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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回到生孩子前,多希望這些事能有人告訴我

你好,我是本文作者貓順媽。

這是個很急很擠的時代,你願意打開并閱讀這篇文字,已賦予了這些文字非凡的意義,我很感動、感謝。

今年6月,我當上媽媽,9月,我開始寫 #成為母親 系列專欄,現在我的女兒貓順半歲了。

每一位閱讀我文字的你,都陪伴我,走過了成為母親晦暗辛苦并開心的開始。

當一個女人選擇成為母親,從懷孕開始,就要不停地調整自己、轉變自己,不停地面對孩子的需求,不停面對外界施加在母親角色上的意義和作用力。

在生育、養育的過程中,一位母親需要不斷增強自己的能量,才能挺過一個又一個考驗。

本文是我去年10月-12月間的真實經曆,那時我剛懷上女兒貓順。

在短短3個月裡,我經曆了差點失去孩子的恐懼、猛烈的惡心失眠、孕期抑郁、母愛劇烈難忘地誕生……這些令我的世界天翻地覆的事情,在别人眼裡都是一個孕婦應該經曆的最尋常事。

影視劇裡塑造的生育情節,往往是女人得知自己懷孕以後,鏡頭一晃已經紅光滿面地抱着孩子。

自我成為媽媽後,我才切膚體會到,真實的生育過程令一個女性感受了什麼,付出了什麼。我才意識到,這個世界對真實的生育,關注太少,着墨太吝惜。

是以,女性做母親時,往往都是獨自面對身心巨變走過來的。

其實,與生完孩子之後的辛苦勞累比,懷孕受的苦似乎不值一提。但一個母親能不能得到支援和了解,往往從最開始、最細微處就可以看出了。

我的女兒才半歲大,我懷她生她時的記憶已經漸漸模糊。恐怕有很多媽媽,經受了相當的苦和難生下孩子,現在卻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如果我再不寫,再晚一點,這些記憶就會被永遠鎖起來,扔進腦海裡某個永無天日的地方去了。

去年此時,我剛懷孕不久,今年年末,我已為人母半年。在帶娃和工作的間隙,我回憶一年前的經曆和感受,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寫下了這篇文章。

希望更多人能看到、聽到,一個女性似乎很順利的生育過程,背後也有這麼多難言難訴的,辛苦、恐懼、痛苦、劇變。

以下是正文。

自從我生完孩子,我那些未生育的女朋友們最愛問我的一句話就是——“生孩子疼麼?”

她們指的“生”和“疼”并不是一個瞬間,她們真正渴望的,是我把整個孕期尤其是生産的故事和盤托出。就像我剛剛坐了一趟刺激無比的過山車,從出口出來,看到我的女伴們正排在入口隊列中。

那一隊女人的面龐上統統籠罩着被命運抓牢、押送的神色。

她們迫切地打量我,目光中透露出無數追問。她們内心沖突,既渴望知道全部答案,又想永遠不要知道。她們好奇、緊張、無助,即使是她們中曾經最堅強獨立的人,也心有戚戚。

她們知道馬上就輪到自己上去了,無可避免,她們中有的人異常興奮,想要體驗所有不加掩飾和保護的原始細節,有的人則希望被打暈後再送上去,這樣一來,眼睛一閉一睜,就下來了。

當沒有生育過的人來探視一個産婦,和她複制出來的小家夥,還有她的生活時,這個生了孩子的女人差不多就是用來展覽的。

在人們眼前,在透明的罩子裡,她奔來奔去忙東忙西,做着很有必要又奇怪的事情,自成一個系統。人們排着隊觀摩,或漠然或激動地一個個從她跟前路過,視她為某種實驗,或一種警示。

如果回到生孩子前,多希望這些事能有人告訴我

與來探視我的女人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陪她們而來的丈夫/男友,他們所求不多,隻想拿到一個答案——如果有了孩子,他自己還有好日子過麼?

這些男人站在女人身旁,目光閃爍,有些麻木和抗拒,就像被傳喚到醫院的事故責任方——來聽病情闡述、付款結賬的。

他們散發出的肢體語言像随時準備逃跑,女人和孩子在他們眼裡天然屬于同一個世界,他們對自己出現在生育氣味如此濃重的此地,覺得實在有些尴尬,不合适。

這不怪他們,隻要你生過一個孩子,便會明白,生育的确是一個孤獨的過程。

伴侶、醫生、家人、朋友……無論你身邊簇擁着誰,你都要靠自己,隻能靠自己——你在天上尖叫着被過山車瘋狂地甩來甩去時,他們也許隻是系在你身上的那根安全帶,或者是站在底下喝着可樂等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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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孩子就好像樂園裡某個曾經很熱門的傳說級挑戰項目,近些年卻人氣稍減。樂園的遊客手冊上隻寫着:“該項目耗時長達九個月,最後一段會非常刺激,如您患有心髒病、高血壓等疾病請務必謹慎乘坐。”

如果你懷着勇氣排到了隊列裡,會發現這個項目的出口隊列和入口隊列形成鮮明對比。

出來的那組人如獲功勳,她們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神情諱莫如深,你無法具體得知,她們到底是去了一趟天堂還是地獄,或者是像正弦波那樣在兩者之間震蕩了數個來回。

