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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河舞廳》意外走紅,一群人狂歡的背後是多少人的寂寞?

文 | 霍豔

“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殺人又放火,你什麼都沒有說,野風驚擾我。”簡單的旋律、歌詞,撲面而來的畫面感:極光、煙火、大雪、白發、1980的漠河舞廳……腦海浮現的畫面因為短視訊的傳播變得更為具象。有人将《漠河舞廳》與《白日焰火》剪輯在一起,灰蒙蒙的舞廳,穿着破舊皮夾克的廖凡叼着煙獨自起舞,步伐踉跄卻悠然自得。

對于這首歌,網上有數不清的解讀和評論,集中在東北和80年代的愛情。

東北,這個曾經的共和國長子,随着中國社會巨大的結構轉型和産業調整,漸漸落後,成了一個許多人想要逃離的地方。當東北痛苦地經曆着從中心到邊緣的蛻變時,在藝術作品中卻成為一個熟悉又陌生化的景觀。先是90年代一系列誇張又充滿諷刺的喜劇作品,把東北變成了一個“土味”符号。近年則是《鐵西區》《鋼的琴》《白日焰火》和雙雪濤、班宇的小說,興起一股“東北文藝複興”、“東北傷痕文學”潮流,描寫的都是蕭瑟的街道、關停的工廠、不得志的中年人和永遠混沌的空氣。

對于聚集在一二線城市感受日新月異變化的年輕人來說,一個地方的整體性倒退是不同尋常的經驗。東北,仿佛和這個時代背道而馳,别人都在拼命向前,它卻在無奈後退。漸漸地,遭遇了各種困難的東北淪為可以被消費的符号,它是短視訊裡蕭瑟的背景,是影視劇裡誇張的神情,是小說裡對父輩的回憶,是評論裡“現實關懷”和“底層關注”的對應物,是身處中心的人們開始着迷的“邊緣”。被符号化的東北是靜态的,一出現就定格在那裡,而幾十年來東北動态的發展過程,何以從輝煌一步步至此卻鮮有人呈現。

同樣被符号化的還有生活在這裡的人。随着趙本山獨幕喜劇、二人轉、《鄉村愛情》《劉老根》等一系列文藝作品的走紅,讓我們對東北人有了俗氣、滑稽、虛榮這種近乎刻闆的認識。近年來一系列被冠以“東北傷痕文學”的作品,又讓我們眼前浮現了一群新的東北人形象,他們頹廢、邊緣、空虛、壓抑、隐忍。但不變的是東北人頑強的生命力,在反諷中消解被時代抛棄的痛楚,他們總有堅持下去的理由和自得其樂的方法。

這些人從80年代緩緩走來,人們總是拼命懷念80年代,并賦予它越來越多的光環。懷舊源于當下的不滿,以前我們的夢想是往前看,現在我們的夢想是往回看。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文藝作品對80年代的處理趨向單一,将其描繪為一個激情澎湃的文藝年代,加上了夢幻的濾鏡,使人們産生兩相對比的沖動。80年代看起來多彩、雀躍、追趕着現代化的步伐前進,而屬于我們的當下是躺平、乏味,被數字計算碾壓。

但80年代并非鐵闆一塊。“東北文藝複興”、“東北傷痕文學”即是我們以父輩為中介,對他們的生活展開的一次重新想象,由此我們眼前折射出了一個别樣的八九十年代,然後發現令人懷念的不光是當時的氛圍,還是那些内心堅定的人。從80年代的輝煌被抛向90年代凄涼的命運轉折,盡管讓父輩看起來是一個失敗者,但他們在與大時代的悲情搏鬥中,内心始終充滿驕傲尊嚴。當然這種想象也不免有美化成分,我們賦予了父輩諸多美好的我們所缺失的品質,對于他們苦難的描述也越來越同質化,由此達到一種虛假的代際和解。

經由那些氛圍感和人物性格的營造,“東北”不再是一個“地方”概念,而變成一個時代概念,代表着一個特殊時代下一群人以一種特殊的方式生活。他們是邊緣的、被傷害的、尋求不到真相的。他們又是執着的、頑強的、充滿詩意的。

《漠河舞廳》意外走紅,一群人狂歡的背後是多少人的寂寞?

