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有了前車之鑒，可見各房的人中秋賀喜是假，打探虛實是真。缃芝益發深知骨肉之重，是以為免意外，維鈞身後事都傳遞太太操持。姨媽依舊來幫忙。吃席時，太太悲色已斂，缃芝也隻好節哀。“如今楊家隻得我們娘倆了......”
翡翠镯
作者：諸不然
限定詞：孩子
“你說大爺一直不回來，别是幹革命去了吧？”
“大爺要錢有錢，做什麼吃槍子？況且，現成的一個姨奶奶！”
“噓——正經八擡大轎娶進門的，可不能渾說！”
“正頭奶奶還住小公館？要把那公雞也置在這兒，才叫人心服口服呢！”
“珍珠啊珍珠，咱們私下裡說歸說，叫人聽見了什麼意思。”
“裝什麼？不都是你告訴我的。昨晚一個人吃酒吃到半夜，不到七點又往大公館請安，今天怕是不到十一點起不來。”
“八月十五的大日子，大爺沒來，怨不得奶奶這樣，那酒也是太太賞的桂花酒，應節！”
“你福氣好，我就沒趕上去大公館。”
“昨兒倒是發生了一件尴尬事，長房派了兩個大爺來，見奶奶也在，竟把姨太太的客人認作了大爺！”
“客人？那老姑婆新找的小白臉？”
“真是不要命了，姨太太是太太的親妹妹，更是太太、大爺的大恩人，仔細太太聽見，揭你的皮！”
“是是是，若非當年姨太太從省城請了西醫來輸血，隻怕太太和大爺一屍兩命！我都聽膩了！我不過是說句實話，她嫁了個癱子，足有三十多年，怎麼守得住？——喲，小環姐姐臉紅了！”
“你這丫頭片子，看我啐你不啐！”
“诶诶，小心藥撒了太太怪罪！”
兩個丫頭的話，缃芝靜靜聽，不往心裡去。底下人向來多嘴，主人家一點蛛絲馬迹，挂上舌尖齒際，就能呼風喚雨。要是認真了，可不知要蔓生出多少是非。
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她一個破落戶的女兒——還是個養女，能被婆婆這樣的人相中，還分什麼妻妾名實？若是真怕那拴了大紅綢花的公雞，她也早就跑了，橫豎腳生在自己這兒。況且，這楊家雖系旁支，卻也是吳鎮數一數二的人家——在孝賢街上足有九座龍飛鳳舞的牌坊。
隻是，想到深閨寂寞四字，倒有些感同身受起來——這才幾個月啊。
昨兒是中秋，缃芝一早便往大公館請安娛親。正要服侍太太裝扮，卻看這鳳冠、雲肩、霞帔的，赫然是一套積年的诰命服。虧得張媽早有準備，提一句，缃芝做一句。木頭似的給人支使完，兩頰發熱，背脊抽冷，好像那黃梅天親手給爹爹入殓——都是頭一回。
整個白天，桂花、菊花、海棠等應景之物擠滿了走廊屋子，連帶不少人來磕頭讨賞賜，大肥蟹簍進簍出，預備夜宴開銷。應酬完，入了座，才聽出戲班子唱的是蘇昆。太太拉缃芝同坐，叫她點戲。缃芝受寵若驚，卻之不恭，一翻卻是牡丹亭，像被戳破了心事，戲本子都給吓掉了。
“傻孩子，這兒就是你的家。”太太安慰，又說起大爺小時候扮女裝的事，教老爺氣得打斷了兩根竹闆。
抽絲剝繭似的，這水磨腔，磨人，這爛熟的“似水流年”，沒完。
姨太太的朋友準備留洋深造，也算學貫古今，便講了個英國關漢卿寫的《各遂所願》，逗得太太、姨太太笑個不停，隻道世間哪有這樣湊巧的事！
