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有自己的生命,它就像一個人,既随和又自尊。——餘秋雨
多路向心,先遣先行
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成立,西藏成了中國大陸唯一一塊沒有解放的地方。毛澤東不允許“卧榻之側容他人酣睡”,11月23日,緻電西北局彭德懷,責成其擔負進藏主要任務。彭德懷實陳困難太多。毛澤東心急,1950年1月2日在莫斯科出訪時又給西南局劉伯承、鄧小平發報:“進軍西藏宜早不宜遲,越早越有利,否則,夜長夢多。”劉、鄧研究後請示由二野18軍進藏,同是請示分四路從雲南、四川、青海、新疆向西藏進軍,“多路向心,解放西藏”。毛澤東同意此方案。
1950年5月,彭德懷決定新疆軍區派出小部隊進軍西藏阿裡,配合解放西藏。根據偵察情況,這次進軍阿裡的艱難不亞于長征。新疆軍區司令員王震決定在和田成立獨立騎兵師,先派出一個連進藏偵察,“進藏先遣連”由此誕生。番号為解放軍第2軍獨立騎兵師1團1連,共139人7個民族戰士。骨幹為起義改編的原國民黨騎兵第4旅8團,另抽調來黨員骨幹20多人。每人配1支步槍,每個班6挺輕機槍,第4排配6門迫擊炮和2挺重機槍,179匹戰馬、35峰駱駝,當時能提供的兩件皮大衣、一條毛毯等最好禦寒裝備。

李狄三任進藏先遣連總指揮兼黨代表,曹海林任連長,李子祥任指導員,全軍特級戰鬥英雄彭清雲任副連長。1950年8月1日,先遣連作為解放軍四路進藏部隊之一,從新疆于田縣普魯村誓師出發向藏北進軍,目的地是西藏阿裡地區首府噶大克(噶爾縣)。王震親自送行,先遣連指戰員群情激奮、熱淚盈眶,高呼“不怕艱難險阻,解放藏族同胞!”李狄三率領英雄部隊高舉“進軍西藏”的紅旗,踏上了進軍阿裡的征途。
比肩長征,難于登天
這條“天路”比長征還可怕,要翻越海拔6420米的昆侖山脈、7615米的岡底斯山脈,走在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無人區。先遣連戰士在沒有路、沒有氧氣裝置、沒有後方補給惡劣困難情況下行軍艱難難以想象。
當先遣連來到庫克阿大坂(冰峰)下時,很多戰士出現了高原反應,李狄三下令宿營,讨論解決辦法。李子祥說,他們夜晚宿營時遭遇大雪,早上走出帳篷看到眼前都是凍死的驢子,幾乎無法從中穿過。次日,先遣隊開始了攀登大冰山的戰鬥。冰山上空氣稀薄,坡陡無路,戰士們的胸口悶得慌,心髒好像要從嘴裡跳出來,頭痛得腦袋要開裂,馬也張着嘴喘着粗氣。有的戰士用手絹把頭緊緊綁住,有的拉着馬尾前進,有的倚着馬堅持走。高原反應嚴重者,幾乎昏迷過去,體質較強的同志攙扶着體弱的。
8月15日,先遣連在沒有地圖,沒有向導,全憑驚人的毅力,克服雪盲,挑戰高山缺氧,曆經艱險,于第9天翻越了海拔6000米的界山達坂,進入了藏北高原,成為四路進藏部隊中最先到藏的部隊。這也是我軍軍史上難度最高的一次進軍,難度超過紅軍長征。進藏後,先遣連走進一片草甸,看到一群野馬吃草,戰士們給該地起名“野馬灘”,該名至今沿用。
除了高原反應,戰士們還要和雪盲症作鬥争。在烈日白雪中行進,大多戰士得了雪盲症,眼睛紅腫得像雞蛋,疼痛難忍,淚流不止。衛生員徐金全把眼藥水都拿了出來,大量使用但是不見效。李狄三雪盲症很嚴重,他睜不開眼,看不見路,就這種情況下和戰友們研究辦法。彭青雲回憶:“有一天,剛走了不到5公裡,全連竟找不到一個能睜着眼睛帶路的人了。”
有的戰士用雪球擦眼止痛,炊事班戰士抹鍋底灰也有所見效,馬上推廣了這個辦法。一位蒙古族戰士用馬尾編眼罩遮擋雪光,大家都跟着做了一批“土雪鏡”。指戰員群策群力克服雪盲症,部隊才得以繼續向前。
彭青雲回憶:“我們被吹得東倒西歪,周圍都是雪,什麼東西都看不到。最大的威脅還不是冷,而是高山反應。我們都開始出現頭疼、惡心、嘔吐、心跳加快、呼吸困難等症狀。”有些馬開始流鼻血,來自甘肅天水的33歲戰士劉進吉因高原反應犧牲,他是先遣連犧牲的第一人,這種非戰鬥減員隻是剛剛開始。
為了解決食物成立打獵組,蒙古族戰士巴力祥子任組長,但白肉湯實在難以下咽,因為早已沒鹽了。一日,巴利祥子打獵未歸,戰友找到他時,他坐在背風處已經凍成了雕像。先遣連走的基本都是不毛之地,很多地區至今仍是無人區。彭青雲回憶,有的戰士發起了牢騷:“我們進軍西藏,解放西藏,可這裡連個人影子都找不到,我們解放誰啊?”