準備進去的那組人,她們則像等待被加工的原材料,無辜地顫動着,手裡拿着那張薄薄的遊客手冊,似乎知曉了一切,又好像一無所知。

我懷孕後,我的一個女朋友鄭重地給我送來一本書——專門講解懷孕生産的,有A4紙那麼大,厚重精美得像一本用來裝點書架的辭典,永遠不會有人讀完的那種。

我如饑似渴地在十幾天内翻完了它,獲得了一些警告和知識,最後遺憾地發現,它和一張薄薄的遊客手冊其實沒有差別。

那正好是一年前的此時,我剛得知自己就要成為母親了,我渴求得到一些指引,例如前人記錄的過程,我希望她們的故事可以陪伴我。我也希望有人跟我講講那些隐秘的感受,讓我知道不是隻有我飽嘗了這一切,甚至被這些感受淹沒其中。

我買了一些書,看來看去,最後很失望——人類著書浩瀚似星海,卻很難找到一本專門講女性生育是什麼感受的書。

每個人類的誕生都會征用女人的身體長達九個月,每分每秒都有女人在孕育、生産,這似乎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但它又确實很艱辛,因為對于痛苦和幸福的體驗都趨于極端,是以飽嘗這一切很艱辛,艱辛到我在那九個月裡不斷感到震驚。

一年前我決定,等我體驗完這趟旅程時,我會真誠地記錄整個故事和每個感受。一年後,此刻,我的女兒已經6個月大了,是時候好好談談了,再晚一點,這些記憶恐怕就會被永遠鎖起來,扔進腦海裡某個永無天日的地方去了。

不得不承認的一個現實是,每個女人成為母親都比男人成為父親早九個月。我的世界從一年前就劇變、重生了,而我女兒的父親,他至今仍在小心翼翼地探索并尋找成為父親的感覺。

“父”和“母”這倆角色在接受讴歌和批判時,往往一起登場——“父母最偉大”、“父母皆禍害”,“為母則剛”對應着“父愛如山”。我們的文化中,主張父母對孩子的愛,應是等量并相似的,盡管質地有所不同。

但事實是,從我得知自己懷孕的那一刻起,我便感到自己輕輕地爆炸了一下,然後一個新興宇宙誕生了,随之而來的星光和暗物質,都令我目眩神迷、應接不暇,足以颠覆很多我的既往規律和認知。

而我丈夫的爆炸則在孩子出生以後——“這孩子怎麼這麼難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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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2月,貓順6個月大

孕期持續九個月、四十周、二百八十天,這是我成為母親的第一章,最開始的序曲,卻也是我和女兒這一生結合最親密、最深刻的時刻。我從她還是一個細胞時就開始愛她,并給予她所求,她讓我重新體會了愛,愛的宇宙為她升維,徹底破格再生。

而一旦她與我的身體分離,就注定了,她将會勢不可擋地破土而出,越來越獨立,越來越複雜精密,離我愈來愈來遠。直到有一天,我再也無法解讀她、懂她,甚至再也無法給予她什麼東西。

從這個角度看,孕期是我擁有女兒最完整、最徹底的一段時期。

那時她隻有我,她的整個世界都是我。我對她的感情也最純粹,不包含失望、嫉妒、傷心、厭倦——未來會有無數時刻,她将令我一一品嘗這一切。

人一旦愛上什麼,就會擔心失去。女人懷孕的過程被科學劃分為孕早期、中期、晚期,而如果按照她們本人的體會來劃分,我覺得第一章,是每天都在擔憂失去——盡管那時候我還絲毫感覺不到女兒的存在。

我丈夫小王曾跟我講過,他的好幾個女同僚,第一個孩子都沒留住。

這些小生命不知道為什麼,就突然決定不來這人世間了,他們悄悄地溜走,像羽毛、像幽靈那麼輕,你還來不及好好愛他們,就不得不跟他們道别。

在醫學界,有個名詞形容這種孕早期的流産,叫做“胎停”。他們已經由受精卵長成妊娠囊,又長成胎芽,有幾毫米那麼長了,像個半透明的、蜷縮的小蝦一樣。

但他們的心髒永遠不會搏動起來,就像死去的星球那樣,永恒地定格在那一刻,沉寂地飄浮在子宮宇宙中。

去年10月一個天色陰沉的深秋下午,那是我得知自己懷孕剛好兩周的時候,是個周末,我和人有個工作上的約會,去了一家商場的茶館。除了不能喝茶,要了一杯白水之外,我感覺自己和沒懷孕時沒什麼兩樣。

我在商場待了2個多小時,興緻高昂地與人談着話。那感覺是什麼時候襲擊我的,我已記不清了,隻知道我像失水的鮮花,漸漸枯萎了下去,身體運轉和思維活動能力正在離我而去,速度之快,令我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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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沒有過這種體驗,仿佛我的身體正在極力挽留什麼,把一切熱量和保護手段都傾倒了過去。

