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讀·開卷有益
青春不是一個名詞,而是一個形容詞。一生中最懷念的質地,最幹淨的情感,最柔軟最執拗、最悲傷的狀态,最欲語還休的那個人,都被它溫柔地定義。
今天給你講一個酸甜味的故事,摘自作家周沖新書《願你溫柔且堅,可攻亦可守》,經出版社授權釋出。
你是年少的喜歡
文|周沖
圖/攝圖網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他,隻知道有一天做夢,毫無預兆地他就出現了。
他依然是那個模樣——穿着垮塌的白球服,額發長長的,滴着汗水,右手撈一個籃球,一邊走,一邊扭轉手腕往下一摁,偶爾旋上一圈……醒來以後,她再沒睡着。
那一年,她15歲,念高一。她當然不好看,除了功課好,其他不值一提。因為家裡窮,她一直很卑怯,朋友也少,但心事來得匆匆,它不由分說,将她推入黑甜之境。
宋其,那個總是像比薩斜塔一樣歪立着的少年,那個在籃球場賺盡關注的少年,那個從教室後門貓着腰溜到自己座位上的少年,那個喜歡吃煮河粉的少年……他就像一小簇磷火,在暗夜的某個地方熊熊燃着。
她忽然覺得,這個夜晚之前和之後的時間全都失去意義。
那時候,宋其坐在她後桌,愛用筆戳她:“陳思予,你看這題怎麼做?”
她瞟了一下,接着白了他一眼:“這也不會,你是豬啊?”
這是他們之間難得的交流。
她被他稱為“滅絕師太”,說她生性狠辣,無情無義。她當然不是這樣的人,隻是,少年需要一點武裝來遮住呼之欲出的心事。這也像一種召喚,召喚他來與她對嗆幾句,哪怕激烈也有連接配接,勝過什麼都沒發生。
那段時間,她開始學跑步,同學驚訝:“陳思予,你為什麼忽然晨跑?”
為什麼呢?原因隻因為一個宋其。宋其愛運動,每天都會晨跑。哪怕冬天下雪時,也要在校園裡踩出第一圈腳印。她要想盡辦法出現在他面前,要他看她一眼,隻一眼就能撫慰那些年少的不安。
跑了兩圈後,太陽出來了,校園染上蜜一般的光暈。空氣柔軟,花朵燎烈,植株直向天空蹿,綠得不可收拾。她站在夾竹桃下喘着氣。而不遠處,宋其正抱着球徑直走到籃架下,運球、傳球、三步上籃。
她走過去,心驚膽戰地叫他:“宋其!”
他回過頭,額前頭發正滴着汗水,和她夢裡一模一樣:“有事嗎?”他一邊運着球,一邊漫不經心地回應。
她說:“沒事,就是來看打球。”
他笑笑,轉過身,繼續騰挪,跳躍,再沒有回應。
她頑強地站了一會兒。1分鐘過去了,2分鐘過去了,5分鐘過去了,10分鐘……還是沒等到他回頭。
她終于灰了心,轉身離開。
陳思予明白,某些情感一開始就注定是單向線的。
宋其從沒回應她以想象的熱情。他是那麼耀眼。在學校的每場籃球賽上,他就是明星,他長臂如猿,奔跑起來如風如電,跳躍能力同樣驚人,扣籃時能引得所有女生尖叫。他是籃球隊前鋒,也是足球隊前鋒。運動會上的接力賽跑,他不是第一棒,就是最後一棒。他會打扮,家境好,人也幽默,一說話總能引起笑聲。除了成績差,簡直完美。可也正因為成績差,更加吸引人。
在陳思予的高中,舉目四望,都是死磕書本的人。包括陳思予本人,她在念書上也是又軸又倔,每天做題到很晚,因為要争第一。而宋其,他的吊兒郎當不由分說地吸引着她。
他騎着單車,在校園的長坡上,雙手撒開車把,白色襯衣敞開,如白色飛鳥一掠而過。到了男生宿舍樓下,一腳點地,高聲喚樓上人。過了一會兒,幾個人打着尖厲的呼哨下來了,在暮色裡騎着單車,飛快地離開。
他們午夜方才折回來,一路揚着歌,劇烈的、嚣張的荷爾蒙到處流淌的歌聲——“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一生再沒聽過這樣的聲音,那樣無畏而璀璨,像将餘生的其他日子,映襯得如同荒漠。
這可是殺紅了眼睛的高中,這樣逍遙,這樣“混”,在老師眼中,太過不懂事。可在她眼中,這是多麼奢侈豪爽的舉動呀!