先遣連糧絕。王震下令:“要不惜一切代價接通運輸線。”南疆軍區組織三次運送給養,3個維族民工犧牲、大批牲畜死亡,都未能跨過冰山雪嶺。最後隻有一名維族青年趕着兩頭牦牛,九死一生把半麻袋信、15公斤鹽和7個馕交給了連指導員李子祥,戰士們都哭了,此後,先遣連請求上級不要再冒險送糧。
紮麻芒堡,生死之間
為了在昌都戰役後順利展開和談,王震下令:“先遣連停止向縱深發展,就地迅速轉入過冬備戰,自力更生,堅持到春季會師。”他們堅決執行紀律:寒不進住寺廟,饑不購買民糧。就這樣先遣連在紮麻芒堡270天,這裡海拔4517米,冬季最低氣溫零下40°。
冬季的藏北高原,寒冷的連駱駝也無法生存下去。李子祥帶着戰士王興才傳回多木運糧,在野外過了一夜,他的5個手指被凍掉,王興才也殘廢了2個指頭。
藏語翻譯喬德祿沉痛地說:戰鬥中犧牲并不是一件難事,但先遣連的戰士沒一個能夠痛快地死去。出現浮腫後不能吃東西,幾天功夫浮腫會蔓延全身,腫得眼睛都睜不開。最後皮膚迸裂出黃色的液體而死亡。一個又一個先遣連戰士重複着這個痛苦的死亡過程。徐金全讓患病的士兵隔離,天晴時到地窩子外曬太陽,但沒有效果。不久,徐金全也魂魄歸兮。
戰士不斷遭遇非戰鬥死亡,一天,先遣連舉行了11次葬禮,有戰士倒在埋葬戰友後傳回營地途中。這就是生死紮麻芒堡。
1951年1月,先遣連向獨立騎兵師發電報:“現在這裡作戰現象是不存在的,就是病号多、病馬多、死馬多,我們沒辦法制止這個問題發生。”王震在給西北軍區發電報兩次為先遣連全體官兵請功,稱先遣連“曆盡我軍長征以來最大之不幸,最重之苦難”。
2月5日,先遣連被授予“進藏英雄先遣連”稱号,每人記大功一次,并授予“人民功臣”勳章、“解放大西北”獎章各一枚。自1927年解放軍建軍以來,這是唯一一支每人記大功一次的建制連隊,在軍史上僅此一例。但在當日又有兩名戰士血液不再流動。
1951年5月,獨立騎兵師第二團團長安志明率後續部隊增援到達紮麻芒堡,先遣連才從死亡威脅中掙脫出來。總指揮和黨代表李狄三,卻在這時永遠閉上了雙眼,成了先遣連犧牲在紮麻芒堡的最後一人。
李狄三畫像
李狄三的通訊員曾自修回憶,在李狄三病危的時候,黨支部決議要他使用僅有的1支盤尼西林。李狄三說,懇請大家不要形成決議,以免讓我臨死還背上個不執行決議的名聲。曾自修整理他的遺物時,看到李狄三寫于1951年5月7日的最後一篇日記:連隊到紮麻芒堡不久,我就病倒了,工作沒有做好,請黨寬恕……。
他在日記中留下遺囑:兩本行軍日記交給上級,幾本書、笛子、一件皮大衣和茶缸分别送給幾個戰友,衣服交給炊事班的同志,因為他們的衣服爛得厲害。南泥灣開荒時王震旅長發給的獎品一支鋼筆,希望轉交給他的兒子,一條藏族頭人送的狐狸尾巴,“請轉給我的母親”。這樣的情景、這樣的文字讓人心碎。
有63名官兵長眠在這裡,他們用生命鋪就了一條天路。為了防止被阿裡地方政府發現我軍大量減員,所有逝者都不立墳包、墓碑。
1952年8月3日,先遣連到西藏阿裡地區首府噶大克(噶爾縣)。當天下午,先遣連舉行了莊嚴的升國旗儀式。至此,經過368天的艱苦進軍,先遣連用血肉之軀完成了“挺進藏北,解放阿裡”的任務。曾自修回憶:他們行進至一個坡頂時,終于看到噶大克。那時已經是下午,遠遠望去,小城隻有十幾座石頭房子,百十人的身影。他環顧左右,看見那些疲憊的戰友衣衫褴褛,沒有人掉下一滴眼淚。
英雄蒙冤,豐碑蒙塵