那時我面前沒有鏡子,如果我能看到自己的面容,那肯定與我中午出門時完全不同了,我看上去一定面色灰撲撲,眼神不再光亮,那是一種妝容無法掩飾的疲累和衰敗。

我發現我聽不懂别人在說什麼,也無法做出用于社交的表情,我又聽了幾分鐘,頭昏腦漲得厲害,于是很突然地說了一句,“抱歉,我懷孕了,感覺不太舒服,我得走了。”在座的兩個人表情奇異,可能是驚訝于我突然提到自己懷孕了,或是擔心我的不舒服。

我匆匆起身,其中一位同僚主動開車送我回家,回去路上,他很應景地跟我講了他認識的幾個女性朋友的經曆。

她們剛得知懷孕時興高采烈地公布了消息,後來突然就胎停了,監測不出胎心。至于原因,有着五花八門的猜測,總之後來她們再懷孕,就沒在一開始告訴别人,一直等到過了三個月,确信這次不會莫名其妙失去孩子了,才告訴大家。

我用手機搜尋了一下“胎停”、“胎停是什麼造成的”、“胎停是什麼感覺”,于是好多女性寫在網際網路上的,像被放在樹洞裡的留言,一下子向我湧來。

她們有的之前已經胎停了好幾次了,這次又感覺不太妙,有的到了應該檢測到胎心的周數還沒有測到胎心,有的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導緻胎停。這些女人獨自品嘗着命運,哆哆嗦嗦地候着一個奇迹或者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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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根本不懂這些,影視劇裡那些女人得知自己懷孕以後歡天喜地,鏡頭一晃已經紅光滿面地抱着孩子。真實的懷孕是,有很多女性,從一開始就在擔憂失去,在祈禱、等待、不斷地猜測和自責裡,兵荒馬亂、度日如年。

我知道,懷孕生孩子是個科學過程,但一開始,我便嘗到了許多神秘力量的作祟。那個下午,在同僚的車裡,我不禁開始後悔,我為什麼一懷孕就把消息散布了出去。

這似乎是為人母的一個忌諱,是我把某種神秘保護罩從我孩子身上拿開了。如果這一次我失去了我的第一個孩子,下一次,我覺得自己絕不會在頭三個月過去之前,告訴别人我要當母親了。

人選擇迷信有時候真的不是相信迷信的那個東西,而是真的太過懼怕命運的神秘力量。

一回到家,我便立馬紮進了床,暈眩的感覺讓我一點都不想采用垂直于地球的姿勢,隻想平平地躺着。那危險的感覺還萦繞着我,像魔法一樣難以驅除,但慢慢在消散。

當天晚上,我吃下了平時兩倍飯量的食物,那些平時早就吃慣了的熱氣騰騰的菜和肉,對我産生了緻命吸引,我狼吞虎咽,來不及細嚼和品嘗,“我需要能量。”身體明明白白地把信号傳輸給大腦。

于是我發現我懷孕後第一個改變的感受力就是對食物的,仿佛哪裡有一個戰場,而我吃下去的東西都将成為運往那裡的必要物資。

我幾乎以為我就要失去第一個孩子了,但我沒有流血、沒有腹痛,這足以證明她沒有離我而去。也許她差一點就溜走了,而我的身體通過一系列調兵遣将、駐防工事,阻止了她的逃跑計劃,還有我做母親的強烈願望,也向她傳遞了信念。

不久後,我去醫院預約了第二次B超檢查,第一次做産科B逾時,那會兒她還隻是一個無回聲區,一個代表妊娠的“囊”,灰灰一個圈,嵌在我的子宮壁上,除此之外什麼都看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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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17日,第一次産科B超

就在我去做第二次B超檢查的前晚,睡夢中我被一陣劇烈的腹部絞痛驚醒,時間是淩晨3點左右。此後腹痛一直持續,我不斷去衛生間脫下褲子看是否有血迹,不斷确認她還在我體内,惶惶不安地渡過了一個晚上。

早上,腹痛雖然減弱,卻依然時不時揪扯一下。去醫院從沒有如此緊迫又令我懼怕,那個小小的B超室将為這個小生命宣判生死。

那時我通過經期判斷已經懷孕快9周了,如果再監測不到胎心跳動,恐怕就永遠不會跳動了。神秘的腹痛像某種兇兆,緊緊攥住了我的心。我試圖坐遠一點,看看手機轉移注意力,卻一直控制不住自己,跑去看滾動患者名字的叫号牌。

那個B超室裡進出的都是孕婦。有的女人挺着一個看上去正正好大小的肚子,足以讓人感到幸福滿足又不至于太疲累。那應該是懷孕4、5個月的樣子,她們臉上挂着平靜而習慣了的神色,讓人猜不透心情。

我留意到一個穿着黑色連褲襪、超短裙、白色外套的姑娘,看上去年輕得令人難以置信她能做母親。她應該是剛得知自己懷孕了,B超室的門被她從裡面打開的瞬間,帶出了屋裡醫生的聲音,“你去找産科大夫問問,情況比較複雜。”

