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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是路兮,歸亦是路

于華春,字天墀,邑熊嶽二道溝人。有清歲貢生。穎異卓群,博洽多才,擅文藝,工詩畫,且通天文輿地音樂詞曲諸學。曾長辰州書院。

——《蓋平縣志》第九卷《人物志·文學》

(1)

沿熊嶽河上溯,便入山林。熊嶽東部多山,有山便有嶺,嶺下有人家。流水出山繞孤村,将山與山相隔開,于是就形成了一些溝溝岔岔。按照方位,可以分為南岔和北岔;按照量詞,可以分為頭道溝,二道溝,三道溝……一直到八道溝。革命烈士楊運還沒有化作地名的時候,這裡就叫八道溝。

嘉慶二十一年,于華春出生于三道溝,亦即今天的楊運鎮鮑屯村。沒有資料表明于華春的家世如何,但縣志上說他穎異卓群,博洽多才,儒家文化影響下的士人都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志向和抱負,在于華春的年代,隻有科舉是唯一的入場券。于華春有才華,他要“還求姓字登金榜”,學而優則仕,他和當時所有面目模糊的學子一樣,寒窗苦讀,隻為金榜題名。

從唐代設立科舉至晚清時期的一千多年,熊嶽文人需要到蓋縣參加童試和府試,進階者可去京城參加由皇帝主考的殿試。在于華春之前的漫長歲月裡,熊嶽籍考生隻有兩個人中了進士,一位是金代的王庭筠,一位是乾隆時期的焦和生。

從蓋平到北京并不容易,起碼在清朝中葉的時候,要走上半年之久。

清初康熙年間,蓋平有一士子名王一進制者,與諸生由遼南入京科考,記錄道途所曆,成書《遼左見聞錄》,個中辛苦,實非今人所能想象:

繞牛莊,渡三岔河,而過海濱,不複由入關官道。時方積雨,終日行泥淖中,野草高數尺,一望無際,百裡無人煙,虎迹絡繹于路草,往往見旋窩大可徑丈,蓋虎所卧也。瞎虻滿空,亂于飛雪,聲如殷雷,騾馬被齧,遍身流血,或蹄或跳擲,幾不能控馭,有頃刻齧死者。人頭面甚苦,或避入旅舍中,待夜而行,戶牖間皆閉,而虻終滿室也。乘夜而行,可無虻患,而蚊之苦更甚于虻,甫乘騎則頸項中已盈把,一兩撲間頸項已麻木而腫,不複知痛癢,因以手帕裹之,而目間殆不可禦,惟人人太息而已。

清朝之際的東北,地廣人稀,每一個學子的進京之路,都是在以命相搏。

高中者,留在京城做官或簽發外地為吏;落第者,或不甘心再次備戰,不破樓蘭終不還,或從此淡泊名利,竹籬茅舍,館于鄉裡,江海寄餘生。

出走與回歸,幾乎是每一個古代文人的宿命。

(2)

1922年,蓋縣教育學會會長遲慶春從安祿廷處借得于華春詩歌手抄本,與家藏舊本對照,意欲付印。這一年,距離于華春去世已經四十四年。遲慶春一定是一位盡職的文化官員,上一年,他獲得了奉天教育廳的嘉獎,就在他準備刊印于華春的詩稿的時候,他被選為奉天省議員,去教育會長職,印書一事就此擱置了下來。這一放就是十四年,直到1936年他又回鄉做了蓋縣教育會副會長,才想起于華春的詩集散亂湮沒不知幾許,倘再不速速刊印,“恐将來無複隻字之存矣”。于是将原本略為分類校訂,請蓋縣教育會會長王诏林與學者劉德成審定校勘,分為上下兩卷,籌資印行。

王诏林童年即耳于先生之大名,然未及占其道貌。五年前,蓋平續修縣志,王诏林是總纂修,征求全縣詩文,僅得于先生詩數十首,其他著作,幾經風霜兵燹,散失無存。和于華春一樣,科舉也是王诏林的隐痛,他是晚清舉人,兩次進京趕考,皆铩羽而歸,轉而從事地方文教事業,自号“友陶耕者”,奉淵明為師,晴耕雨讀 。中國的古代文人,因為有儒釋道的強大加持,心态往往都能調整過來,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出入之間,總能找到理論依據和信仰寄托,是以得失之際,總能處理地遊刃有餘。

王诏林勘定于華春的詩稿的時候,已經是七十四歲的宿儒了,全稿一千一十二首詩中,他隻在其中的《槐花八詠》一篇作了注釋,這是于華春寫自己參加科考之事的詩,槐花黃,舉子忙。王诏林想起了自己三十歲的時候就中鄉試,但是之後仿佛用掉了一生的好運氣,以舉人之身終老,未免不是憾事。在1935年中國的科舉已廢三十年後,王诏林讀到了鄉賢記述科舉之事,定心有戚戚焉。

這一年,遲慶春請來清宗室寶熙題書名,将《于華春詩稿》在蓋平縣教養院付梓出版。

整理舊故文獻是寂寞的事業,曆史上,總有人去做薪火傳人,這種熱情,既是對鄉賢的尊重和敬仰,亦是對文脈赓續的一種天然責任。我在《蓋平縣志》上找到了遲慶春,隻有短短的一行字,錄于此:遲慶春,字旭東,省立中學畢業。

(3)