你說:就是這樣一群經視死如歸、靈魂透亮的鋼鐵先遣連,會叛國嗎?但,曆史就開了這樣一個極為沉重、殘酷的玩笑。
由于條件異常艱苦,先遣連的電台多次發生故障,無法和上級聯系。美、印電台惡意抹黑發消息稱:中國軍隊駐藏北一部,多次派員與某國駐軍接觸,請求受降。恰逢國内“三反”,有人懷疑這支以起義部隊為骨幹組成的連隊叛國。工作組突審了先遣隊成員,馬占山在酷刑下被迫簽字。工作組認定先遣連存在以曹海林為司令、馬占山為副司令的“叛國集團”,收繳了官兵的武器,拘押該連官兵40多人。并建議中央準許就地正法七八名骨幹。英雄蒙冤,豐碑蒙塵。在新疆軍區王震的堅決堅持下,“叛國集團”被押回新疆再審。
《阿裡軍分區戰史》記載:在阿裡開展“三反”運動的工作組抱着“抓典型”的邀功心态,泯滅人性捏造先遣連内部有叛國分子,炮制先遣連連長曹海林等人為“叛國集團”。
20多名“要犯”被綁在駱駝背上押回新疆,曹海林還被戴上奴隸戴的腳鐐。新疆軍區副司令員、原2軍軍長郭鵬親自上前給蒙難的英雄解開繩索。先遣連參謀周奎琪回憶:當我們的隊伍離軍長還有幾十米時,軍長就大步迎了過來。隊伍停下來了,誰也不說話……郭鵬親自為曹海林松綁,押送的人試圖阻止,郭鵬給了他一巴掌,怒罵一聲“混蛋!”
彭青雲得知這一消息時,已離開先遣連兩個多月到了四川境内。當時,他以進疆部隊和進藏部隊雙重代表身份,準備進京參加青年團全國代表大會。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的連隊會“叛國”,堅決要傳回阿裡,最後在西藏和西南軍區幾位上司的勸說下,才如期到京。在北京期間,彭青雲擲地有聲向上級“用腦袋擔保”:先遣連絕不會叛國!
又審查一年多,證明“叛國集團”純屬子虛烏有,予以平反。但先遣連被遣散,官兵被發往原籍所在地,或進兵團農場勞動。直到30多年後上世紀80年代,這樁冤枉才徹底結束。
連長曹海林退伍後,一直在阿克蘇的生産建設兵團生活。此後多次遭遇沖擊,甚至入獄。他對采訪的人說:“當娘的有時不也會錯怪自己的兒子嗎?”
先遣連副連長、特級戰鬥英雄、參加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一等功臣副連長彭青雲,一直被下放到克拉瑪依烏爾河兵站當站長,直到一位檢查工作的軍區上司發現,才調至新疆軍區後勤部門,享受副師級待遇,成為先遣連中享受級别待遇最高的人。2012年逝世,享年82歲。
通訊員曾自修、翻譯喬德祿轉業到甘肅的一個農場,葉落凡塵,曾經的苦難已成記憶。
原南疆軍區少将袁國祥稱,王震将軍與他兩次談話都講了進藏先遣連的問題。王震說,“這個連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挺進藏北高原,解放了祖國大陸最後一片土地,這種精神是寶貴的,是繼承了紅軍光榮傳統的,值得我們保持和發揚。”王震歎息:“死人太多了,毛主席還批評過我。”王震将軍的秘書胡忠說:毛主席批評的時候,周總理說,“當時我們不知道阿裡是那樣惡劣的氣候。”
解放軍這次史詩般的遠征,被拍攝成電影《先遣連》、《雪浴昆侖》,圓了王震将軍的心願。也讓更多國人了解我們英雄解放軍驚天地、泣鬼神,那種鋼鐵意志、大無畏犧牲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