她飄飄忽忽地鑽出來,整個人像一條枯了的蘆葦,黃黃的長發挽在頭頂,并無光澤,一層泛灰的粉底砌在小而凹的臉上,身形薄薄一扇,看上去沒有保護任何東西的一絲力量。

她的男伴在外面的椅子上等她,同樣的年輕,手機橫在手裡,手指飛快地敲擊在螢幕上,他沉浸在另一個虛拟的遊戲世界裡。

足足一個下午過去,終于下一個就輪到我時,我感覺手已經冰涼,内心焦躁到了頂點,腿有些發軟。

醫生機械地指令我關門躺上來,撩起衣服,冰涼的B超檢查液塗抹在小腹上,那裡平坦甯靜得像一小片虛無的荒原。外面等待區的鼎沸人聲悶悶傳進來,愈發襯得B超室裡靜默像修道院。

我盯着天花闆,醫生則移動着探測頭,一名助理醫生坐在電腦前“嗒、嗒”地點選滑鼠,沒有人說話,時間停滞不前。我生怕這靜被一個消息戳破,醫生終于還是開口了。

她語氣柔和、淡漠,就像背一串沒有意義的電話号碼,“宮體5.6×6.1×4.7cm,宮腔内見胎囊3.5×2.8×1.6cm,胎芽長1.2cm,卵黃囊可見,可見胎心搏動。”——“有胎心!有胎心!孩子留住了!”這強有力的信号不斷在我腦中回響,像代表着喜悅的鐘聲一樣叮叮當當,暖意星星灑灑湧出來,壓在心頭陰沉了一個月的天氣,終于撥雲見日,時間流動了起來,一股充實感穩穩地将我接住,我差點哭出來。

她被稱為胎芽,看起來是一個配置很精減的簡單生命體。

她最矚目的特征是頂着一個小而圓的頭,下面連着長長的尾巴,她應該周身都是半透明色的,像琥珀或玳瑁那樣,可以從外透視其中的神經血管。她豎立在一個水族箱般的大泡泡裡,我不禁想到,人類由水中的原始生命進化而來,古老的魚兒曾是我們的祖先,如今,人類的孩子在母體内,以另一種高效方式重制了這一起源和過程。

她一厘米長的身體裡,除了心髒以外,還沒有其餘成型的五髒六腑。她微弱地、堅強地,搏動着她的生命,向成為一個進階複雜的生命體發起征程,如同億萬年的進化被濃縮進九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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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2日,第二次産科B超

這是她一年前的樣子,一年後,我女兒重達十七斤,光是頭圍就有40多厘米,笑起來像糖果般閃閃發光,哭起來似洪水轟鳴,是一個能量巨大的寶寶。

我總是不斷回想那天我從B超室出來,手裡拿着黑白的B超紙,那是她的第一張“照片”。端詳生命這脆弱微小的萌發之勢,讓我産生了一種近似于感動的了解。

從社會意義上思考一個人的一生,大部分都平平淡淡,但在生命意義上,每個人從一開始都很精巧、勇敢、出類拔萃。出生前,在母體内從簡單到複雜,出生後,在母親的監護下,從野蠻的小動物到文明人類,人來到世界,和人的種族一樣,經曆了無數幸運與艱辛。

作為母親,我知曉我的孩子很偉大這個秘密,我認為她就是一個隐秘的奇迹。

一個健康、複雜,擁有人類完備身體機能與完整靈魂的孩子的誕生,從來都不是理所應當。孕育生命如同闖關,産檢多達幾十種項目,每一個都代表着可能發生的事故和災難。

做産檢就像坐飛機,起飛前機艙裡廣播着安全提示,女人們像禮拜儀式上沉默的信衆,靜靜坐着或躺着。我們都知道,這些警告非常有意義的同時,又沒什麼意義,因為當其中有些災難真的發生時,早就超出了人類的救援能力。

監測到胎心之後,下一次産檢隔得很久,在懷孕三個月左右時,那時你将知道,孩子是否有患“唐氏綜合征”的風險,那是一種智能落後、特殊面容、生長發育障礙和多發畸形的疾病。

緊接着是俗稱的“大排畸”,非常重要,将從外觀上檢視四肢、頭腦、内髒是否有畸形和異常。在等待這兩次産檢的漫長時間内,醫學沒什麼能為你做的,到時候得到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當然大部分是好消息,全憑命運的安排。

在等待的日子裡,我讀到了一個真實的故事,作者曾是2個孩子的母親——然而2個孩子都沒能來到世界上。

她是天生渴望做母親的那種女性,在婚禮前夕,她懷上了第一個孩子。她欣喜激動,和其他千千萬萬的準媽媽沒什麼兩樣,她至今沒有忘記做産科B逾時聽到孩子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她和孩子父親一起為孩子想名字、購置物品、布置兒童房,她甚至沒有妊娠反應,所有事都順心順意。美好戛然而止在懷孕3個月時的産檢,她的孩子被查出先天腹壁畸形,可能導緻内髒突出甚至脫出。

如果選擇繼續懷胎,要等再過一段時間能通過羊水穿刺檢測染色體時,看是否異常。如果異常,将來可能大着肚子引産,經曆開十指的痛和危險的代價,生下沒有生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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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家人經曆了一番痛苦的掙紮,最後決定放棄第一個孩子——

