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江青︱又見伯克利(上)

1973年末,我決定離開加州伯克利大學(U. C. Berkeley)近兩年的教職,将全部家當塞進了汽車行李箱,車前側那根天線杆上,綁了枝鮮花,那是前一晚朋友們在歡送會上所送的一千多枝花中的一枝,它帶着灣區朋友們給我衷心的祝願,伴我一路向東駛去。正好伯克利有朋友要順道去東岸,時間上我沒有任何限制,于是花了九天從容不迫地橫貫美國。車子繞去大峽谷,穿越黃石公園,一路上搭篷露宿、觀景賞月,把車上的家開進了紐約曼哈頓。從此我成了“紐約客”,沒有機會再見我此生收獲最豐、印刻最深,也是後來影響我人生軌迹改變的最特殊據點——伯克利。

由于1971年開始,我經常到美國東部演出,總會找機會到紐約去觀賞各類藝術活動,上不同體系的現代舞課。每次在紐約短暫逗留,卻使我戀戀不舍、流連忘返,我深深地被這座城市的藝術環境、強大的生命力和巨大的能量吸引。心中确認:真正學習現代舞,必須要到現代藝術中心紐約去。最初有了這個念頭,我也猶疑顧慮過,好不容易才在伯克利安定下來,一切又要重新開始,前途會怎樣?但另一個意念同時在提醒我,當初我抛下一切,并不是去追求生活上的安定,自己經曆過昔日的“大明星”光環,再清楚不過那“名利場”隻是過眼雲煙。難道眼下僅僅是為了生活的安定,而放棄心目中确認的目标嗎?我已跨越了太平洋,離開了那片熟識的土地和在上面的“家”,現在,在一個陌生的國度,由西岸加州遷移到東岸紐約,又有什麼不同?怕什麼呢?這幾年,由于巡回演出頻繁,我已習慣拎着箱子東飛西颠,走到哪裡都一樣——箱子在哪裡,哪裡就是我的“家”。想到這些就再不猶疑了。雖然離開加州後,我隻有麻省理工學院擔任一個月“駐院藝術家”(Resident Artist)的邀約,但我還是做了拎箱子把“家”搬到紐約的決定。2018年尾,從香港回紐約的旅途中,我決定停留舊金山灣區訪舊友。被主人蕭亦玉(Helen Tu)和陳宗元(Andrew Chen)問及:“你在灣區這幾天想幹嘛?”似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想重溫伯克利!”

江青︱又見伯克利(上)

2018年江青在舊金山市金門橋前

2018年12月27日,我們一行五人,在陽光普照下由舊金山驅車上路。離開伯克利整四十五年了,車在駛過海灣大橋進入目的地的那一霎那,往日一幕幕生活圖景如倒片般瞬間掠過腦海。我變得焦渴起來,急迫地想重臨舊地,将校區印證一番,但不免又近“鄉”情怯。

蕭亦玉舊日在伯克利Spruce街的一座木屋仍保留着。那間緊臨校園的屋子我再熟悉不過了,依然如故地隐蔽在樹後,隻是門前的大樹成了巨樹。一踏進屋裡,成型的整塊回憶像冰封的海面上融冰似的,大大小小的冰塊開始在腦海中浮動起來,碰撞着。這裡曾經是她和杜維明的愛巢,我在伯克利第三世界藝術系開始任教時,蕭亦玉在東亞系任職,杜維明是曆史系教授,很快就跟這對當年東海大學的“金童玉女”、熱情洋溢的伉俪認識并成了朋友。廚房如昔,我仿佛看到美麗無華的女主人蕭亦玉在掌廚;客廳如昔,健談的男主人杜維明笑容可掬地在給壁爐生火;牆上的畫如昔,藝術家好友莊喆、馬浩 、Linda Young……不到十歲的小兒子杜龍荪(Eugene),和媽媽看上去一樣弱不禁風,一般都安靜地躲在樓上用功。

散步往校園走,路經主要街道郵電大街(Telegraph Ave.)時,忽然聞到了飄浮在空氣中的大麻味,那是我四十多年前對伯克利的最深印象,二十六歲的我哪聞過這迷惑人的“香氣”,頃刻之間騰雲駕霧般翻回到七十年代初期,舊時舊地一切曆曆在目,每個細微點滴都如真似幻般在眼前閃躍。

江青︱又見伯克利(上)

江青在伯克利大門口,2018年12月27日

1972年春天,意外地收到伯克利第三世界藝術系寄給我的信。内容是:系裡派人看了我在加州長堤分校的中國舞示範演出,很欣賞,問我是否有興趣應征該系舞蹈教師的職位。意外使我興奮,但又躊躇起來,憑我的英文怎能應付大學教舞的工作?但求職心切,隻好硬着頭皮在懷中揣了本英漢、漢英兩用字典去闖“關”。應征時,我把字典在辦公桌上放下,開門見山表示:“我很希望得到這個教席,但在語言方面障礙很大,如果你們不介意,可以允許我像今天這樣帶着字典上堂的話,我願意試試。”面試我的幾位看我誠懇又爽快,不禁笑出聲,表示:依據他們看我在台上的表現,相信在課室中我也一定會表現得同樣出色。

1972年春季開學那天,我帶着字典進了教室,第一堂課的開場白:“我教你們舞蹈,你們教我英文。”開課後才發現美國大學裡學舞蹈是自由選課,男女學生幾十人中,各科、各系、各年齡、各膚色的人全有。來學中國舞的大多數人純然是當做一門知識去了解。我認認真真準備的動作加風格的形體訓練教材,完全是為培養專業舞蹈演員,一上課才發現教材根本是牛頭不對馬嘴。于是除了簡化形體訓練外,教材中加入了簡介中國舞蹈史,以及中國民間舞基本常識:各民族舞蹈分布情形、活動形式、動作特點等等。這些知識自己從未研究過,因而下工夫到圖書館中翻查,幸好伯克利和斯坦福大學東亞圖書館中可以找到的資料很豐富,請同僚幫忙攝制成圖文并茂的幻燈圖檔。在準備新的教材中,豐富了自己的舞蹈知識面,受益匪淺。

