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是什麼:是過去傳到将來的回聲,是将來對過去的反映。——雨果

1.
在中國的曆史上,不乏奇思妙想的傑出人物,他們或以自己驚人的毅力,或以巨大的創造力,成就讓後人贊歎的偉業。但那些輝煌的功業,往往經曆了長時間的準備,在某個不經意的期間,突然煥發出耀眼的光芒,使黑暗的天空亮如白晝。光輝閃耀之後,不可避免要走向沉寂。
隻有極少數充滿活力與創造力的人,才能打破這個規律,使這樣的光耀時間得以延長。
班超就是這樣一個人。
公元73年,班超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随漢朝的軍隊北征,攻打在西域活動頻繁,意圖東山再起的北匈奴。
這一年,班超四十一歲。他在軍中的職務不過是區區的代理司馬。算得上一位實至名歸的老兵。在這個年紀,漢朝的開國将領、軍事奇才韓信已經走完了從落泊少年到三軍統帥封爵齊王再到被杖殺長樂宮的全過程。
更不用提霍去病在二十二歲那年,就已經大破匈奴,封狼居胥。就是他一直仰慕的張骞在這個年紀也完成了鑿空西域的壯舉。
而我班超,僅僅是軍中的一名老兵啊。
在大軍出玉門關,踏上西征的道路上,班超難免不做此想。
在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時代,在無數英才如過江之鲫的東漢百年,他已經遲到的太久。
之是以後發如此,隻因為從軍原本不是班超的第一使命。
2.
班超出身于一個史學世家。父親班彪是一位著名史學家,編寫過《史記後傳》六十五篇,其兄班固在此基礎上寫出繼《史記》之後的第一部史學巨著《漢書》。就連他的妹妹班昭也是一位跟蔡文姬齊名的才女。《漢書》最後的《八表》就是由其完成。
無論怎麼看,班超都應該是一位用筆記錄曆史而非用劍創造曆史的人。
事實上,他前半生的人生軌迹确實如此。從軍之前的班超是官府的一個小吏,依靠替官府抄寫檔案換取微薄的薪資過活。因為一次替兄長辯解冤情,其善辯的才華引起了漢朝皇帝漢明帝的注意,将他提拔為蘭台令史。這是一個跟國家檔案管理有關的職業。身處這個職位,可以很容易接觸到帝國的第一手資料,是所有有志于曆史領域的人夢寐以求的工作。
他的兄長班固就是在這個職位上完成了《漢書》這一著作。
人生的軌道在班超的面前鋪就,伸長一點脖子,就可以看到路的盡頭。
我們常常迷惑于命運女神手中變幻多端的骰子。我們到底是聽從命運的安排,然後用自己的豎韌去換取輝煌,還是向命運挑戰,用自己的決斷讓命運屈服,進而收獲全新的結局?
班超選擇了後者。日複一日的抄寫,所有故紙堆裡的徘徊耗盡了他所有的耐心。他試圖說服自己,用筆去記錄曆史,然後讓曆史記住自己,就如同他的父親他的兄長一樣。他用數十年的時間去嘗試這一點,以筆為劍,以簡為媒。但他終于發現,自己無法做到這一點。他渴望着更為激烈、更為異樣的生活,而不是靠時間從平凡中提煉不朽。他厭倦了手中溫和的筆,盡管它有時候可以比任何兵器都為鋒利。他渴望真實飲血的劍,他乞求自己就跟筆下那些人物一樣,仗劍而行,橫絕他域。那些舊有的傳奇,他看得越多,血越熱,那些他人的故事,他寫的越多,情越燃。
終于,在某個尋常的日子,在漢朝的官衙裡,沒有任何迹象顯示有什麼不同。班超依然在重複他的抄寫工作。沒有人意識到他的内心,正如火山噴發的前夜,壓抑了十多年對現實的厭倦噴薄而出。
他猛地丢掉了手中發秃的筆,仰天長歎。
“大丈夫應該像傅介子張骞一樣立功異域,以求萬裡封侯,怎麼可以屈身于筆硯之間?!”