2018 年 6 月 27 日,入院引産的前一晚,躺在家裡的床上,我感受到小腹處似有一連串的小泡來來去去。

這個時候我懷孕三個多月,這樣的感受之前從未有過。我總覺得,是不是孩子意識到了什麼,要與我告别。

我翻來覆去看着米非司酮片說明書上的每一個字,再目不轉睛看着幾粒小小的白白的藥片,它們将奪走我腹中小小的生命。

我長久地沉默着,真希望時間就靜止在這一刻。

我終于還是吃下了藥,坐在床上吞聲飲泣……

第二天,繼續服藥。我後悔了,我不想放棄他了。可是,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隻得繼續服藥。

第三天,痛苦萬分的産前折磨。

清晨醒來,服下了米索前列醇片。這就是我入院的目的——引産。服藥讓我的子宮以為瓜熟蒂落的時候到了,要分娩了。

就要提前感受生産的全過程,我開始緊張了。左等右等,肚子遲遲沒有動靜。

旁邊的床位上,待産媽媽換了一個又一個,眼看她們一個接一個順利生産,家屬滿面喜色地收拾東西搬走,我開始焦躁不安。

直到醫護人員都下班了,我的肚子仍然沒有任何反應。經過檢查,口服米索沒有效果,再次開藥,直接放入了子宮。

半夜,小腹的陣痛把我從睡夢中拉回現實。疼一陣緩一陣,一直持續着,宮縮開始了。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男友在床邊沉沉安眠。痛得厲害時,溢出唇齒的呻吟依舊不能把他喚醒,為什麼隻有我一個人在痛?!

7 月 1 日,我失去了這個孩子,用分娩的方式。

疼時翻來覆去,緩時迷迷糊糊,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想如廁的感覺,我立刻翻身下床,疾步跨進了衛生間。

我感到了宮頸的擠壓,一個圓圓的小腦袋滑出了我的身體,緊接着是他小小的身體。我們見面了,一瞬的狂喜,變成了悶痛,眼淚湧上來模糊了雙眼。

他曾經是一個生命,我曾經是一個媽媽。

待娩出胎盤,約摸是清晨 6:30。至此,我經曆了整個生産的過程,卻不是以母親的身份。

「是個男孩兒……腿長手長,長得也好看……這麼小的人兒,五官都能看得清了……肚子上有個包……别哭了,對眼睛不好……以後還能要……」觀察完已經死去的孩子,親屬跟我分享着他們的驚歎,我隻有一味的傷心。

臨床又來了一位待産的媽媽,聽着他們讨論為分娩準備的各種媽媽用品和寶寶用品,我心酸難忍;待聽到他們自帶的胎心監測儀傳來寶寶「撲通撲通撲通」的心跳聲時,我嚎啕大哭。

我就像一個機器人,麻木地躺在床上,配合着醫生的檢查、治療,隻是控制不住眼淚。

很快,醫務人員把他帶走了。我的腹中空了一塊,心裡也一樣。

兩年之後,2020年,她再度懷孕,然而喜悅來得很短暫,HCG數值很低,生化妊娠。她又失去了第二個孩子,在同樣的7月1号,如同宿命輪回一般。

讀到這些文字時,是一個因妊娠反應難眠的深夜,我躺在床上,泣不成聲。

自從肚子裡有了一個小生命,我獲得了全新的感覺系統。這個陌生的女性,她所描述的欣喜和痛苦,描述的那個小生命,我有了實質性、具象的代入。

從此以後我發現,我再也無法對有關母親和孩子的描述無動于衷。母親的身份仿佛成了我永恒的軟肋,我幾乎将所有的感性都包裹在了裡面,滿滿當當,晶瑩剔透,輕輕一碰,便咕咚冒泡,或湧出幸福,或酸楚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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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總強調母親的剛強與力量,仿佛這角色賦予女人超越凡人的神性。殊不知,每一個女神,都是在這無常之世守護着生命的脆弱,必要時,須以一身薄力與命運之巨人拔河。

這神聖而艱巨的任務,以及她所付出的愛,讓她是那麼容易受傷。也許每一個養育過孩子的母親,最終都會變得遍體鱗傷,隻不過這傷結的疤,讓她看起來無堅不摧。

懷孕分娩,是一場機率遊戲,所有在别人眼裡的“正常不過”,可能都是很多女性求之不得的幸運。這就是我為什麼說,當你坐上這趟過山車,在空中被甩來甩去時,隻能靠自己捱着,有時候,科學也無法徹底解釋并左右你的遭遇。

在等待做孕十二周的B超檢查時,我和丈夫小王決定去北京郊外的古北水鎮散心。

那是我期盼了好幾天的旅行,前一晚都興緻勃勃,可早上坐在車裡,看着一叢叢、一片片深秋的景色從車窗裡飛過,我不知為何,心情像塊投入水中的重石,控制不住地漸漸往低處沉去。

到了目的地,我們走在石子路上,迎面看到一棵樹,燦金束束直射天空,我舉起手機,拍下了這驚豔的一幕。我在手機上檢視照片怕得怎樣,卻驚訝于我的感受——我覺得這一切都沒有意義——湛藍天光、古房石路、斑斓秋葉、黃昏斜陽。我拍下的這張照片,我隻感受到裡面景物的存在,卻感受不到存在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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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古北水鎮拍的照片

