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大雪沒過腳踝的夜晚，于達和那個人在一處沒有路燈的空地見面了。
“這批貨你絕對滿意。”于達掏出打火機，抽出一顆煙，“都是我精挑細選的尖兒貨，你看這品相，上哪找這麼好的貨去。”說着，于達把這顆煙遞給了那個人。對方張開五個手指頭擺了擺，于達有些不解，“咋了張哥，今天咋不抽了呢？”
被稱為“張哥”的中年人接過煙，于達趕緊把煙給對方點上。深吸了一口之後，張哥繼續擺擺手，緩緩開口。
“5萬一台，先給我來50台。”
幾天後，同樣是在這片空地，張哥帶着闆車來提貨了。貼着關聯雲logo的觀緻5依次駛上闆車，發往全國各地。不久之後，這些車的照片配上文字，出現在全國不同的二手車商朋友圈裡。
張哥的朋友圈截屏
送走了張哥，于達還要接着給剩下的觀緻3和觀緻5尋找買家。這些車都來自于租車平台關聯雲，營運滿3年遭到淘汰。于達說，在全國，已經有一萬多台關聯雲的觀緻車被這樣處理掉，一波操作下來，關聯雲大約能回款幾個億。
寶能旗下，關聯雲是備受矚目的一個租車平台，主營分時租賃和短租業務。網絡上，關聯雲熱度很高，被賦予了無數的梗。“年輕人的第一台性能車”、“年輕人的第一台越野車”，甚至是“年輕人的第一台廁所”……
由于寶能抽血、業務不振等原因，以賣出的這批觀緻車為起點，當下的關聯雲已經陷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危機。賣掉車輛換來的這幾個億，對于當下的關聯雲來說，仍是杯水車薪。
作為共享汽車時代最後的活化石，關聯雲正在崩塌。
#01
二手車商，忙賣觀緻
這兩個月，很多二手車商似乎都在賣觀緻。
張哥把那批觀緻車運送到武漢，很快就被當地的二手車商分食一空。這些車商在短時間之内形成了分工明确的利益鍊條。
等待處理的關聯雲車輛
張哥以5萬元的價格，從關聯雲官方負責人于達那裡購買車輛，運送到各地之後每輛标價5.XX萬，當地的二手車商們再把資訊釋出出去，每個介紹成功的車商，可以賺幾百塊的茶水費。
一時之間，觀緻二手車刷了屏。
觀緻5屬于緊湊級自動擋SUV，在5萬這個價位的二手車中成本效益很高，是以不愁賣。張哥激動地在朋友圈釋出了觀緻5的提車視訊，這50輛觀緻5在一個月之内賣掉了20多輛。他還打算再進一些觀緻3，填補3萬塊左右的二手車市場。
“這一批處置的車輛，也是達到3年處置周期的車輛，屬于正常淘汰老車。”于達說，這一批的觀緻5成交價大約都在5萬多，觀緻3在3.5萬左右。
作為關聯雲的營運人員，于達把這些車一個一個登記，再一輛一輛送走。3年前他看着這些車進入到這個城市，現在又要親手送走它們。有些車于達很熟悉，連哪裡有傷他都知道。
在關聯雲的體系中，于達所在的城市業績很好，能夠在全國排到前列。這次處理二手車的舉措，關聯雲也首先選擇了這些業績好的城市。“你會發現，處置車輛的都是開城早，或者旅遊屬性比較好的城市。”于達說。
武漢、深圳、哈爾濱、昆明、南京，都是率先處理觀緻的城市。于達和他的同僚們，在短短兩個月内準備把1.4萬輛觀緻車給處理掉。
待售的關聯雲車輛
在北方的城市中，關聯雲沒有補充新車的計劃，可以說是“賣一輛少一輛”。後期，關聯雲會通過全國車輛調撥，來補充業績突出城市流失車輛。而在部分南方城市，關聯雲還會補充最新的觀緻7，繼續充實當地的隊伍。
“這些車公裡數多了，本來就不保值。按照利益最大化原則處理掉，這很正常。”于達頓了一下，“但不正常的是這麼多車一起處置，這代表關聯雲出了狀況。”
#02
成也寶能，敗也寶能
李岚是關聯雲總部的一位員工，她能夠清楚感受到關聯雲正在發生的變化。
2018年，曾是共享汽車蓬勃興起的一年。GoFun、途歌、摩範出行、盼達用車等分時租賃品牌雨後春筍般湧現。2019年，關聯雲在下沉市場發起了一場戰役，試圖用“農村包圍城市”的戰術，在共享出行的浪潮中分一杯羹。
在這期間，關聯雲用更接地氣的打法，在網絡上爆梗。
對于一些有即時用車需求的人來說，關聯雲的操作與取車非常友善。而對于經濟能力較差的人群來說，分時租賃的方式也降低了他們的用車成本，是以網上一直流傳着“年輕人的第一輛車，還得是關聯雲”的段子。
