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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獅少年,沒能逆襲

《雄獅少年》并不像許多人認為的那樣,是一個逆襲的故事。

沒有逆襲。

雄獅少年,沒能逆襲

電影《雄獅少年》目前豆瓣評分8.3

主角阿娟是個留守兒童,在農民工父親摔成植物人之後,小小年紀就順理成章當了新一代農民工。赢了舞獅比賽,他還是那個農民工。

從這個脈絡上看,這是一部現實主義電影。同時它又是喜劇的,動畫的,是以它必定是充滿了笑與淚的。

這是一部好看的電影,從技術上看,也是一部精美的電影,先向它的創造者們緻敬。

雄獅少年,沒能逆襲

《雄獅少年》電影海報

然後再來談一點價值問題。

電影是“色”,看後的體驗是“相”,相由心生,是以人人不同。文藝作品被創造出來之後,解讀就成了他人的事,許多陳述與追問,連作者都不懂。

執着于感受,就是“着相”。佛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但普天之下,能有幾人。

雄獅少年,沒能逆襲

少年阿娟在天台迎接日出

“着相”,便是我等“有情”的宿命。

《雄獅少年》,令我“着相”。

電影一開頭,留守兒童阿娟騎着一輛自行車,閃避着行人,風馳電掣,為了去看舞獅。

遠鏡頭一拉,就是陳家村連片的魚塘、樹木、阡陌,一派嶺南水鄉景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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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的陳家村

緊接着,男主角阿娟被人追趕,逃跑,和那個大鬧舞獅比賽現場的、也叫阿娟的城市女孩,一起跑到了山頂上幾棵木棉樹下。

木棉,是廣州的象征。

滿樹木棉,燦若雲霞,天上一片,地上一片。這是全片中最美的鏡頭。

雄獅少年,沒能逆襲

阿娟城市女孩對男主角阿娟說:“木棉花也叫英雄花,你可是被英雄花砸中的男人”

粵北客家歌手組合九連真人的原生态歌曲《莫欺少年窮》,适時地唱響。

然後它又告訴觀衆,男主角阿娟的父母都是農民工,過年也不能回家,作為留守兒童的阿娟和爺爺,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們。

阿娟的父親是一名建築勞工,從腳手架上摔了下去,摔成了植物人。阿娟為了給父親籌錢治病,順理成章成為了下一代農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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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的建築工地

我無法不被它深深吸引。因為:

1、我是一個廣東人; 2、我在廣州工作了十幾年; 3、我現在正居住在嶺南水鄉; 4、我也曾是1990年代的留守兒童; 5、我在記者生涯中,接觸過很多農民工和留守兒童; 6、我是粵北的客家人,成長在九連真人家鄉的隔壁那個縣; 7、我的父親是一個業餘的舞獅者,這兩天還在給我發他舞獅的視訊。

我下意識地感覺到,這部電影要講我身邊的故事,要說我曾經熟悉的生活。說“曾經”,是因為我敏感地意識到,這不是發生在當下的故事,它在說過去,但過去并不遠。

雄獅少年,沒能逆襲

《雄獅少年》海報

于是我就認真地在畫面中尋找能夠指明時代背景的意象。

終于找到了,電影裡的師父——“鹹魚強”——的老式銀色翻蓋手機。這部手機,把時間從當下倒推了十幾年。

這是一個發生在過去的故事,那就合理了。

底層身份的代際傳遞,在任何社會、任何時代都不可避免地不斷進行着。但具體到電影講述的故事,其典型性更符合20年前,或更早,至少是十幾年前的中國城鄉現實。

雄獅少年,沒能逆襲

少年阿娟為了家裡的生計來到城市打工

90年代中後期到新世紀第一個十年,是農民工身份集中進行代際交接的年代。那個年代,無論是成長曆史,還是職業生涯,我都太熟悉了。

農民工的孩子成為農民工,固然是因為當時社會流動管道和經濟機會的缺乏,許多情況下也正如電影所說,是因為父母傷病或者老去,而順理成章地“接班”。

編劇和導演,想必也是對那個時代印象深刻罷。

主角阿娟的父親是進城農民工,在廣州當建築勞工。城鄉二進制結構之下的邏輯展開,迅速進入狀态,電影的社會關懷就表露出來了。

你要談現實,那就談現實。

正因為電影裡的一切元素,我都太熟悉了,也就意味着,即使這是一部好電影,它所有不合理的地方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其一,阿娟的夢想,不太可能是舞獅。