我不願再做記錄曆史的筆者,而要做開創曆史的劍者,我的生命,不該隻有眼前的書案、筆與墨,而該是漫天的黃沙、嘶鳴的戰馬、鋒利的寶劍跟一首在絕域激蕩的詩賦。
班超的話引來同僚的哄堂大笑。他們嘲笑班超,倒不是嘲笑這個理想本身。事實上,在某個青蔥的年齡裡,他們也跟班超一樣,發出過黃沙萬裡覓封侯的志向。隻是,時間将志向的棱角磨去。他們如同渾圓的沙子陷進無數的沙堆,再也看不出彼此之間的差別。
正因為他們曾經擁有過這樣的熱血理想,又看到過它漸漸冷去的樣子,才敢肆無忌憚的發出看上去快樂實則苦澀的嘲笑。
于是,就在這刻,平庸與不凡劃出了界線。
所有的平庸者都曾懷抱着不凡的理想,但隻有那些極少數人才會永遠記住當時許下的志向,并在随後的歲月裡,堅定不移的将它付之實作。
四十一歲,班超棄筆投戎。
他在無數的猶豫不決中覺醒過來,做出了人生當中最重要的選擇,而一旦做出這個選擇,他就再也沒有動搖過,不管遇見何等的困境,他都隻聽從内心的召喚。要麼在馬上颠簸而死,要麼死于馬蹄之下。
我,絕不伏案而死。
人的幸運,在于盡早發現自己的志向,進而避免将珍貴的生命浪費在無謂的道路上。在這一點上,班超走了太遠的迷途。但好在,在他精力尚未耗盡之時,他終于擺脫了生命的慣性,強行給命運的軌道變向,進而走到了跟心靈之弦契合共鳴的道路上。而因為這次變道,他壓抑已久的激情如同壓縮的燃油般将燃得更為激烈。
絕境西域,黃沙濁酒,烈馬長刀。我來了。
從此,中國的曆史上少了一個用筆記錄曆史的文豪,多了一個用劍與膽識去創造曆史的英雄。
3.
那些同僚敢于嘲笑班超,除了他們自甘在平庸的泥塘裡麻醉,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
當時的西域,并不被認為是一個可以創造奇迹、成就偉業的地方。
自從張骞鑿空,西域曾經一度成為野心家、冒險家、投機者、貪婪之徒的樂園,無數人渴望從這條絲綢上擷取自己企求的東西。
而在西漢大國的進擊下,曾經強大無比,跟漢帝國争奪生存空間的匈奴帝國分崩瓦解。在陰山流傳的民歌唱盡了敗者的悲傷: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顔色。
大漢在西域設立都護,取代了匈奴的僮仆都尉。絲路已開,西域漸漸走向中原,成為中華文明的一部分。
直到王莽的出現,這位橫空出世的幻想家、野心家、偏執症患者意想天開的拿國事開玩笑,下令所有歸屬漢朝的西域諸國國王降王為侯。
這是一個臆想般的指令,西域諸國之是以願意依附萬裡之遙的漢朝,而不是近在咫尺的匈奴,恰恰是因為漢朝對他們實施的是極為靈活和寬泛的管理。漢朝隻需取得名義上的控制,而無意幹涉其國任何具體的事務。甚至隻需要對方不為匈奴所用侵犯漢帝國的邊境。
當降級的消息傳來,西域諸國毫不例外,紛紛脫離了新朝,這個被立意創新的王莽所創立的短命王朝。
随後的東西漢交替,中原大亂,西域再次成為絕域。等到東漢建立,帝國的首都從被戰火催毀的長安搬到更東邊的洛陽。西域的戰略位置驟降。關東的統治者們遠離西境,他們遠沒有關中人重視西域。
那些稀奇古怪的異域珍寶,中原人早已經慣見。西域的千裡疆土縱算産出再甜的鮮果,也沒有中原的萬裡沃土吸引人。曾經威脅帝國生存的匈奴也已從帝國的強敵名冊中劃去。
那麼,這些風沙之地,還有什麼理由值得帝國去費力經營呢?就連被稱為英主的東漢開國皇帝劉秀,也親自跟前來朝貢的西域國使說,如果可以,你們就抵禦匈奴,如果抵禦不住,你們就降了匈奴吧。
西域,這個由張骞開拓,衛青、霍去病、李廣利們用血實踐的領地,成了東漢的棄地。
如果不是一些部落再次侵擾帝國的邊境,隻怕連這一次出征也不會有。
4.