我仿佛被放進了一個盒子裡,“咔”的一下,盒子蓋上,裡面被虛無的黑暗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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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讷讷地擡起頭,發現我看到的世界變了,粘稠、遲鈍地運作着,就像放了0.5倍速的影片,我極度厭倦、困乏,什麼都不想做,哪裡都不想去。緊接着,我聞到的世界也變了,空氣裡盡是複雜奇怪、暧昧不明的味道。

我走到小吃街,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五光十色的食物,它們像張牙舞爪的鬼怪,散發着濃郁的毒氣,人們為之趨之若鹜,隻有我能看到它們的另一面——令人作嘔。

自此,那世界放慢的感覺,失去意義的憂郁感,一直困擾着我的整個孕期。這是因為激素水準的突變所緻,反應表現因人而異,對我而言,感覺就是從斷崖邊凜冽決絕地一躍而下。

那天後,我的身體仿佛被按下了開關,而開關從此壞了,我反複按它,想要回到從前,卻怎麼也回不去。至今我都無法向别人解釋我對古北水鎮的印象,那裡是個美麗的地方,我卻幾乎再也不想去了,這不怪它。

這世上有兩類人無法品嘗食物的味道,一類是在接受化療的癌症病人,一類是處在孕吐反應中的女人。

那段時間,我總是不斷去想——其實是在抱怨,若人無法品嘗到食物的正常味道,所有吃下去的東西,都像某種可惡的化學藥劑,或者令人憎恨的泔水,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在千萬種食物中,我最受不了的竟然是最沒味道的大米飯和水。本應喚起人對糧食那充實幸福記憶的米飯,竟散發着我從沒聞過的詭奇腥味。水裡則有股酸澀金屬味兒,喝一口就能聯想到它所經過的每一道鏽迹斑斑的水管。

每當哪裡飄起飯菜的味道,我都像被悶在密封的套子裡被人打,兜頭兜腦地昏脹,渾身打顫,恨不得奪門而逃。

我有一位同僚,就坐在我正後方,他喜歡在下午3、4點鐘叫外賣,然後坐在工位上吃。他鐘愛各種熱氣騰騰味道濃厚的湯,他總是盡可能吃得慢些,發出吸溜吸溜酣暢淋漓的聲響,籠罩在幸福的嗅覺味覺體驗中,享受着這種時光。别人對食物産生的快樂令我煎熬妒忌。

如果回到生孩子前,多希望這些事能有人告訴我

那些令我不那麼惡心的食物,我也失去了曾經對他們的美好感受,它們在我嘴裡,就像嚼一把塑膠。

如果僅僅是食物失去味道,我隻要少吃便能熬過去,但我的食欲卻異常亢奮。身體要往那個孕育生命的戰場運送物資,大腦每天都疲于應對兩種截然相反的信号,一種對食物極度厭惡,一種又極度渴望食物。

在深夜,我像個永不滿足的遊魂,在冰箱門前制造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廚房裡神經質地飄來飄去,甚至在半夜2、3點打開過外賣軟體。

我體内的兩個狂熱分子,一個厭食症一個暴食癖,一個想吃一個想吐,一個拒絕食物,一個渴望全部塞進體内,他們徹夜地折磨我。有時晚飯因惡心吃得略少了一點,睡到半夜,空虛的胃猛烈分泌酸液,灼灼地蝕燎内髒,我靠含着糖,才能熬過身體的拷問。

我感到我的身體不再服務于我的意志,它現在有了權重更高的任務,那就是孕育生命。

我仿佛變成一個仿生孵化器,食物輸送管源源不斷地灌進營養,花花綠綠的激素咕咚咕咚此起彼伏,整台機器日夜嗡嗡運轉。

很多孕婦會因劇烈嘔吐瘦掉十幾斤,懷孕早期對一個女人來說,其實毫無幸福感,那時我更像一個生了病的人。

孩子和我有着兩套不同的DNA,她一開始從自帶的卵黃囊中吸收營養,接着子宮會為她準備好一個胎盤,就像轉換器,用來過濾我給她的營養或有害物質。它還有一個重要功能,是隔離我們之間的免疫排異,沒有它,我倆都活不下去。雖然我那麼愛她,但她本質上對我的身體而言是個“異物”。

為了盡快在她和我之間駕起保障兩條生命的轉換器,五花八門的各種激素在我體内瘋狂生産、橫沖直撞,日夜督促我的細胞聽命去建設胎盤,使孩子的房子——子宮環境,成熟落成。

我早就品嘗過激素的厲害之處,身為女人,從十幾歲起,每個月的生理期,我都會被激素抛高摔低蹂躏一番,但從未像現在這樣被猛烈攻擊過。

那些天在幻覺中,人仿佛被一條小船載着搖搖晃晃從河溝瀉入濃黑的大海,發覺時已置身無邊無盡、鋪天蓋地,由激素組成和掌控的恐怖之内。不一會兒,那海像巨神搖晃的酒杯,狂浪一波賽過一波,如大樓般轟然倒在頭頂,像鋪天蓋地俯沖的海鳥拍碎在腳下,船被掀上萬丈山巅,又栽入深陡谷底,反反複複。