雄獅少年,沒能逆襲

影片中阿娟在天台獨自練習舞獅

阿娟是個留守兒童,有一個舞獅的夢想。他不像别人,舞獅是為了謀生,他就是熱愛,看到别人舞獅,會拿着半個吃剩了皮的西瓜殼,随着鼓點舞動。

舞獅是底層“讨生活”的一種方式,從來沒有登上過什麼大雅之堂,最普通的人也看不上它。

現實正像電影裡那樣,師父帶着他們出去舞獅,明明喜宴上有一桌桌的飯菜,但他們還是要蹲在旁邊吃便當,他們屬于在社會上沒有上桌的資格的一群人。

或有例外,但一個底層人,不太可能以舞獅作為自己的夢想。

雄獅少年,沒能逆襲

影片的主人公阿娟

這是我作為一個底層出身者的經驗與邏輯還原。

第二點也與此緊密相關。

其二,電影裡,阿娟是個留守兒童,總被人欺負。但欺負他的人,不會像電影裡說的那樣,主要是那些學習舞獅的青年。

學習舞獅必須從小開始練基本功,很苦很累,這是專屬窮孩子的職業。

吃得了這份苦楚的孩子,一般内心良善,很少會瞧不起人和欺負人,他們沒有什麼心理優勢,不會是電影裡那種時尚、暴躁、蠻橫的問題青年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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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的舞獅青年

而且他們隻在特定場合出現,一年之中很少見到,不太可能成為日常裡欺負電影主角的主要“反派”。

我父親就是一個業餘舞獅者,這個群體的基本氣質和在城鄉生活裡的位置,我還比較清楚。他們幾乎沒有什麼社會地位,不會盛氣淩人。

其三,農民工“過年不回家”的故事很多,但很少發生在廣東省内。

“過年不回家”,主要是受鐵路運力限制,廣東省内不依賴鐵路,做過多年的交通線記者,我知道省内汽車票從來不會短缺。況且,很多農民工都是騎機車回家。

雄獅少年,沒能逆襲

阿娟跟佛像許願,希望能通過舞獅去廣州看爸爸媽媽

阿娟的父親是建築勞工,很有可能被建築機關或包工頭以趕工期為由,要求春節加班。但這種情況一般是欺生的,很少強加于廣東籍貫勞工,因為他們的鄉情網絡就在不遠處,相對“不好惹”。

其四,在比賽時間公布之後,從頭開始,經過短期訓練而闖進決賽,進而競逐冠軍,對于舞獅而言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雄獅少年,沒能逆襲

阿娟的隊伍實力強勁,一路挺進決賽

有一些技藝是可能在長期不經意的訓練中形成的,比如,用石子打水漂,條件加天賦,是很可能出現黑馬的。《長津湖》裡,易烊千玺飾演的伍萬裡扔手榴彈特别精準,就是因為在鄉村玩鬧中經常扔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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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長津湖》裡,易烊千玺飾演的伍萬裡扔手榴彈