夜裡上香拜了月神，人嘩啦啦散了大半，各自團圓去也。姨太太霞飛滿面，也挾着朋友嬉嬉笑笑地就走。太太見缃芝目光低垂，說起體己話，“眼下改朝換代，咱們也該透口氣兒。再說，要不是我這妹妹，如今也沒有你我了。”
缃芝颔首稱是。
“隻恨維鈞一身反骨，楊家祖輩的清名早晚給他糟蹋了，”太太感慨，“也得虧他這個男丁，他活着，各房就不敢動咱們的根底。”
“今兒是中秋，捎封信兒就算團圓？便是不想想我這當媽的，也該想想媳婦，”太太絮絮不止，親親熱熱拉着缃芝的手，撫着缃芝剝殼雞蛋似的臉，“我也不知說什麼才好，總是委屈你了。”
“婆婆，千萬别這麼說。”缃芝螓首低垂。
忽覺手上一涼，原來太太褪下翡翠镯，骨碌套上了她的腕。這沉甸甸的玉铐子。
苌弘死蜀，三年化碧，才得濃翠如此。若她能守得住，不怕将來沒有一座豐碑。
可如今，缃芝心下卻是雨打芭蕉，沒個着落。
都怪夜裡那場水珠銀爛的亂夢，月餅沒分完。
小環、珍珠冷不防聽見裡頭打了個噴嚏，通電似的一個激靈，忙進去伺候。
“别瞧窗戶關得嚴實，縫眼兒裡吱溜溜地鑽風。”缃芝披了緞面棉晨衣，身後大床上吊着珠羅紗帳子，紋絲不動。
小環和珍珠互相拼命使眼色。
早飯依舊是細粥配幾樣小菜，多了一屜八寶葫蘆鴨，前腳大公館送的。飯後又有一碗養生湯，說是早上太太吩咐熬的。桌上因沒有丈夫，隻聽見銀筷根上的細銀鍊條響，沙沙的雨。良藥總歸苦口，好在有點心送服。點心是月餅——昨夜無暇吃的。
昨夜。
缸裡荷殘，一壇子水，青溶溶的，又大又深，浮着可人的月。月裡嫦娥，桂井獨坐，熱酒寒腸，無端端地，一蓬蓬冷火躍上她身。腕上雙環被這野火一燒，蓦的化了兩條幼細的青蛇。一錯眼，便吐着紅信款擺着脫落了，溜進月色，滟滟随波。
這十五的無涯的月，浸透她的身，攝取她的魂。
盈盈一水，不流束楚。
忽的水中的臉往前一送，一張臉從她的肩膀陡然生出，怪異的雙頭人。
“聽說你叫香芝，”竟這樣摟着自己，“究竟是哪兩個字？”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蓮尖一顫嬌無力，香淚輕飏，直堕水心。金風玉露一相逢，兩張臉溫柔地破碎了。沙沙的雨，涼絲絲的，滲進秋燥的土，潺潺脈脈，款擺出一曲不住的歡歌。
呵，這惶然、無助、盲從的夜晚。
缃芝瞅着檐下碩大的一個蜘蛛網，水珠銀爛，白露未已。
是了，月餅沒分，豈不就團圓了？
他說他叫維鈞，可不就是她的丈夫。
到底算不得偷。
哪怕隻是個夢呢？不在梅邊在柳邊。
倘若不是呢？那就是活冤孽妙玉遭大劫！
又要臉面，又要活計，可不得傷了裡子？許是心思太重，又淋了半晌的冷雨，缃芝午後便發起高熱來，一徑的病榻纏綿。整整兩個月，月信也沒來。聽說太太還安排了一中一洋兩個郎中常駐。缃芝恨不得死了才好，說也說不出，吃也吃不下，每日僅一碗養生湯吊着，益發顯得腹部異形異狀。
這日，恍惚間聽說各房的人來抄家，說什麼維鈞鬧事死了。缃芝一個激靈還沒過魂，後腳張媽差人報說，各方來人把大公館占了。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缃芝挺着肚子，也不裝扮，蓬頭鬼似的就趕了去。