怒濤轟鳴着,變幻着姿态肆虐拍打,一會兒使人憂郁,一會兒命人亢奮,剛剛差點将人撕碎,馬上又要與人狂熱起舞……一開始船上的人擰着勁抵抗和控制,沒過幾天她就明白了,人力在如此駭人的力量下毫無意義。

如果回到生孩子前,多希望這些事能有人告訴我

我不知是否有人體驗過,疲憊到眼皮都擡不起來,卻怎麼都無法入睡?隻有徹底亂了套的身體,才會這樣。

在孕吐反應愈演愈烈的同時,黑夜将我綁架,它強迫我睜大眼睛看它,我曾經的好朋友——睡眠,徹夜也不見來救我。不知有多少個深夜,我絕望地睜着眼睛,清晰地感受着困倦的折磨,細細密密,鑽肉噬骨。

睡眠終于來找我時,也隻吝啬地給我施一點點仙術,讓我淺淺地眠着,就像上了手術台卻被麻醉得不徹底的病人,像一個祈求從現實中解脫的人卻永遠無法灌醉自己,我翻來覆去,恨不得把自己打暈。

幽深甜美的夢鄉變成異國他鄉,再也不給我頒發簽證。至今回想那些日子,記憶全染着大片大片晦暗的夜色。

我常常撫摸小腹,難以相信裡面有生命正在火熱生長,那裡平坦甯靜得像沉默的大陸闆塊。身體反應是孩子唯一能傳遞給我的信号,是以這信号越是将我折磨得虛弱疲憊,我越能感受到她強勁蓬勃的生命力。但凡哪天惡心失眠略略減輕一些,我反而會緊張不安。

如果回到生孩子前,多希望這些事能有人告訴我

貓順喝完奶,趴在我身上睡着了

母親和孩子9個月的共生期間,那個不能說話的小家夥,在很大程度上一直掠奪控制着貌似掌握主動權的母體,生命的本質是自私,是以人們總在強調母親的無私。

從此時起,一個女人的身體将正式接受監督,且部分開放展覽。人們開始關愛她,就如同關愛一個包裹——内含珍貴易碎貨物。

很多禁忌須知被反複告誡,拿起筷子前,想想這一口能給孩子最好的營養麼?是否會害了孩子?能讓人類感到快樂的食物,99%都在禁忌名單上,煙、酒絕對别碰,咖啡因可能會導緻早産,冰激淩有感染李斯特菌的風險,飲料零食添加劑太多……在我最需要快樂撫慰的時候,快樂離我遠去。

朋友送我的那本孕産百科書上,甚至把精米面和甜點也列入了不建議名單,因為含營養太少而又太容易發胖。還要求女人每天使用有機食材做飯給自己吃——他們不會寫讓男人做飯給你吃,因為男的一輩子都不會翻開那本辭典一樣厚的書。

書上要求我像泰坦尼克号時代的千金小姐一樣控制食欲和體重,以便于将來生産時少受一點苦,而現實中,我周圍的人恨不得我立馬像氣球一樣脹起來,反正醫院會保證女人不會因生産艱難而死掉。

生育王國,這裡仍被古典的約定俗成牢牢統治,就像盤根錯節根深蒂固的朝堂勢力,而我試圖用書本知識與之沖突對抗時,則像某個熱心于推翻一切的年輕變法家——你知道,曆史上這種人物往往很悲壯。

這個世界上的孕婦們就像一群大着肚子的女兵,我們制服統一、步伐一緻、紀律嚴明——不能生病、不能熬夜、不能生氣、不能化妝、不能穿高跟鞋、不能累着自己、不能受一點涼、不能吃不健康的食物、不能太胖、也不能太瘦、不能吸霧霾和裝修味兒、不能進電影院、不能去人多的地方……

如果回到生孩子前,多希望這些事能有人告訴我

但實際上,一個有着全職工作的現代女性,即使她很想,也很難通過一個人的力量把自己照料得像國家珍稀動物一樣。伴侶願不願意幫助她,職場願不願意善待她,全憑他們的良心。今後,孩子誕生以後,生活對她的要求會更苛刻,日子會更難過。

等待新生命降臨的過程,也是等待新生活來襲的過程。在此期間,若之前還沒有認真想過,現在是考慮這些問題的最後期限了——今後該請求誰來幫助我過日子,我可以和她/他共處一室麼?要麼花錢請人,承擔得起麼?或者我是否考慮讓自己或伴侶放棄工作來育兒——在這方面,人人都覺得應該是女士優先。

孕婦是按周、按月計算日子的,我一開始很不習慣,後來突然意識到,人生計算時間流逝的方式竟然一直在變。

20歲之前,是以學期、年級、寒暑假、一次又一次地畢業來計算的,20歲之後到成家立業前,是以一段又一段的戀愛、一個又一個嘗試的工作計算的。

待到一切穩定之後,時間突然變得籠統概括起來,以10年為機關計數,30歲、40歲、50歲……從此一個人精準的年齡很少再受關注,被提起時,将處在一個年齡概念區間内。

對女人來說,計時方式還有些獨特之處。

如果她懷孕了,會以周、月作為計算時間的機關。孩子出生後,孩子的月齡、年齡将成為分割時空、檢索記憶的書簽。這種計時方式變得清晰重要的同時,她自己的年齡往往逐漸模糊、隐退幕後。沒有一個母親會忘記孩子幾歲,但孩子們往往不能脫口而出自己母親的年齡。