但是像舞獅這樣的系統性技藝,絕對不可能速成,不管他們的師父是誰。

一本正經地說話,就會有點掃興,但對電影而言,無傷大雅。

電影是藝術,藝術是基于現實的想象,在人類精神領域,想象的地位,高于闡述現實。

正因為我能感覺它的合理之處,也能感覺它的不合理之處,是以我知道阿娟不會赢。

那樣一個時代,不會讓這種人赢。

雄獅少年,沒能逆襲

阿娟代表着千千萬萬的底層小人物

那個時代在鄉村世界裡,一般隻有三種人會赢。

一種是聰明人。不臉紅地說,就像我——會讀書的人。當時人們所說的聰明,指的就是會讀書。

一種是生意人。那是一個市場經濟騰飛,同時經濟機會無秩序湧現的時代,率先下海的人,大部分都成了當時的富人,是鄉村輿論裡的“頂流”。

還有一種是壞人。不會讀書,沒有本錢和關系做生意,但有膽子铤而走險的人。

阿娟不屬于其中任何一種,他有可能赢,但他需要找準方向。比如,他作為一個農村孩子,如果一開始就不畏艱難地從事水果種植或者水産養殖,他有可能在未來成為一個物質豐裕的人,甚至成為一個腰纏萬貫的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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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舞獅,不可能的。

看過《百鳥朝鳳》的人都知道,很多傳統藝術,都是在疼痛之中沒落,比如還有皮影戲,有平劇、昆曲、越劇、粵曲。舞獅也是一種傳統藝術,在現代化過程中也一樣持續沒落。

不一樣的是,它屬于“無痛沒落”那一類。意思就是,這種藝術形式很明顯地在式微,但幾乎沒有人在意。

沒有人在意的原因在于,它從來不會受到任何形式的崇仰。

因為它從來就是以一種極為底層的形态存在,它本身就是底層人消費的對象,而且是一種實用消費而不是精神消費。過年過節、結婚生子,開業、紀念……都有可能請人舞獅,圖個熱鬧,但有誰,真正會記住某個技藝高超的舞獅人,佩服他,追捧他,崇拜他,談論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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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女孩阿娟

那麼,如果連有人佩服、追捧、崇拜和談論,甚至為他如癡如狂的平劇、昆曲、越劇演員都被棄置了,舞獅還有什麼想象空間呢?

現實早已告訴我們,沒有。

是以,當看到阿娟被原初的熱愛,以及後續因為去廣州參加比賽可能見到父母,而意志堅定地決定學習舞獅,我就知道他不會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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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樁上練習舞獅

某種程度上,《雄獅少年》是一個童話故事,童話和寓言一樣可以關注現實,但它有自己的限度。

電影來到高潮部分,阿娟想要跳過“擎天柱”,所有獅隊的鼓點都為他敲響的時候,童話色彩塗抹到了極緻。最終阿娟做到的,隻是把獅頭扔上去,套在了“擎天柱”上,自己落入水中。

雄獅少年,沒能逆襲

舞獅大賽決賽關頭,阿娟想要跳過“擎天柱”

對于舞獅者而言,這也算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功。這說明編劇和導演都從童話回到了現實主義路線中來了。一種限定條件的現實身份,必定有它的限度,這才是現實主義,否則,激勵就走向了不負責任的打雞血。

全過程裡,我都很認真地在看電影。

《雄獅少年》講的是最底層的小人物的故事。

負責獅尾的是阿貓,瘦如猴;負責擂鼓的是阿狗,胖如豬。阿貓阿狗,不可能比這更直白了,他們就是這個世界裡無足輕重的人。師父對阿貓說了一番話,大意是,你唯一的不足就是長得太醜,但是作為獅尾,沒有人看得到你的臉,是以你相當于沒有什麼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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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娟和阿貓阿狗

确實,這個世界上就是有很多人,永遠都隻是阿貓阿狗,人們可能看到那頭醒獅威武雄壯,但從來不知道是誰在操控着它。

我在現實中看過很多次舞獅場景,但從這部電影裡,才發現醒獅的表情原來可以如此生動,喜怒哀樂,與人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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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生動的舞獅動作和表情