那時候,半個班的女生都在暗戀他。别的班、别的年級據說也有,隻是她不知道。
陳思予呢,太平凡了,平凡得如一支粉筆,留下的痕迹輕輕一抹就能消失。她生得不美,她黑、矮、瘦。因家貧,氣質裡有哆哆嗦嗦的慌張感,一遇不安就會退卻。可是,她耽溺于這個獨角戲,不由自主。
宋其來了嗎?宋其走了嗎?宋其在幹什麼?宋其啊宋其……往後的時光裡,她化身為勤奮的雷達全力搜尋他的身影,無論是課堂、課間或周末,還是在教室、操場或食堂,隻要他不在,她的心便空虛了,好像有一個巨大的、無底的罅隙,一直伸到虛空深處。
風來風往,寂靜荒涼。倘若他在,目之所及的一切,又有了流光溢彩的意思。
有一回晚自習,英語老師坐在講台上改着作業。
教室裡一片肅靜,宋其忽然站起身,走到講台,拿起一根粉筆,在黑闆上寫下了四個大字:我愛思考。
滿教室一片嘩然。
英語老師上了年紀,她氣得嘴唇發抖,把他叫到辦公室,叫上衆位老師,盤點了宋其所有的陳年舊事。大家圍訓了他3小時30分56秒;另外罰抄課文50遍;外加早操時在主席台上向老師公開道歉等。
後來大家才明白,這是宋其和另一個男生的賭約:如果宋其敢到黑闆上去寫“我愛××”,那個男生就幫他打一周的飯。反之亦然。
宋其去了。但他給這句暧昧的、惹人浮想聯翩的話,加了一個端莊的賓語:思考。
盡管知道真相,陳思予還是止不住翻騰:這一定是宋其的一種暗示!他說愛思考,而自己叫思予,都是思,是以,他可能是借機表達對自己的愛慕。但一轉念,她又嘲笑自己的多情:你真是傻透了,宋其性格這麼直,才不會做這麼迂回曲折的事。
那時候,5月的玉蘭花已經開了,形如大碗般的花朵映着天上流雲,有鴿子低低飛過,霞光萬裡,長風像耳語一樣撩人。
她洗過澡,散着長發,換上白裙,抱着書從操場旁邊經過。一個球滾過來,有人揚着聲音叫她:“嗨,把球踢過來!”
她擡起頭,看見宋其正站在球場中央,像白桦樹一樣卓爾不群,斜陽從他的白襯衣上滑下來。她想:天底下最美的少年,應該就是這個樣子了吧。
“嗨,别發呆呀,把球踢過來!”宋其又喊。
她小跑靠近那個球,用她所能做到的最好看的姿勢,擡起腳,把球踢了回去。球在空中劃出一個橙色的弧,落在籃架下。宋其仰起下巴,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
後來,為了等待下一個突如其來的籃球、下一聲悠長清脆的口哨,她變成守株待兔的“農夫”,帶着一本書,終日坐在球場旁邊的雙杠上,一邊晃着腿,一邊含着話梅,間或從書頁間擡起眼睛,偷窺宋其在球場上的模樣。然而,書讀了一本又一本,話梅吃了一包又一包,撿球的事情卻再也沒有發生過。
周末的時候,她上街買日用品,滿街熙攘,人群像魚一樣遊過她的身邊。她買了一碗紅豆冰,坐在廣場中央默默地吃,不遠處有一個音像店在放着歌,一個樂隊的主唱說:“最後一首歌,獻給所有悲傷的孩子……”
那時,天是陰的。有風把布幔子、柳樹條、行人的衣袂裙裾吹起來。她忽然淚流滿面,長發在臉上結成潮濕的一團。說到底,她是一個羞怯的孩子,她沒有勇氣去問他:“宋其,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每當她鼓起勇氣站在他面前時,就像忽然得了失語症,什麼話也說不了,隻是把頭深深地低下去,低下去……
她隻有用别的方式來驗證——摘一朵野菊花,暗暗設定規則:如果花瓣是單數,就表示宋其也喜歡她;如果是偶數,就表示不喜歡,然後心驚膽戰地撕。撕到最後,要麼心情飄到雲端,要麼跌到谷底。