公元73年,班超以代理司馬的身份随大将窦固出征北匈奴。
這并不是一次重大的出征,跟西漢時期,動辄十餘萬、舉國動員、以三代積蓄全境後勤、賭上帝國生存的全面戰争不同。這不過是一次更像巡邊的出征,是宣布帝國肌肉,降低邊境被襲可能性的一次軍事行動。
畢竟這時的北匈奴也不是當年控弦三十萬,橫跨東亞半壁的龐大帝國。
軍隊抵達伊吾,與北匈奴接戰。戰鬥中,班超斬敵數級,是以獲得了自己棄筆投戎的第一次軍功,也為自己赢得了一個機會。
出使西域。
這也不是什麼重要的出使,在當時看來,遠比不上當年張骞尋找月氏的那次。帝國也沒有寄托太大的希望,因為隻給班超配置了三十六人。而這三十六人,也不是什麼英勇超絕、意志堅強的英才,大多數都是一些從獄中假釋出來,希望可以以功抵罪的罪犯、亡命徒、違紀者、惡少。
中原跟西域已經太久沒有聯絡,這一次,隻是去打個招呼,鞏固上一次出征的戰果,僅此而已。沒有人奢望能夠回到西漢鼎盛時期的樣子,重建被摧毀的西域都護府。
但奇迹之是以被稱為奇迹,恰恰就是超脫尋常人的期望,從平庸無常的行動中創造出不朽來。任何世間的偉業,從來都不是一開始就呈現不凡的模樣,隻是那些智勇卓絕的人改造它,鍛造它,從司空見慣中尋找稍現即縱的機會。使最終的結果呈現連創造者都能驚訝不已的模樣。
在出使的那天,班超有沒有意識到,他将開創自張骞之後的另一段傳奇?
或許他沒有想得如此深遠,但是,他的心中已經隐隐約約感到了什麼。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張骞們走過的路,這是一條曾經被照亮但複暗的道路。這是一條成就不凡的絲路,之前它成就了張骞、傅介子。其後成就了玄奘與馬可波羅。
現在,它将成就班超。
班超的使者團抵達的第一站是鄯善。它有一個更為人熟知的名字:樓蘭。
5.
在鄯善,班超一行受到了熱烈的招待。呆了數天,班超發現情況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原本熱情的鄯善王突然變得冷淡起來。
熟讀史書,精通人情世故的班超馬上就猜到了背後的原因。
這一定是北匈奴的使者也來到了這裡,鄯善王發生了動搖,不知道是追随漢朝還是匈奴,是以對漢朝使節團的禮數變得輕慢起來。
當然,這僅僅是班超的一個猜測,要證明它,需要更多的證據。想了一下,班超叫來了鄯善國的侍者,兜頭就是一句。
“匈奴的使者來了多久?現在還在不在?”
侍者慌了,匈奴使者的到來、鄯善國與其的交涉都完全對漢使保密,他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是怎麼知道了消息。慌亂之下,他說出了所有的細節。
班超陷入了沉思。
第一次出使就碰上了對手,從鄯善國王的态度來看,這一次出使極有可能失敗,不但可能失敗,甚至他們這一群使者将面臨死亡的威脅。在聯通西域的曆史上,漢朝使者團被屠殺的事情并不鮮見。
關鍵時刻,班超以他無比的果敢、豐富的膽識做了一個決定,他将鄯善國的侍者關了起來,然後召集三十六位部下,和盤托出了目前的困境。
“你們跟随我抵達絕域,希望立下大功求得富貴,現在匈奴的使者也來了。而從鄯善國王的态度來看,極有可能将我們交給匈奴人,隻怕我們的骸骨都要被豺狼啃食。你們說怎麼辦?”