然而,在現實裡,我從來沒有在意過是誰在舞動,即便是我的父親,我也不以為意。對我來說,這部電影的現實性,最強烈地表現在這一點上。

我的父親也是個小人物,一生都是。

《雄獅少年》裡有很多周星馳電影的影子,整部電影就像是《少林足球》和《長江七号》的合體。

周星馳這位無厘頭喜劇大師,最擅長的就是向小人物行注目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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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足球》經典台詞

“做人如果沒有夢想,跟鹹魚有何分别?”《雄獅少年》直接就使用了“鹹魚”這一意象,來闡釋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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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娟鼓勵自己:“别再做一隻被人欺負的病貓了,去做一頭雄獅吧。”

師父阿強——一個在廣東再普遍不過的名字,原本是一個挺拔帥氣的舞獅青年,娶了一個漂亮、賢惠而且愛他的老婆,但因為舞獅實在沒出路也沒出息,被親戚朋友看不起,就決定“踏踏實實”,安心賣鹹魚,于是人賜外号“鹹魚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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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阿強曾經是優秀的舞獅青年,後來為了生計不再舞獅,安心賣鹹魚

他很像《少林足球》裡吳孟達先生飾演的“黃金右腳”。

阿娟、阿貓、阿狗被師父安排的第一場真正的比賽,也類似《少林足球》裡第一次比賽,被人用維修工具揍得滿地找牙。

“鹹魚強”在店鋪裡不忘練習舞獅動作,被老婆痛罵,令人不由想起《少林足球》裡身懷太極絕技卻隻能在小餐館做饅頭的阿梅被兇狠的老闆娘痛罵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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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足球》中小餐館的老闆娘兇橫痛罵

而阿娟的父親做建築勞工摔成重傷,就是《長江七号》裡周星馳飾演的父親的故事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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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七号》中周星馳飾演的父親,是拆遷工地上的散工

周星馳有時會講逆襲的故事,但主要講的還是善良不會輸的故事。善良沒有輸,不等于逆襲,這才是真正的現實。

我認為《雄獅少年》就是一個善良沒有輸的故事。電影沒有交代最後誰獲得了冠軍,因為那已經不重要了,善良和勇氣已經在故事推進中得到了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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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獅少年》中舞獅大賽決賽時的争奪場面

而善良,大面積存在于在外表很平凡、身份很低微、一輩子也不會“鹹魚翻生”的軀殼當中。

“鹹魚強”就是這樣。“鹹魚強”回家之後,仍然還是會賣鹹魚,否則呢?

一部電影看下來,我倒覺得“鹹魚強”才是主角。這就是普通人的樣子,可能有一些不合時宜的技藝,但在生活面前沒有任何價值。舞獅大賽,不過就是一次本質上什麼也沒有改變的掙紮而已,人都是會掙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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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強

有評論者說,“鹹魚強”很像《功夫》裡的包租公,不但形象相似,而且經曆也相似:隐于市井,身懷絕技,最後又大展身手,意氣風發。

别傻了,這是把故事倒過來講了。

仔細看看,“鹹魚強”,長得更像漫畫《七龍珠》裡面的撒旦先生。撒旦先生原名馬克,早年在格鬥界知名,後來就淪為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成為周圍人的笑料。

這才是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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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龍珠》裡的撒旦先生

一開頭就說過,相由心生,作品完成之後,解讀是他人的事情,作者本身也未必能知。

是以無妨我做進一步的揣測:廣東人,一般不會把像阿娟這樣的人稱為“病貓”,而會叫做“廢柴”。而電影裡稱之為“病貓”,大約是為了和醒獅對應。

中國人早前就是被稱為病夫,拿破侖又把我們比喻為睡熟的獅子。這裡面大概有隐喻。

阿娟經曆的疼痛,在當時的大潮之下是具有普遍性的,這種疼痛預示着許多變化在發生,獅子正在醒來。而國家民族之醒,基礎在于底層有希望,不管希望是多麼的渺小。

作者 | 李尋歡

編輯 | 徐 觀

值班編輯 | 蘇米

排版 | 文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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