她還玩過許多類似的遊戲。上課鈴響之後,老師還沒來,她就對自己說:如果今天老師左腳先進門,就表示宋其喜歡她;如果右腳先進門,就表示不喜歡。入睡前又冒出一個新念頭:如果明天食堂的飯菜裡沒蟲子,就表示宋其喜歡她;如果有蟲子,就表示不喜歡。她把這個遊戲和自己玩了一遍又一遍,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秘密。
宋其,那個近在咫尺卻遠在天邊的宋其,一直都在這個秘密之外,和這一切毫無關系。
從城市的中央廣場回去以後,暮色已經降臨了,一輪皓大的明月低懸着,光暈溫存。教室裡一個人都沒有,她對着滿地月光,點了紅蠟燭,鋪開信紙,寫着一封封永遠寄不出去的長信。
在信的末尾,她用紅色原子筆畫滿了紅心。
一晃,暑假到來了。
考完最後一場試時,她趕回宿舍,發現到處是七零八落的行李,她忽然揪緊了心。兩個月,兩個月不能見到他。她該怎麼熬過去?
在回家的日子裡,她在無數個空隙裡看見宋其。在英語單詞裡碰到宋其,幾何裡遇見宋其……窗外,石榴花沸騰地開,大樹在田野上跑得披頭散發,她走很長的路,去鎮上的公用電話亭,向他問好。
打的是他家裡的座機,号碼熟記于心。有時候,他接了,無話可聊,隻是說,你作業寫得怎麼樣了?還有一個月開學呢,好無聊哦……
夏天的陽光撞在電話亭的玻璃門上,像爆米花一樣炸開,噗噜噜滾滾而下。走回家的時候,深一腳,淺一腳,一擡頭,暝色四合,太陽在枞樹林的邊緣落了下去。
返校後,她發現班裡流行起一種随身聽,迷你型,用電池的,可以播放卡帶,也可以錄音,雖然效果有點糊。
她省了一個月的早餐錢買了一個随身聽。在暗夜裡,她用一個個的卡帶,錄下關于宋其的點點滴滴。她想,總有一天,宋其會看到她,會注意到她的存在,會知道她那麼卑微又那麼熾熱地愛過他。
那些年夏天很隆重,天空結着幾團奶油冰激淩般的白雲,蟬鳴激烈,薔薇盛放,一切都美好得讓人迷醉。
陳思予的青春就在這樣的絮叨中,沉默又熱鬧地綻放着。
她确信自己沒有錯過宋其的每一個重要細節。她像集郵那樣收集着他的點點滴滴:她珍藏着他喝過的礦泉水瓶,借閱他看過的每一部小說,學習他愛唱的歌,她一日三餐都吃煮河粉,因為他愛吃……
她不管在哪兒,遇到“宋”字或者“其”字,都能怦然一驚,不自覺伸出手指在上面摩挲一會兒;她偷走他的作業本,用薄薄的紙覆着,描摹他的字迹……對了,她還喜歡模仿宋其的小動作,比如加速沖刺的時候,嘴巴高高地噘起,臂膀甩得飛快,又滑稽又迷人。
所有細節她都一一記錄,藏在筆記本和錄音帶裡。到畢業那天,她已經寫完了5個筆記本,錄好了28個卡帶,塞了滿滿一抽屜。
在那些艱澀的時光裡,沒有人教她,也沒人鼓勵她,她跌跌撞撞地長大,凡事憑本能去摸索,去成長,去學習。
後來,她不再買衣服,而是将生活費攢着去學舞蹈。她的舞蹈跳得越來越好,節奏準,有風情。
新年馬上來了。學校例行開新年聯歡會,校級的。她上報了一個古典舞獨舞。定了之後,沒日沒夜地練,又向舞蹈老師借了舞服,準備正式上場。上場前,她化了妝,頭發绾上去,簪了頭飾,染了唇,整個人都發亮了。
候場的時候宋其也在。他盯着她的臉,起碼3秒沒離開。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
1999年1月2日,天氣多雲,雪花紛飛
昨天晚上是學校的元旦晚會。我表演獨舞。
