得格外清亮、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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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羅 蘭
編輯 | 張鑫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