關聯雲在三四線城市很受歡迎，在高峰時期，自助用車網點超過30000個，注冊使用者超3000萬，在分時租賃行業排名第一，汽車租賃行業排名第二。
“以往關聯雲從沒拖欠過工資。”李岚說，關聯雲在此前發展較好的時候，上升通道很暢通，各種獎勵也會拿到手軟。隻不過，最近一段時間，連工資發放都不那麼準時，例如以往12号的發薪，有時會拖到19号才發。
相比于寶能的其他業務版塊，關聯雲還沒有出現停發工資社保的情況，但員工早已風聲鶴唳。最近，李岚從寶能汽車的朋友處聽說“寶能汽車正在大裁員”的消息，這讓她感到緊張。
李岚在兩年前加入關聯雲，算是關聯雲的“老員工”。她很熟悉這裡的經營情況，“關聯雲本不至此，”李岚說，“在寶能業務條線裡，我們是少數能自給自足的版塊，财務狀況還可以。”
“如果一直照這樣經營下去，關聯雲單獨上市也不是沒有可能。”
然而，作為寶能旗下的企業，關聯雲注定無法從越來越近的“寶能債權風波”中獨善其身。
寶能旗下上市公司，曾于10月披露集團債務情況稱，寶能集團流動性資金缺口約為合計200億元。而根據寶能系上市公司钜盛華披露，一年内到期的短期有息負債為404.62億元，現金流存在巨大缺口。
為了應對危機，寶能正在加速處置資産，其中就包括關聯雲。“姚老闆親口承諾在2022年6月30日之前，把每一筆錢都還清。”李岚說，“關聯雲也要出錢，沒有辦法，就隻能把車趕緊賣掉。”
“大河無水小河幹。”這句俗語用在關聯雲和寶能的故事中，顯得格外貼切。
讓李岚欣慰的是，雖然關聯雲在處置資産，但是從來沒有像寶能的其他闆塊一樣停繳過員工的工資和社保。隻不過，這樣的情況能夠維持多久，她的心裡也沒底。
“關聯雲原來的總裁車新力對員工很好，他頂着很大壓力，要求給員工按時發工資。”李岚到現在也很感激車新力，因為那正是她剛生孩子的時候，經濟壓力很大，車新力頂着壓力保住了員工的生活。
“後來是因為寶能集團的人力部門，要求旗下版塊都必須拖欠工資，這才延遲到每個月19号發，但是基本上都能按月到賬。”
好景不長，李岚口中的關聯雲原總裁車新力，如今已經被調離，在寶能集團成為了邊緣化的角色。
“在内部通訊軟體裡，他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隻有代号。”
#03
内部鬥争，分食巨人
寶能抽血，隻不過是加速了關聯雲危機的暴露。
在李岚的周圍，有不少人對關聯雲心懷感激，很多人在這裡經曆了從入行到成才的過程，于達也是如此。這兩人不止一次說過，關聯雲是個好平台，也有想做事的員工，隻是有些時候“人的問題”會多一些。
作為寶能旗下的公司，關聯雲不免會引入寶能的管理方式，比如備受诟病的“唱司歌”。于達說，每天8點到，員工就要開始唱歌，并觀看全國會議直播。在連拍三下手大喊“我愛寶能”之後，才能開始一天的工作。
決策緩慢、内部鬥争，這些事情于達已經見怪不怪，有很多企業來說，這是發展過程中難免的事。隻不過，更令他費解的還在後面。
“租車公司管理層文化普遍素養不高，這我能了解，但關聯雲各地的大區經理還有‘在道上混的’這我就費解了。”于達攤了攤手，“有個地方的經理，家裡親戚好幾個殺人犯。”
随着關聯雲業務發展和人員更替，于達盼望會有一部分人離開這家公司，也會有更多的活水湧入。但當下，關聯雲已經陷入了“破窗效應”的窘境難以自拔。
更多的内部人，已經把目光盯上了關聯雲處置的這批車輛，想要從巨人的倒塌中，割取一塊不屬于自己的肉。
這次賣車的過程中，理論上關聯雲要求在寶能内部的金融管道交易，這樣可以讓車價更高。而實際上，有很多分公司都采取了和車商合作的方式，以更低的價格轉賣給車商，而車商也會從中返點給分公司的上司。
“說嚴重點的話，如果你是通過車商賣車，那就是屬于就是讓公司資産流失。”于達很心痛，因為他的上司也指使他用這種方法交易。
“有部分人啊，就是想在關聯雲黃之前，再撈上一筆。”
#04
時代之下，瀕臨崩塌
作為一家剛剛成立六年的企業，關聯雲做到今天這樣的成果并不容易。
在短租市場與分時租賃市場，它精準踩中了每一處風口，和成立多年的對手平起平坐。易觀資料釋出的《中國租車市場年度綜合分析2021》報告顯示，在短租市場，關聯雲租車以10萬輛的車隊規模，與神州租車、一嗨租車并肩占領第一梯隊，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關聯雲先發展下沉市場、再進入一線城市的獨特打法，讓其在激烈的行業競争中迅速脫穎而出。但随着時代變遷，分時租賃業務已經從當年的風口，變成如今的泥潭。