大家慌亂起來,他們也曾經是洛陽的惡少,殺人越貨、違法犯紀的事情也未必沒有做過,但這畢竟遠在異邦,面對的都是未知的對手。一陣躁動之後,他們看向了班超,他們相信,班超将他們聚集在這裡,一定會給他們提供一條生存的道路。
他們齊名說道:“今天我們處在危亡之地,是生是死都願追随司馬。”
班超放心了,他知道自己已經用危機将這一群人團結在一起。隻要自己擁有一支同習共向的團隊,就沒有什麼危機是不可以克服的。事實上,他在此後無比相信這支團隊,也讓這支團隊成為自己縱橫西域的最堅實後盾。甚至在他的眼裡,這支團隊所能爆發出來的威力,不亞于一支軍隊。
班超清了清嗓子,說出了自己的計劃,這是一個處在懸崖邊上的人才會想到的辦法,這是一個瘋狂充滿投機性的計劃。他說出了中國文學史上形容那些為了更大的利益而願意賭上一切的成語:不入虎穴、不得虎子。
他說:“現在我們隻有趁夜向匈奴的使者團發起攻擊,他們不知道我們有多少人,受到攻擊後一定會極為恐慌,我們可以趁機将他們全部消滅。消滅了匈奴的使者團,則鄯善破膽,功成事立!”
大家呆住了,在異國他鄉,一個使節團攻擊另一個使節團,然後通過暴力的手段來迫使一個國家臣服,這在外交史上,不是沒有。
班超的敬仰者傅介子就曾經這樣幹過。當年的鄯善還叫樓蘭,其國王因為偏向匈奴。傅介子帶着一群士兵以出使為由來到樓蘭,用金币誘使樓蘭國王出城,在酒宴上斬殺樓蘭國王,然後将樓蘭國王的首級帶回了長安,另立樓蘭國主。更将樓蘭國改名為鄯善。取對大漢永遠友善之意。
可是,當年的大漢如日中天,要斬殺的僅僅是樓蘭王而已。現在匈奴使節團人數遠在漢朝使節團之上,怎麼保證這個計劃能夠得到實施?
于是,這些人猶豫了,他們說道:“不如跟從事商量一下吧。”
從事叫郭恂,其實,這位郭恂才是使節團的最高上司。而班超召開這次事關使節團生死存亡的會議,卻沒有知會郭恂。顯然,在班超的眼裡,這位郭恂并不是一個可以謀大事的人。
果然,班超怒道:“我們的生死存亡就在今天了,他隻是一個文吏,要是讓他知道,萬一洩露,我們全數都要死在這裡。而且,我們将死得像一群叛亂者!”
是抛棄所有的恐怖或者規則,去尋求一線生機,去創造不可能,就算失敗,也死得像一群壯士,還是像一夥反賊?
這群人做出了選擇。
“善!”
中國的史書往往用極精簡的文字描述最果敢的态度,這個善當屬其一。
6.