在教室裡等待演出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你停留在我臉上的目光。你第一次看我那麼久,1秒,2秒,3秒……我本想繼續裝作若無其事,但到底臉紅了,于是擡起眼睛,然後,你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逃竄。
宋其,你一定不會知道,那一刻對我來說,是多麼幸福。仿佛有人對我說:陳思予,這個世界全是你的,全都是你的。
但之後,依然什麼也沒發生。宋其依然混,言行裡也沒有旁逸斜出的意思,陳思予卻緩慢地變了。
她在晚會上一舞成名。此後又多次參加演講和辯論,最後,學校裡的聯歡會、迎新會、詩詞大賽,竟都交由她來主持。
她像某一種化學元素,看似不活躍,但隻要某種催化劑一加入,就能發生劇烈反應,變成磁極。宋其,就是那個催化劑。
許多男孩開始打聽她的名字和班級。有一天,宋其在門口叫:“陳思予,有人找你。”
一看,是同年級的一個男生。她應聲站起來,走出去。出去後,男生在走廊的另一端,僵僵地站着。
那是個寂靜的夜晚,天上一片零碎的星,遠處一片零碎的燈,穿堂風來來往往,教學樓像一個肺水腫病人。他們靠着欄杆,誰也不說話,誰也不動彈。
但那時候,少年們都太羞澀了,不谙情事,不懂如何表達,連寒暄都說不出口。他們杵在那裡,不聲,不響,不動彈。兩個尴尬的人,不是欲語還休,也不是“噓,你聽,萬物靜默如謎”,隻是掏空心窩子也無話可說。每一寸空氣都在糾結。
陳思予心裡想,這是什麼事兒啊?不要再站在這兒了,不要再來了。果然後來什麼也沒有了,無疾而終。丢死人了……
次日,宋其走過來嬉皮笑臉地問:“他找你有什麼事?”
陳思予白了他一眼:“關你什麼事?”但心裡是高興的,他到底看見了,她也在他面前證明了,她不是黯淡的。
後來,學校組織去看《泰坦尼克号》。
宋其坐在她前面,平頭發型下發根根根分明。整個過程裡,他一直“動蕩”不安,一會兒朝左邊看看,一會兒朝右邊看看。
退場時已近黃昏。一簇一簇的人,挽着擠着,熱烈地反刍劇情。一回頭,在密密匝匝的人裡,他的眼睛是閃爍的、欲語還休的,是一直鎖在她身上的。那一瞬間,鼎沸人聲,車水馬龍,都和她再也沒有關系。
一生遇過多少目光,唯有那一眼,令她至今想起依然心動。
再後來,他們依然沒有故事。
聯考将近了。她的生活裡隻是讀書,隻是考試。偶爾閑下來,就用幻想給平庸的生活做人工呼吸,讓一花一樹一晨一昏,都重新幽幽地閃爍。
有人給她寫情書,她從未答應,有人請她去看電影,她也沒去。
青春是不懂得将就的。必須要有一道閃電,“哐當”一下将她擊中,早一秒不行,晚一秒不行,正好那時那地,看見那個人,“轟”的一聲,完了。此後的歲月裡都在甜蜜的後遺症中,将那一刻的暈眩拉得很長,無限長,這才配在一起。
這些年,她所有的努力隻為一個人,所有的等待也隻為一個人。從前的時候,她是一隻蹑手蹑腳的貓。現在,她想像一隻豹一樣,優雅又強大地穿過生命最好的歲月,穿過宋其最柔軟的情感。
聯考倒計時隻剩個位數了。
女孩子都在寫留言。她也買了軟皮抄,扉頁寫着:歌本。
全班一個一個互相抄歌詞。遞給宋其時,她眼睛低着,但身上長了無數隻眼睛:“幫我抄首歌吧!”這句話,準備了幾天,依然說得驚心動魄。
宋其接過去,随手扔在桌面上。他就這樣的不當回事兒。
後來她差不多忘了這一茬兒,全副身心都被聯考壓着、擠着、推着。7月,兵荒馬亂的日子,她像一個士兵馬不停蹄,全力以赴。父母對她說,必須考上一本,否則家裡不會出錢交學費。
不能怪他們。她是赤貧之家,家中還有幾個孩子要念書。她如果沒什麼希望,就必須為弟弟妹妹讓路。
填志願時,她曾問過宋其:“你填哪裡的大學?”