共享汽車Togo停在街頭的報廢共享車
和那些已經死掉的競争對手一樣，關聯雲也正在面臨着所有分時租賃玩家都會遇到，并且“無解”的難題——資産受損。
租車門檻低，如果再去進攻下沉市場，注定就要背負這樣的難題。在于達工作中，出現了很多讓他頭疼的事。
“現在能賠償車輛損失的客戶，絕大多數都是重大事故追責理賠，有的小剮小蹭根本找不到人。”
于達說，有些小刮小蹭會知道是某個人造成的，但由于證據不足，無法和肇事方索賠。有一次，于達已經掌握證據并找到了肇事者，可肇事者就是不承認。于達用征信警告對方，結果肇事者反唇相譏——“我征信本來就有問題，你愛咋咋地。”
分時租賃一直都是用車素質的試金石，但當下有很多年輕人還經不起考驗。網上流傳的一段視訊顯示，有人租到了關聯雲的觀緻5，上車之後發現明顯異味。打開後備箱發現，上一個租車的人，居然在後備箱便溺……“年輕人的第一台廁所”稱号由此産生。
一位使用者正在駕駛關聯雲越野，圖檔截自網絡視訊
“因為分時租賃會采用無人值守的模式，但我們的人員配備不足，無法保證車輛24小時見面率。”于達很無奈，“說到底，分時租賃還是會對資産造成損傷，沒辦法的事。”
随着戰略業務的調整，“小縣城都有關聯雲”的時代已經過去。從2021年開始，關聯雲一改農村包圍城市的打法，開始主營短租業務。
“我們算過，在實行了中心網點模式以後，分時跟短租業務做車輛剝離，短租是可以做到盈利的，分時隻是補充會員管道。”于達說。
在短租市場中，關聯雲還面臨着一嗨、神州的挑戰。與神州相比，單一車型的保值率低，也是造成關聯雲财務流失的一部分。
“同年限神州的朗逸，二手車能比觀緻3賣2.5倍。”于達曾經遇到過一輛實際行駛裡程20萬公裡，但調過裡程表的2013款朗逸。最後，這輛車被神州以5萬元的價格售出。
“實際行駛裡程2萬公裡，營運時間2年的觀緻3，二手車我們也隻能賣3萬多。更何況我們在買車時，成本也比神州要高。”
關聯雲網點
而在車損追賠這一方面，關聯雲的短租業務與分時租賃的管理水準相差不多。一位關聯雲從業人員透露，短租時出現的一些小刮小碰，關聯雲不會追責。“如果真像一嗨神州那樣，按APP收費，碰下就收費500，關聯雲早就發家了。”
更要命的是，在2020年的疫情襲來，有些關聯雲分公司沒有給車輛購買車損險。
使用者駕駛關聯雲車輛肇事後，需要花很少的代價就能全身而退。而剩下的幾萬元損失，隻能關聯雲自己來承擔。随着資金缺口擴大，一些分公司沒有辦法支付修車款項，甚至還被修理廠扣了車。
而根據協定，關聯雲隻能最多追責使用者20%的車損費用。
在處置到期車輛後，關聯雲也在追求一個出路。在2022年，關聯雲将主攻“暢遊租”，在保留重資産模式的同時，引入輕資産平台模式，輕裝上陣。
李岚有一次刷抖音，發現在關聯雲相關的視訊下面，有人評論了這樣一句話——“我們的城市雖然沒有共享單車，但是我們有共享汽車，隻是不知道最近共享汽車為什麼沒有了，挺不友善的。”
這給了李岚非常大的觸動。這讓她感覺，共享汽車還是有人使用，有優質客戶存在的。隻不過，共享汽車到了今天，還沒有人可以把便利和安全做到完美平衡。
截至2022年，關聯雲是最後一家尚在存活的全國性共享汽車平台。與他競争的car2go、盼達用車、GoFun出行、摩範出行、Togo途歌、小靈狗等對手先後暴斃。
共享汽車“墳場”
而關聯雲這顆共享汽車時代的活化石，也将面臨崩塌。随着一批一批孩子長大，國民素質提高，相關法律法規完善，共享汽車還會面臨更大的機遇。
隻是不知，關聯雲還能不能等到春天。
于達說，2021年關聯雲已經在天津完成撤城，杭州也即将撤城完畢。于達不知自己所在的城市會什麼時候撤城。“我已經想好了，如果真撤城，就看好最後一台車。”
也許關聯雲有一天會落幕，然後随着故事相忘于江湖。小鎮青年依然有個說走就走的夢想，隻是夢中不再有關聯雲的舞步。
注：文中于達、李岚均為化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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