在這一天夜裡,班超帶着三十六員屬下出發了。他們直奔匈奴的大營,這一天,漆黑的天空刮起了大風,匈奴的營地依然還有營火,這一群人在縱酒高歌,割食羊肉,慶祝外交活動的順利進行。他們沒有意識到,另一群不肯接受失敗的人要将他們的勝利活生生奪走,包括他們的生命。
班超将身體藏在長草裡,下達了自己的指令,十個人拿着大鼓藏身到營房的後門,看到大火就鳴鼓大呼。班超則帶着剩下的人拿着長弓勁弩悄悄摸到了前門。這裡是上風處,班超放起大火,借着風勢,大火如同長了翅膀的夜魔,吐着無情的火舌吞向營房。
見到火光的伏兵紛紛沖出,大力敲打手中的大鼓,發出震耳欲聾的鼓嗓聲。
匈奴的大營亂一團,他們甚至不知道這攻擊來自哪裡,恐怕他們臨死之時,還懷疑是善變的鄯善國君調動軍隊發起的攻擊,而絕不想到攻擊他們的是人數遠少于他們的漢朝使團。
班超抽出長劍,沖進了匈奴的大營,在事後的記錄中,他親手斬殺了三人。他的部屬斬殺三十餘人,而剩下的一百多人葬身于熊熊的烈火中。
虛張聲勢、攻其不備、置死地而後生,這些都是中原兵書記載的故事,在班超出任筆吏的時候,它們曾被班超的筆反複書寫。甚至這個計謀不過是當年傅介子的再現。
這個世間沒有全然新的東西,很多奇迹其實是反複不斷上演。後來者利用自己的學識加上自己的膽量用前人的智慧寫自己的故事,有的人成功了,比如閃耀人類星空的那些人。有的人失敗了,比如紙上談兵的趙括。而班超證明,他絕非那種生搬硬套的讀書人,他将自己從史冊裡看到的東西用自己的膽識重新組裝,進而創造了屬于自己的傳奇。
他證明了,他屬于血與沙,而非紙與墨。
當烈火熄盡,鮮血浸進草地,班超将這數十顆人頭擺到了鄯善王的面前,這種血腥跟粗曠的外交語言是那個時代最為有力的展示。鄯善王或許想起了當年遠征大宛的貳師将軍李廣利,或者想起了衛青霍去病,又或者想起了曾經孤身深入,斬殺樓蘭王的傅介子。
鄯善王的身體因為恐怖微微顫抖,汗水從額頭冒出來,他意識自己就算抓住這些漢使,也無法解釋匈奴使團在他的國家盡數被殺的現實。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處理這個難局。
關鍵時刻,班超展現出其柔軟的一面,他慢步上前,低聲細語勸解鄯善王,使其顫抖的身體慢慢平複下來。直到鄯善王點下了頭。
鄯善王同意恢複跟漢朝的臣屬關系,并将送質子前往漢朝。這是西域隔絕半個世紀後第一個跟漢朝恢複關系的國家。
這是一個用性命為賭注換來的勝利。
這一段故事并沒有結束,使節團的郭恂收到消息,大為吃驚。班超證明了他絕非那種魯莽行事的武夫,他是一個洞察世事,明了人心的人。他知道郭恂的驚慌更多的來自嫉妒,是被蒙在鼓裡的震撼,是害怕毫功未沾的失落。
班超說道:郭從事雖然沒有參與,但這件大事,又豈是班超一個人能夠做成功的。
郭恂放心了,他露出了笑容,接收了這個莫名其妙的解釋,然後從中分走了不屬于自己的功勞跟榮譽。後面,他被提拔為西域副校尉,成為聯通鄯善的首位功臣。
這位平庸之輩竊取了班超的榮耀。在人類的曆史上,常常有這樣的人,憑借着職位,取走原本不屬于自己的光榮跟功績,但時間是洗涮虛假的利器。那些憑借一時優勢而得利的人最終将為真正的英雄讓位。他們隻不過是寄生于英雄身邊,分到了一杯小小的殘羹而已。
真正的偉業,永遠都屬于親手打造它的人。
7.
班超的成功使漢朝喜出望外,漢朝馬上安排了第二次出使,漢朝的皇帝漢明帝親自指定由班超領隊。他拒絕了将班超留在國内的建議。這個建議由窦固,那位第一個把班超送上出使西域道路的大将提出。
無法得知窦固的用意。也許,他跟郭恂一樣,嫉妒着班超的功績。在建議被否後,他又提出要為班超的出使團提供更多的人。大概要在這個帝國冉冉升起的榮耀團隊裡安排進自己的人。
班超拒絕了這個安排,他固執的相信要完成使命,他的三十六人團隊足矣。
事實證明,班超确實用這三十六人一次複一次的完成了不可想像的任務,三十一年間征服五十五個國家,恢複統域二百萬平方公裡的西域都護府。
但這些豐功偉績,不能完全的記在這三十六人身上。
團隊的這些人,也并非個個都是絕勇之士,其中不乏膽怯之人。比如一位叫甘英的人。他受班超之命穿過安息帝國,聯絡傳說中的羅馬帝國:秦。因為害怕西海的波濤與惡水,甘英半途而返,錯失了将羅馬帝國跟漢帝國直接聯結的機會。
班超之是以拒絕更多的援助,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背後其實站立着整個東漢帝國。他之是以能夠創造一個又一個奇迹,一半歸功于他的雄才偉略,另一半要歸功于東漢的平台。
沒有人能夠脫離平台創造奇迹。真正的智者隻是比平庸之輩更知道如何高效的利用這個平台,将它的影響力發揮到極緻。
班超的第二個出使目标是于阗。
這是一個完全被匈奴控制的國家。
8.