江青︱又見伯克利(上)

1972年,江青在伯克利大學教舞蹈

在伯克利的校園中,我真正享受了加州的“陽光”,校園中的每個角落都散發着充沛的熱力和能量。每張布告欄上七歪八斜地貼滿了大大小小的紙片,寫着形形色色的内容:人權專題讨論、反戰抗議、政治集會、電影欣賞、婦女解放、同志示威、瑜伽班招生、搬家拍賣、尋室友同住……在校園中除了有機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也可以聽到形形色色的聲音和音樂,參加形形色色的活動,選修形形色色的課。

我利用教職在大學中免費選修從沒接觸過的現代舞課,初接觸現代舞,刹那間,面前出現了一片嶄新的前所未知的舞蹈天地:動作規律、創作題材、編排手法、整體藝術觀念上,都與我以前所熟識的舞蹈大相徑庭。自從發現舞蹈“新大陸”,我感到無比新鮮和振奮, 還記得當年非常喜歡躺卧在校園中綠油油厚實的草地上,貪婪地吸收着萬裡以外的太陽賜予的溫暖,枕臂朝上看,格外感到天空開闊、明朗……

工作學習之餘,幾乎所有的時間全被“保衛釣魚台運動”占據。七十年代開始,以台灣留美學人為主,以愛國民族主義為訴求的“保釣”轟轟烈烈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在美各大院校“保釣”人馬,雄赳赳氣昂昂大串聯似的,投奔伯克利大學營,窮學生投奔就需要投宿,忙得地主人仰馬翻。第一次接觸到自己同胞敢于關心民族命運,敢于公開集會讨論,敢于上街遊行……我自然而然地被如火如荼的狂熱感染卷入其中。當時大家對我當過“大明星”還有印象,是以屢次要求我義務為“保釣”做籌款演出,我義不容辭欣然應允。記得當時在伯克利就讀的才華洋溢的劉大任、郭松棻、李渝、傅運籌等,因廢寝忘食熱情洋溢投入“保釣”,而甯願放棄博士學位,把他們的博士導師陳世骧教授氣得差點兒要吐血。還有些思想活躍、言詞激進、年紀相仿的朋友,為“保釣”失學又失業,結果為生計,在校園周邊販賣中國食品,一清早,他們去中國城批發外賣運到校區賣,都是叉燒包、春卷、炒飯……外國人愛吃的一類。我課和課之間時間上有空隙,常常愛在校區四處逛,一被認識我的“小販”逮個正着,就要求我臨時“替班”,幾乎千篇一律的理由是“内急”。後來“替班”次數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最難忘的是有一次,保釣女同志把孩子一并交給我管,那天我還穿着緊身練功衣“替班”,然後,天越來越晚,注目禮越來越多、人越來越冷、心越來越急,結果發現她早忘了我,是約會偷情銷魂去了。結果這對荒唐加浪漫到無以複加的“同志”,喜劇收場——有情人終成眷屬。

江青︱又見伯克利(上)

燈柱上挂的旗幟“一百五十年的光輝”

我蹒跚走在校區裡,想将留存在心目中的印象好好驗證一番,行經之時,由于帶着懷舊的心情,少不得對一樹一樓一草一牆一花一門行注目禮。适逢伯克利校慶一百五十周年,校園作了番“打扮”以裝點門面,每個燈柱上都挂了旗幟,每面有不同的訊息,但下端都自豪地寫着:一百五十年的光輝(150 years of Light)。其中一面讓我感觸良深,我的體驗千真萬确如此,旗上寫:通過道路進入了薩瑟校門,校園的節奏驟然響起,很少人可以逃脫掉伯克利的魅力(The pavement of Sather Gate throbs to the beat of the campus, and few who enter through those Portals escape the fascination of Berkeley)。正逢年假,校園冷冷清清靜悄悄的,喜慶氛圍中又帶一種落落寡歡的寂寞,又見伯克利,對我是喜還是悲?還是悲中帶喜?疑惑下不禁無限感歎:人老了、樹高了。仍然辨認得出來,當年每天工作的Durant hall的出入口,常在午後曬太陽的厚草坪,擠在人堆中看熱火朝天以學生運動著稱的集會廣場Sproul Plaza,我充當“小販”站立在大街上販賣食品的大概位置……

上面我提到的幾位伯克利“保釣”朋友,大都在1972年中國入聯大後,在聯合國任職,現在也跟我一樣退休了,有機會見面時,常常懷想伯克利轟轟烈烈讓人“迷戀”的歲月。當年伯克利同僚現在常來往的是老友劉大任和李傑英夫妻,夫妻享受園林生活外,大任筆耕不斷,于2010年出版了以保釣為題材的小說《遠方有風雷》,他送了我一本留念。在書的後記中他寫道:“我是以要寫,當然跟我自己的生活經驗息息相關。通過自己的體會和反思,我覺得我了解他們。他們的志氣,他們的命運,他們的悲歡情愁,他們的動搖幻滅和追求,我懂。”這段文字在我這次又見伯克利後,不能如他寫:“我懂”,但至少省思洞察到了當年這批中國知識人當時的處境和心境。聯想到著名伯克利搖滾樂歌手蒂姆·阿姆斯特朗(Tim Armstrong)有首歌名叫《傷心但真實》(Sad but True),倒是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