當我結了婚,站在30-40歲這個區間時,我意識到,我有兩個選擇——要麼選擇成為中年人,要麼選擇永遠不做中年人。

這兩類人之間的差别,并不在外貌、年齡或其他方面。在攀登人生這座峰時,有人隻需背着自己的生命保障品和精神食量,而中年人之是以顯得不那麼潇灑,還一邊走一邊把一些原先代表自己的東西丢棄了,是因為他們要騰出空間為他人負重,保護他們。

在這兩者中做選擇時我認為,孩子也許會讓你趴下、匍匐着前進,但也會令你成為真正的生活的英雄。

如果回到生孩子前,多希望這些事能有人告訴我

2021年10月,貓順4個月大

有一天,我把孩子的B超圖像發在朋友圈之後,一下子收到了好幾個女性朋友的資訊,她們帶着一起加入新兵訓練營的興奮和熱絡告訴我,她們也懷孕了。

這種神秘巧合令人驚訝。她們有的很久沒聯系我了,有的在異國他鄉多年不見,她們和我差不多的年紀,在前後腳的時間懷上了孩子,竟像商量好了似的。

這讓我們建立了新的友誼,一種共同面對命運的關系。就像坐在緩緩啟動的過山車上,正倒吸一口涼氣時,扭頭發現鄰座上的人自己居然認識。這種境遇下,哪怕是完全陌生的人,隻要彼此一個眼神,也會在冥冥之中産生千絲萬縷的安慰和共情。

就在失眠、惡心、憂郁感折磨得我意志墜敗到谷底的時候,在那寂塵般的心情上,照進電光火石的一刻。

那是B超醫生在我肚皮上的一劃,我在螢幕上短暫地瞥見了一個人。手臂細長,頭的側面是飽飽的圓,翹着一個小小尖尖的鼻。是她,我的孩子,她已成長了十二周,建構出蒼白完美如月亮的身體,卧在一個黑暗的世界中。我竟不相信這幅缥缈神聖的圖景就是我體内,我心跳不止。

如果回到生孩子前,多希望這些事能有人告訴我

2020年12月7日,第三次産科B超

緊接着她扭了扭,在黑暗中晃晃手,向我發出神秘的信号,她正向我而來,或者是,我正向她而去。她好比魔法國度開了一扇傳送門,把我的光和熱全吸了過去。

時間、空間就像陳列着的一排水晶球,同時播放着我對她的各種想象,雖然那時我還不知道她是男孩還是女孩。她的過去已經開始令我留戀,她的将來則令我憧憬。

我之前對她的愛又被推翻了,那愛不夠,遠遠不夠,我原先擔憂失去她,那擔憂不夠,遠遠不夠。

我發生了一些變化,之前我是單獨的、清晰的,就像一條獨奏音軌。以前我覺得人人都是一條獨奏音軌,人們需要建立關系時,就像井然有序或亂七八糟的合奏。

現在,我的音軌上方——那裡原先漆黑一片什麼都沒有,突然出現了另一條軌道。

我像是被擴建了,從此變成兩條軌道平行播放。

舊軌道沒那麼強烈、可辨了,新軌道則很聒噪、跳躍、又細又閃、令人憐愛。

此刻,我這具肉身變得具有悍然守衛之氣的同時,又徹底柔軟塌陷下去。

震撼感、純粹感吞沒了躺在檢查台上的女人,我動情不已,眼淚簌簌而下。

母愛的誕生,令人如此神迷又略帶感傷。

如果回到生孩子前,多希望這些事能有人告訴我

2021年冬,貓順經曆的第一場雪

作者後記:

本文記錄了孕早期三個月,已有萬字。我一直擔心,太長的文字在這個時代并不受歡迎,是以就此擱筆。

如果有人看到這裡,你已賦予了這些文字非凡的意義,我很感動、感謝。

我的孕期足可以稱得上順利,我的文字所能容納表述的,是很多女性求之不得的幸運。

下一篇回憶文,我将進入産房,那是我從未想到的驚險時刻,女兒貓順差點不能健康平安地來到人世。

生孩子前,我母親常說:“女人生孩子就像馬在水缸上跑。”的确,不到最後一刻,永遠不知道下一腳是否能踩在安全的地方。

我一開始決定寫 #成為母親 這個系列,是因為想在母親這本宏大、高尚巨著後面,添加私人化的注腳。

那些在成為母親路上,無暇顧及或被遺忘的纖細的、敏感的、合理卻不講理的,發生在一個女性身上的感受,我會将它們和盤托出,并公開讨論。 關于成為母親,你早已開始,或剛開始,或正準備開始,願我的經曆陪伴你。同時,将這些文字記錄獻給我的女兒。

這些文字将是一場完整的、有女主角的冒險,一場成為母親的叙事與體驗。 願我可以讨論,成為母親是怎樣的心靈之旅。 願這種記錄存在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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