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華琪
十五年前,從着手寫第一篇關于您的小說的論文開始,我就一直為一個問題所困惑:當您被扣上“桃紅色的作家”“清客文丐”的帽子時,到底是什麼使您突發明徹的頓悟?這個問題至今未解,但我知道是這個頓悟澆熄了您這個“二十世紀最後一個浪漫派”燃燒于心的孤懑之火,從此您選擇了塵封土埋。
大隐隐于市。北平城冬天清晨,地處午門的曆史博物館館門吱啞開啟,在五鳳樓東邊昏暗的大庫房裡,你開始用一塊已經凍硬的黑抹布清理着灰撲撲的曆史碎片。塵霧蒙蒙裡,您以一個極世俗的形式維護生命的獨立,硬是把這種沉默的姿态保持了将近三分之一個世紀。我相信那不是卑怯的退縮,而是無聲的固守。這種沉默充溢着詩性,是悟徹哲學的沉默,是真正的“大道無言”。
這沉默,是大師——您的心靈牧歌!

“我和我的讀者都行将老去”。六十年啊!多少行将老去的讀者以聆聽者的虔誠靠近漫江流碧的沅水,希望以這種方式穿越曆史的層層霧霭,找到能構成您精神栖居之地的因素——愛、信仰、記憶抑或是某種别的東西,然而白浪如雪,濤聲如雷,沅水不顧。伫立蒹葭蒼蒼的江頭,遙望茫茫斯水東逝,思緒亦與江流如裙帶飄逸。
披發行吟,仰天長問的屈子的悲怆一躍,使這條水開始負載了一副厚重的軀體和一顆升騰的詩魂,從此一段浩浩湯湯的沅水和一位形容枯槁的詩人也便成了衆多文人精神仰止的永恒歸宿。幾千年後,我不知道腳下站着的是這條詩性之河的終點還是起點,但我能感覺到在中國人詩性凋零如枯葉時,楚西大地依舊滋潤肥沃,中國文學在這裡山巒起伏,竹翠林綠。
您是在一個尴尬的年代以一種另類的形态切入曆史。“五四”高潮已完全消退,您以鄉下人“認死理”的固執,自覺守護着已逐漸成為“浪漫”的啟蒙主義,用一支筆來好好地保留一個浪漫派在二十世紀生命取予的形式,結束那個時代的情感發發炎。您在北平城的胡同深處“窄而黴小齋”裡完成了從軍人到文人的蛻變,盡管您菜色消瘦,仍執拗依舊,可這個城市并沒表現出應有的大度,它的拒絕使您産生了深深的文化自卑感,原有的外傾産生了退行。你蜷縮起原本舒展的人生觸角,在一個一個忍饑挨餓的日子裡,您遙念的是千年風塵萬古如斯的巍巍懸棺,依山傍水古樸秀麗的茶峒邊城,洄流之中揚蒿蕩漿的少年水手,河畔溪邊采蘭配芷的多情湘女,灘邊涯際悲怆壯麗的森林号子,炊煙袅袅中沉沉缥缈的牛角……根柢深沉、充滿浪漫激情的楚西文化接納并撫慰您流浪的心靈,使您的心理從自卑走向自尊。您遨遊于五溪險灘之間,看渡船上的朝霞和落日,摘家園中綠樹上的紅橘,聽一隻黃牛被刀剌進喉中的歎息,賞險灘上奮力拼搏的船工們雕塑般的背影,聞土窯淋雨後放出的氣味,同紅着臉的翠翠在河邊看水鴨子打架,聽水手們毫無惡意的對罵。思想在彬彬有禮的古風裡豐盈,情感在那條充滿母性的河上蒸濾,您的文本是那凄怆的悲憫和美麗的夢想釀制的,是以甘醇如醴酪。您不僅使人看到一個民族曆史文化的沉重和痼疾,也使人看到了一顆鮮活跳動的充滿人文精神和人類關懷的“良心”,在鳳凰市聲喧阒裡蘊蓄着您對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層探讨以及民族性格的塑造這一宏大意旨。
大師,這就是大師!
失落的終極信仰和生命寄托“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您沒有消極地等待,您要尋找延續生命的基石,努力擺渡自己,您的一生亦如您的文字一樣充滿“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恢宏詩意,盡管有困厄有沉默,可韻味依舊,平仄鮮明。
您自信地說:“照我思索,能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笨拙的我還是沒能讀懂您,更談不上學會您醒悟人生的生命姿态。
辰酉湯湯,靈湘溶溶,斯人斯文,誰之與從?
作者簡介:王華琪,中學國文教師。
本文為錢江晚報原創作品,未經許可,禁止轉載、複制、摘編、改寫及進行網絡傳播等一切作品版權使用行為,否則本報将循司法途徑追究侵權人的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