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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作品:最先與最後

《韓非子》說賽馬的妙法,在于“不為最先,不恥最後”。這雖是從我們這樣外行的人看起來, 也覺得很有理。因為假若一開首便拚命奔馳, 則馬力易竭。但那第一句是隻适用于賽馬的, 不幸中國人卻奉為人的處世金鍼了。

中國人不但“不為戎首”,“不為禍始”,甚至于“不為福先”。是以凡事都不容易有改革;前驅和闖将,大抵是誰也怕得做。然而人性豈真能如道家所說的那樣恬淡; 欲得的卻多。既然不敢徑取, 就隻好用陰謀和手段。以此, 人們也就日見其卑怯了,既是“不為最先”,自然也不敢“不恥最後”,是以雖是一大堆群衆,略見危機,便“紛紛作鳥獸散”了。如果偶有幾個不肯退轉, 因而受害的, 公論家便異口同聲, 稱之曰傻子。對于“锲而不舍”的人們也一樣。

我有時也偶爾去看看學校的運動會。這種競争, 本來不像兩敵國的開戰, 挾有仇隙的, 然而也會因了競争而罵, 或者競打起來。但這些事又作别論。競走的時候, 大抵是最快的三四個人一到決勝點, 其餘的便松懈了, 有幾個還至于失了跑完豫定的圈數的勇氣, 中途擠入看客的群集中; 或者佯為跌倒, 使紅十字隊用擔架将他擡走。假若偶有雖然落後, 卻盡跑, 盡跑的人,大家就嗤笑他。大概是因為他太不聰明,“不恥最後”的緣故罷。

是以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 少有韌性的反抗, 少有敢單身鏖戰的武人, 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 見勝兆則紛紛聚集, 見敗兆則紛紛逃亡。戰具比我們精利的歐美人, 戰具未必比我們精利的匈奴蒙古滿洲人, 都如入無人之境。“土崩瓦解”這四個字, 真是形容得有自知之明。

多有“不恥最後”的人的民族,無論什麼事,怕總不會一下子就“土崩瓦解”的, 我每看運動會是,常常這樣想:優勝者固然可敬, 但那雖然落後而仍非跑至終點不止的競技者, 和見了這樣競技者而肅然不笑的看客, 乃正是中國将來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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