于華春去北京參加科舉考試時,他已經結婚了。他在給妻子的詩中寬慰道:人生何事苦離家,隻為流連内苑花。今日良人圖遠舉,語卿同解月中華。

兩地千裡,唯有月亮能夠天涯共此時。此詩的另一個意思是:但願此去,能夠月中折桂。

他的考試要考五場,而這年的中秋節,他正在第三場的考場上,十四日進考場,十六日出考場,其間不得外出,所有讀書人要像囚犯一樣,困居在兩平米見方的監房裡,如果不小心分到了尾号的考場,因旁邊就是廁所,還需要自己燃香熏之。這一年他當然沒有考中,否則縣志上對他的介紹,絕不會寥寥數筆。如果他考中了進士科,那就是另一番模樣,蓋平縣志上多了一個進士,清朝多了一個叫做于華春的官員,但是熊嶽的曆史上可能就少了一個有趣的文人。對他而言,中舉與否,是幸運還是不幸?誰又能說得清。

人生就是這樣,有時候看似每一步都沒有問題,但是結局卻未必如願,難得糊塗,糊塗并不是壞事,于華春在給友人的詩中寫道:浮沉莫作花間蝶,得失應看塞上翁。

不知道一年之後于華春回鄉如何面對妻子,但是失落文人從此曠達不羁,于功名不再萦懷,甘泊自守,不用端着某個仕途身份,他開始種花、訪友、作畫、遠足、弈棋、醉酒、吟詠……活成了雅俗共賞的于華春。

(4)

去是路兮,歸亦是路

1996年,王寶純出于對桑梓鄉賢于華春的風華襟抱、學識才情深為欽佩,授意營口詩詞學會出版整理《于天墀詩稿》一書。王寶純覺得,于華春逝世不過一百多年,可是在介紹他的時候,卻不像已經去世一千多年的那些詩人那樣詳實。詩詞學會黨學謙、原學玉、邰育誠等人不辭辛勞,對先生散落在民間的詩稿及生平事迹進行發掘搜集,于第二年整理成書,可惜的是,王寶純未能見到書籍出版,便歸入道山。

在詩詞學會衆人整理舊故之時,農民藏書家張如升貢獻頗多,張如升在1948年于蓋縣舊書攤購得遲慶春印本二冊,為保護家鄉古籍善莫大焉,在1982年的時候,他又将于華春的畫作兩幀并沈延毅父親沈羹唐的書法作品一并捐出。

每個時期,都總有人在做着他認為對的事情,這些事情無關名利,隻因為這些事情讓他們覺得,應該由他們來完成,無論遲慶春、王诏林還是王寶純諸人,他們對同在一片土地上生活,同看過一片山水的前賢們,有一種深深的溫情與敬意。

(5)

文章憎命。于華春歸裡之後,便不去想仕途的事情,每日招三五個糊塗友,栽七八盆古怪花,生活清苦卻不以為意:“苦被饑寒逐,頻年不在家”,“已竭陶潛米,誰回阮籍車”。

甲午春,白旭曾訪先生後人于楊運鎮鮑屯鄉,曰先生晚年多病,生活亦貧苦,恩和将軍系先生高足,來訪乃迎至村口柳樹下,實因屋陋無可下腳也。先生舊居位于今鮑屯鄉,山水環抱,林壑尤美。下有關帝廟鐘亭乃道光年間立,其聯曰:驚醒東山名利客,喚回北海夢迷人。先生後人與恩和将軍後人時相往還,新政府土改乃斷。

看來世界太繁華,不是名家是利家。我有知心朋兩個,一株松樹一梅花。一方面于華春活成了文人想要的樣子,但是另一方面他對世事卻洞若觀火,他在一首《捕蟹》中寫道:畢竟世間無辣手,江湖多少尚橫行。這首詩曾被沈延毅抄寫,送給了史學家金毓帗。

去是路兮,歸亦是路

他所作的人物畫,從來都是沒有眼睛,謂世情重财輕義,不足觀也。其詩雲:冷暖廚煙知世态,高低山雪見人情。

一個人的才氣,是藏不住的。于華春不僅工詩畫,且通天文輿地音樂詞曲諸學。在鮑屯村的鄉野間,散落着這樣一個文化因子,地以人傳,人以名傳,其人其名,已出熊嶽或者蓋縣——在日本1912年出版的《增補日書畫古董大辭典》上,于華春的落款和钤印赫然在列,其實距先生過世亦不過三十六年。

于華春的嬉笑怒罵,是他的一種生活态度,有人解讀他的人物畫作有暗諷朝廷有眼無珠,未能人盡其才之意,如今已無法想象他作畫時的心路曆程,科舉不第是讀書人的一種屈辱和潰敗,但是文人的韌性亦在此,他轉而吟詠風月,寄情山水。對于曾經熱衷的功名,完全抛下,歸隐鄉裡,反而活出了另一番天地,讓後世的文人一再出版其詩稿,很難說不是另一種“進士及第”。

是以他畫人物,均不露目,世間萬事,誰又能看的清楚,陰晴圓缺,否極泰來,什麼是好,什麼是了?正如他在詩裡所道:去是路兮歸是路。

春風春月春光華,春水春山春景佳。新柳戀莺莺戀柳,鮮花迷蝶蝶迷花。探芳子入尋芳館,買酒人投賣酒家。去是路兮歸是路,馬頭斜對日頭斜。

——于華春《遊春》

——《于天墀詩稿》,中國華僑出版社1996年10月第1版,第28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