東北、80年代、愛情故事,是組成《漠河舞廳》的三個元素,而串聯起他們的是文學。

創作者柳爽自述在漠河采風時遇到一位老人,隻聊了五分鐘的時間,就勾勒出一個故事:一位叫張德全的老人,其妻子在1987年大興安嶺“五·六”特大森林火災事故中遇難身亡,此後30餘年老人未再婚,也無子女,他經常前去“漠河舞廳”獨自舞蹈,以紀念生前愛跳舞的妻子。

社會事件、刑事案件成為“東北文藝複興”、“東北傷痕文學”的題材寶庫,既能凝結複雜的社會元素,也能将情感轉變為“傳奇”。以此為起點,柳爽不斷進行文學填充,他以第一人稱寫了一封信,信中充滿了華麗辭藻和文學想象。

晚星癡迷四下無人的夜宇,不肯訴說光顧星球的原因,像極了你彎軟的睫毛下澈亮的眼睛,生生在我這裡放了一把大火,也沒有緣由,也沒有原因。

康氏,夢裡萦繞我的,常常是你在火光通天的建築間奔跑,火苗蹿上了你的裙擺,在你的胸前暈開,你焦急的奔跑,呼喊我的名字,我卻不在你身邊。30年間,揮之不去剪之不斷。有時我真的抱有僥幸,甯教我自顧自地認為,你或許成功逃生去了東邊的森林,在那裡搭建了溪流和青苔,化身為鹿,徹底地盡情舞蹈。

以文學标準論,這封信顯得做作,“康氏”、“北平”等稱呼故作民國文人口吻,類似“你或許成功逃生去了東邊的森林,搭建了溪流和青苔,化身為鹿”的行文頗有當年青春文學的影子,谷倉跳舞的情節則是借鑒于電影《美國往事》。柳爽以繁複的意象鋪陳來講述一個社會事件,而在辭藻和抒情背後,故事的真相無從考證。

《漠河舞廳》的有趣就在于它本是一個文學創作,細節源于創作者的虛構,但又不斷依靠1987年的新聞提醒:故事是真的,情感是真的,至于細節,請不要糾結于真假。它表面是一個現實主義的叙事,擁有着關懷社會事件、底層人物的視角,但實則所有的情感都來源于叙事者,充滿了他個人的想象。作者自己也坦陳:“我沒有留老人的聯系方式,并且我在《再見了晚星》裡提到,名字也是化名,在簡單攀談不到五分鐘的内容裡,我隻獲知了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在經本人同意後,回京寫文作詞,文章是基于這不到五分鐘攀談的事實背景,進行了很多自我填充和文學想象。也沒有想到小衆歌曲會面臨大衆視野,更無心消費同理心。煩請各行各業友人,也别去登門尋找,雞犬不甯,令其翻出塵封記憶滿足大家好奇心。”

《漠河舞廳》意外走紅,一群人狂歡的背後是多少人的寂寞?

盡管如此,依然阻攔不住人們添加進自己的想象和再度演繹。這其中還融入了官方的背景,漠河市文旅局釋出多條關于《漠河舞廳》的介紹視訊,并邀請大家有機會到漠河旅遊打卡,把凄美的愛情故事變成對漠河形象的宣傳。各路媒體嗅覺靈敏,想要繼續追查線索,炮制一篇社會報道或是非虛構創作。舞廳老闆立刻重開舞廳,當地人紛紛掏出手機,在街上尋覓可能的“張德全”老人,争先成為見證者。刷短視訊的我們一面被愛情故事所感動,一面把自己帶入其中,伴随今冬的初雪,人們紛紛走出家門在寒風中邁開舞步,對着鏡頭表演孤獨,像是一場行為藝術。

就這樣,真實和虛構如同東北的空氣,混混沌沌,萦繞在一起。人們根本不關心真實,也無力追尋真相。他們需要的隻是一個愛情故事和獨舞場景,毫無保留地沉浸其中,把自己想象為來自于80年代的老人,擁有着一份忠貞的愛情,把悲情化為傳奇。

如果對比過,會發現獨唱版的《漠河舞廳》并不出彩。而在LIVE現場版,當台下的觀衆咬牙切齒地唱着“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殺人又放火”時,《漠河舞廳》不再是一個人的故事,而變成了一群人的狂歡。當個人的浪漫故事,滿足了集體的愛情幻想,當中心的繁盛對比邊緣的落寞産生所謂“時代關懷”和“濃烈鄉愁”時,我們就這樣自己感動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