宋其撇撇嘴:“我瞎填的。”
她的心一沉,知道他的未來與她沒有關系。之後,就是硝煙彌漫的聯考。
多年以後,她幾乎想不起來那幾天是怎麼扛過去的。昏昏然,懵懵然,像機器一樣做題,像電腦一樣計算,近乎機械。
走出考場的時候,她看了看天,天色一如以往,沒有任何不同,風景依然,落日蒼茫。她以為自己會歡呼雀躍,但沒有。隻是空,空蕩蕩的,怅然若失的,仿佛所有的意義已經抽光,剩下一個疲憊的皮囊,不知該何去何從。
回到宿舍,有些人開始撕書,白紙翻飛,滿樓都是尖叫聲,都是紙屑。她想回家,但當天已經沒有返村的公共汽車,隻有等明天早上回。
班長對剩下來的二十幾号人說:“去野炊吧。”
學校附近的河灘上,夜幕四合,大家就着篝火唱歌,一首又一首的歌,唱得夏夜像黑巧克力一樣融化……
許多男生開始表白,女生也是。
宋其不在。
陳思予做了一個決定——她要在畢業聚餐那天,給這3年的柔腸百結、欲語還休畫一個句号。無論這個句号,是塵埃落定的淚點,還是雲開見日的太陽,她都要告訴他,她一直都在喜歡他。她要交給他所有的日記、所有的卡帶,告訴他自己曾為他做過那麼多暗甜又絕望的事情。
她還想,如果可以,她要在他面前大哭一場,讓他拭去臉上的淚,贖罪似的說:“别哭,以後有我在!”
但,陳思予沒有等到那個時刻。
1999年7月10日,天氣晴
考完後,有人陸續離開,“再見”聲不絕于耳。走的人和送的人,比賽似的流着淚。
宋其,我也很傷心,但不是因為離别。
昨天晚上的畢業聚餐上,大家都喝多了,我也是。我是故意的,我想利用酒意的慫恿去告訴你,我喜歡了你整整3年……
大家都舍不得睡覺,把草席鋪在操場中央,準備徹夜長談、喝酒、胡鬧。滿操場的哭聲,滿操場的笑聲,滿操場帶着醉意的喊叫聲、歎息聲……
宋其,我到處找你,可你到哪裡去了?
有人告訴我,你把自己和班花鎖在教室,向她做最後的表白。
宋其,那天晚上月亮很大,燈火很悲傷,你看見了嗎?
這是她最後一段日記。
從這個夜晚開始,她對宋其二字不再抱有期待。剩下的,隻有無聲的遺憾。隻是這遺憾,她永遠不會再提及,也不想再彌補。
不久,她收到中山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去了廣州。宋其留在老家一個專科學校。其他人各行其路,奔赴未知的前方。
開學前夕,陳思予将所有日記和卡帶收起來,用膠布纏着,關進一個醬色木箱,加了鎖,箱子上用黑色碳素筆寫着:青春。箱子關上的那一刻,她的高中時代便結束了。時代是那麼緩慢,又是那麼迅疾。
轉眼間就是15年以後。15年之于漫長的時間長河,不過彈指一揮,但這一揮裡,包含太多世事動蕩,太多分合遞嬗。據說,高中同學組織過幾次聚會,規模不一,她都沒去。據說,宋其畢業後,很快就工作、結婚、生子……據說……
她留在廣州,再然後,出國公幹,結婚,在北美定居。先生是公司駐美的主管。半年後,陳思予和先生一起回國。她先在廣州買了房,手續辦妥後,她回老家,接父母入粵。
車子開了8小時,終于抵達村莊。
夜裡,她睡在從前的房間,看着舊日的一切,聞着被褥上熟悉的氣味,無法入眠。起身,在房間裡看看這個,翻翻那個。又看見那隻醬色木箱,一掀開,多年以前的舊事紛至沓來。仿佛有一隻溫暖的手,從過去的歲月裡伸出來,在她心上摸了又摸。
她坐在往昔的霧氣中百感交集。她到底,還是沒等到他的答案,但回首這一切,不能說虛度,也不能說辜負。
她想到《小王子》裡的那隻狐狸。當小王子問它:“那你還是什麼都沒有得到吧?”狐狸說:“不,我還有麥田的顔色。”
離開家鄉前一天,她請幾個留在老家的同學吃飯,飯局設在市中心的飯館,她包了最大的包廂,裡面燈光澄明,有茶室,也有飯堂。對面是曾經的高中,旁邊有一泓湖水。
同學們陸續趕到。一見面,發現時光不饒人,大家都已經變了,當年的少年郎,個個成了庸常的中年客。
宋其最後一個到。推門進來時,她覺得呼吸都要停止了。他依然高而帥,穿白襯衫,竟沒有發胖,言笑之間,率性依舊,但多了中年人的從容,他說:“我來晚了,錯過什麼重要環節沒?”