霎時，堂内鴉雀無聲，隻有一束束目光迫人，自恨不是長矛長槍，好挑破肚子驗貨。中堂赫然停了屍首，蓋着白布，想是維鈞。邊上是黑壓壓的一副棺椁，簇新锃亮。
這場景，缃芝不是沒想過，可臨了，禦敵還來不及，哪有功夫給她檢點斷腸。
缃芝扣指一敲，竟有金石之聲，冷笑道：“果真周全，可惜，我們母子受不起。”
自然有人不信，嚷着當庭驗身。缃芝将手擱上脈枕，鎮定異常，到底逝者已逝，生者要生，将錯就錯，也算抵罪了。
太太才剛嗅了鼻煙醒來，見缃芝主持大局，當即熱淚橫飚，切齒道：“就算是鬼胎，也是我們三房的種！更何況有家書為證，維鈞八月十五回家，已與缃芝圓房，如今算來正是那一日。就算大爺們要生吞了我們娘倆，也要等一個是男是女！”
此時，已驚動街坊前來聲援，那幫族叔大爺隻得鳥獸散。
待房内隻剩下太太，缃芝這才覺出滋味，更兼心中有愧，唯有痛哭。
太太萬般不忍，這才洩露天機，“維鈞什麼脾氣當娘的能不知道？我不敢伸張，也是怕委屈了你，隻敢熬藥請醫！誰知到底還是……”
原來，原來！
過了明路，缃芝徹底放了心，此後也不喊婆婆，隻喚娘。饒是這樣，還有人說缃芝懷得是鬼胎。太太索性将她接來同住，就置在維鈞的東廂房裡。又賜了好些珠玉首飾給她壓驚，缃芝還是戴着那對翡翠镯。
小環、珍珠接過來依舊服侍缃芝，缃芝依舊有閑話聽。原來這“抄家”早就不是頭一回了，聽張媽說，當年老爺不過是靜養，各房便老遠打發人來等着發喪！太太一個婦道人家，攘内安外，明裡暗裡吃了多少苦！什麼黨參熟地紫河車，觀音媽祖碧霞君，最後還是去送子廟跪了三天三夜才得了。娘家？幾個舅老爺一味高樂，哪裡知道心疼姊妹，否則姨太太能嫁給病夫？各房的人更壞，先說太太壞的是野種，後來大爺生了下來，又說太太偷龍轉鳳。
“都是沒影兒的事。不信，我請那大夫來對質。”姨媽佐證，“那時老太太還在，要是姐姐有半點錯處，能把這翡翠镯賞她？”
有了前車之鑒，可見各房的人中秋賀喜是假，打探虛實是真。缃芝益發深知骨肉之重，是以為免意外，維鈞身後事都傳遞太太操持。姨媽依舊來幫忙。吃席時，太太悲色已斂，缃芝也隻好節哀。“如今楊家隻得我們娘倆了。”太太拉着缃芝，也不要她迎送，親自陪她回房養神。
缃芝記得，台上《狸貓換太子》唱得熱鬧，是以夢到了好幾回，都是驚出一身冷汗。
太太總是寬慰缃芝，“我的兒，你隻記住，這橫豎都是你的骨肉！”
展眼冬去春來，瓜熟蒂落，缃芝順利産下一個男嬰，小名春生。太太趕忙拖着張媽往城南送子廟還願，喜得幾乎飛起。缃芝醒來時，春生剛被抱去喂奶，可她心下總有一個疑影，定要親眼看一看，趿着鞋就趕去。東摸摸西扯扯，幾乎把肉皮都驗過，可憐春生哭得震天響。
“奶奶這下信了吧，小少爺腳背上的紅斑，和您一模一樣！”珍珠笑嘻嘻的，一面拿披風罩住缃芝，“奶奶快回去歇歇，奶媽會哄小少爺的。”
各房也早就來查過了，不僅像維鈞那張遺照，三庭更是像極了太太，必然是楊家之後。是以謠言不攻自破，隻得親親熱熱地慰問送禮，仿佛一時間禽獸做了人。缃芝也似換了人間，關于維鈞的那個夢益發陳舊迷糊，像是上輩子的事。畢竟塵埃落定，此身分明了。
春生周歲的時候，太太起夜，不幸絆倒，當即就過了身。