匈奴采用傳統的巫教控制着于阗。遠道而來的班超成為一群不受歡迎的人。于阗的巫師跟其國王提出了一個頗具亂力怪神的建議。
漢使的到來激怒了神靈,必須斬殺漢使的一匹馬安撫神靈。
顯然,這位巫師并沒有完全開罪漢使的意思,他隻希望班超能夠知難而退。很快,他收到了消息,班超願意交出一匹馬,隻是需要他親自去取。
巫師放心了,他把這視做班超屈服的象征。于是,他前去領取自己的戰利品。
在抵達漢使團的營地後,他的頭被班超砍了下來。
看來,做為巫師,他應該做一點功課,了解一下班超的行事風格。
所有可以勸服的,勸服,是以不可勸服的,鏟除。
而于阗王倒聽過班超在鄯善國的霹靂手段,他馬上響應了班超的行動。斬殺了國内的匈奴使者,選擇投靠漢朝。
這種極為簡單粗暴的外交手段在現在看來不可思議,可竟然成為當年極為有效的外交語言。為什麼班超傅介子敢采取這樣的非常手段,而其他的漢朝使者從來都沒有嘗試過呢?為什麼這樣簡單的手段能夠奏效?
其原因并非手段本身,而是出于對局勢的精明判斷。西域諸國從本質上更歡迎遙遠漢朝行使的羁縻式管理,而對近在身邊的匈奴心存恐怖。正因為洞察了這其中的利害關系,班超才敢以三十六人的團隊橫絕大漠,果敢行動,取得一個接一個奇迹般的成就。
班超下一個征服的國家是疏勒。
班超掌握了一個重要資訊,現在的疏勒王并非疏勒人,而是當年龜茲征服疏勒後,留下的龜茲人兜題。
9.
班超沒有親自前往,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初到西域的漢使,現在西域的每個角落都在流傳有關他的故事。
這給他複制自己的成功帶來了困難。
于是,他需要展現自己的另一種才能,用人。
曆史上的英雄分為兩類,一種是孤膽英雄,他可以以一已之力,或取首級于千軍萬馬之中,或者失落異域卻能屢創奇迹。還有一種英雄屬于領袖型,他不需要親自上陣殺敵,但能指揮世上最傑出的将領,他也不需要驚世的文才,卻能調動最富才情的文豪。
班超集兩者于一身。
班超找來了自己一個叫田慮的部下,給了他一道指令:你去疏勒國,如果國王兜題願降則招降,如果不降,則将其擒拿就可。
田慮按照這個指令,帶着十餘人進入疏勒國,在城内,他見到了傲慢的疏勒國王兜題。田慮沒有猶豫,果斷執行了抓捕行動。一切妥當之後,班超出現了,他就像神召喚的使者,将疏勒國的将吏召集過來,斥責龜茲的無理,宣布将立疏勒人為王。
其結果是疏勒國人大悅。而精明的班超使了一個小小的伎倆,他拒絕了疏勒人斬殺兜題的請求,将兜題放回了龜茲國。這為他下一步招撫龜茲埋下了伏筆,又徹底讓龜茲國跟疏勒決裂。
班超從來不是一個純粹的道德聖君,但他也不是一個失去底線的暴徒或者唯餘狡詐的投機者。他隻是一個高明的縱橫家,在錯綜複雜的關系中尋求一種平衡。進而完成自己的漢使使命。
而接下來,他将從漢朝使臣的身份中脫身出來,真正聽從自己内心的召喚,進而進化為自己人生的主人,西域無冕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