她愣愣地看着他。這些年熙來攘往的時間,仿佛都不存在了。她依然是那個卑怯的女孩,他依然長在她的眼睛裡,心尖上。
那一頓飯,她吃得心不在焉。依稀記得有人敬了她很多酒,她笑着,一盞盞地喝,用僅剩的理智讓自己不失控。
喝到中途,哀傷卻越來越濃。有人聊到當年事,說宋其是球場明星。他笑,轉而看着她:“你現在還會在球場邊等人嗎?”
她愣住,一種溫柔而哀傷的東西兜頭澆下來。這突如其來的一刹!這花落去燕歸來又萬念俱灰的一瞬!他記得她?原來他記得她!他記得那個在操場邊怯怯遙望的女生。
她心裡湧過震耳欲聾的大恸,像全部辛酸有了交代有了去處:“你知道?”她呆呆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她的淚水開始漫延,她咬牙忍着不讓它溢出,一旦溢出,便是場洪荒大水。
有人發覺出異樣:“怎麼,你們倆有名堂?”
他笑:“都結婚了,就不要亂說了。”
是的,他們已不在當年。他有婦,她有夫,哪怕再遺憾,也無法回頭。她按捺住那些洶湧,繼續觥籌交錯,迎來送往。
席間,有人說:“青春時喜歡上一個人,就會為他發光。”聽得她再次一驚。
她忽然覺得,青春不是一個名詞,而是一個形容詞。一生中最懷念的質地,最幹淨的情感,最柔軟最執拗,最悲傷的狀态,最欲語還休的那個人,都被它溫柔地定義,然後,貯存在生命詞庫裡,用以修飾自己的餘生。
散場後,他逮了個空,走過來,遞給她一個東西,說:“給你,雖然晚了15年。”
她一低頭,竟是那個歌本,她曾經請他抄歌詞的。她接過來,然後一個人走回酒店。經過湖邊時,滿湖霓虹,被風一吹就碎了。
遠處的高中教學樓裡燈火通明,無數的暗戀、追夢、拼搏,無數的陳思予和宋其,依然在那裡發生新的故事。
她就着路燈,打開舊本子。最末一頁,當年的宋其用黑色原子筆,鄭重地為她抄了一首《歸去來》。
第一句是:這次是我真的決定離開。
最後一句,他改成了:希望你遠離寂寞自由自在。
電話此時響了,是他,他問:“你還好嗎?”
“沒事。謝謝你。”
她本來想問:“你喜歡過我嗎?”終于也沒有問出口,答案已經不再重要了。
她想過的,在那場時光中,出現的是宋其也好,趙其、陳其、王其也罷,愛都會借機發生。因為她需要,需要挺拔而天真去吸引和被吸引,需要和一個昂揚的人、一片未知的領域,建立生命的聯結。
她也知道,她從那場青春裡得到了什麼。就像那隻被馴養的狐狸,面對着小王子的金黃色頭發和麥浪裡的風,說:“不,我還有麥田的顔色。”
她呢?她還有5個筆記本、28個卡帶,那裡面藏着一個名字,一段化繭成蝶的旅程。
“這就是最好的時光。”她站起身來,走向繁華深處。
夜色如詩,溫柔如初。
摘自作家周沖的新書《願你溫柔且堅,可攻亦可守》,這本書以16篇溫情真愛故事打底,寫都市男女的愛與痛。願這本如情書一般美好、深情的故事集,能感動你,也能溫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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