第一回送爹，第二回送娘，缃芝哭成了淚人，街坊四鄰聞者流淚。太太還吩咐要把自己的嫁妝都給缃芝一人，缃芝益發哭倒。收拾遺物時，缃芝忽然想起維鈞那封家書來，可怎麼也找不到，反而找到了一疊相片，果然有好些女裝相，有太太，還有幾張小時候的維鈞。缃芝一人揀了一張，預備拿相框和自己的放在一處，權當念想。
相框裡的人不老，翡翠镯的色愈翠，春生開始會說話了，這日指着太太說：“外婆真好看！”惹得缃芝大笑，可錯眼一看，臉都白了。
似乎有一件極重要的事過了她眼，卻給忘了，于是出來便吩咐珍珠去叫張媽。
“維鈞出殡時的遺像，還在麼？”缃芝強定心神。
“大爺一向在外讀書，一張相片也沒有，是太太憑着記憶請先生畫的。”
轟的一聲，她想起來了。
那天太太入殓時，依舊是張媽提一句，缃芝做一句，親手給太太含上玉蟬，親手給太太穿襪着鞋。
隔着淚眼，她還是看見了，太太腳背上有一塊紅斑。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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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L
看開頭就能猜出作者，短篇幅裡留白恰當，寥寥數語中窺出一部家族秘辛，仔仔劇情大進步！寫法依舊非常細密，用個不恰當的成語“綿裡藏針”，在華美中暗藏針腳，需要細細斟酌才能品出其中韻味。
太太的經曆和缃芝的經曆互相對照，都是特殊時代背景下女性的縮影，卑微、痛苦而扭曲，一枚翡翠镯串聯起的不僅是家族财富的傳承、婆婆對媳婦的認可，更是一座座镌刻女性命運的無字碑，令人唏噓。
伏筆的運用也是一如既往精微，譬如：前面中秋時寫缃芝服侍太太“鳳冠、雲肩、霞帔的，赫然是一套積年的诰命服。虧得張媽早有準備，提一句，缃芝做一句。木頭似的給人支使完”，
後面寫太太過世“依舊是張媽提一句，缃芝做一句，親手給太太含上玉蟬，親手給太太穿襪着鞋”，既前後呼應暗示缃芝命運的身不由己，又讓她小門戶女兒的形象躍然紙上。
除此之外月餅、照片、紅斑等對照比比皆是，這不隻是匠心，更是寫作能力的展現，唯有自己親自體驗過才知道這樣細緻的布局有多難，而仔仔的文一貫如此，精巧背後都是冷豔的機鋒。
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麼提建議才好，本就是仔仔的主場，行文幾乎是有碾壓式的美感，非要吹毛求疵的話，其一我覺得部分伏筆有些隐晦過頭，容易産生歧義（對不起我之前一直以為強調大爺喜歡男扮女裝是影射太太其實是男的，又描寫太太看缃芝剝殼雞蛋般的臉，我：男媽媽！）。
我宣布最大赢家是張媽（理直氣壯）！
2
陸一
諸老師文字功底好強！是以其實湘芝是太太的女兒，而她生下的兒子其實也不是大爺的，那晚的親熱對象是姨太太的客人？是以是安排好的又一出偷龍轉鳳嗎？
3
一碗蓋飯
神仙豬咪老師！狸貓換太子，各得其所，還珠二字，牡丹亭，妙玉遭劫，多處互文精妙絕倫，文筆也太妙了！請老師收我為徒！啊我已經是了，那我一定好好學藝！
本期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