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足殘障人士的特殊需求，中國殘聯聯合相關平台和品牌推出中國首個單隻鞋銷售服務。第一次，鞋子可以隻買一隻！很慚愧，剛看到這條新聞的時候，我覺得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了，不就是鞋嘛，特殊需求隻要一隻的話，買一雙鞋，另一隻扔了，專門滿足“一隻鞋需求”得耗費多少成本？很快我就為自己這種想法感到羞愧不已，為自己穿着兩隻鞋而沒有想着那些穿一隻鞋的人，感到内疚，進而對聯合推出這個計劃的中國殘聯、平台及幾大品牌充滿敬意。
隻需要一隻，那買一雙不就行了？這種思維，純粹是站在“兩隻鞋”的角度思考問題。從這條新聞裡，我們看到了那些“一隻鞋”的角度：貴州的小劉，4歲時因車禍截肢後，買鞋的問題困擾了她33年，“買來的鞋，總是穿一隻扔一隻。”鞋子為什麼不能隻買一隻？我也想過找一個跟我腳一樣大的人合資買鞋，但是人海茫茫，到哪裡去找。四川的小喬，在2008年那場地震中失去了右腿，這些年扔過的右腳鞋少說也有二三十隻了，每次問售貨員能不能隻賣一隻鞋時，得到的回答總是：我們剩下的那一隻怎麼辦？廣西姑娘小歸7歲時失去右腿，努力拼搏拿下全國殘運會跳高冠軍，賣鞋小販将鞋子堆一起賣，她會偷偷拿兩隻左腳的鞋，這一直是這位冠軍心中難以啟齒的“秘密”。
看到這裡，人們可能就不會再滿不在乎地說一句“不就一隻鞋嘛，買一雙不就行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說的是對抗，野蠻叢林，你死我活，利益不可調和。文明是什麼？文明就是，穿兩隻鞋的能想着那些穿一隻鞋的人。14億人裡，有“一隻鞋”需求的人不是個别，而是一個不可忽略的群體。
資料顯示，中國肢體殘障人士數量多達2400餘萬，截肢人數約為220萬。他們需要無障礙設施，也需要适配他們的商業服務，無障礙的商業服務，不僅是滿足他們的需求，更是讓他們感受到“作為一種正常需求”被商業尊重，不會在逛網店挑選商品時受到“異樣目光”的凝視，時刻提醒自己“跟别人不一樣”，進而在心理上固化一種被排斥感和區隔感。一隻鞋，兩隻鞋，鞋的需求不一樣，而人是一樣的，背後是兩個平等的人，應該受到市場平等的尊重。不要小看這種“小事”和“細節”，這是一種深刻的市場融入，跟城市的無障礙設施一樣重要，這個計劃對“正常”從人的角度進行了再定義，“一隻鞋”跟“兩隻鞋”一樣，都是正常的需求。
完全從市場和功利角度看，生産和銷售“一隻鞋”似乎對廠家商人很不經濟，會增加很多成本，是反市場的，滿足多數人的需求才能最大限度地産生效益。這種思維，隻有“商業算計”，而沒有“商業文明”。文明的進步，就是一個權利至上戰勝功利主義的過程，從“弱肉強食”“勝者通吃”“适者生存”式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走向“穿兩隻鞋的能想着穿一隻鞋的人”。
從邊沁的功利主義視角看，“一隻鞋”計劃确實反功利。崇尚社群主義的桑德爾在《公正》中對邊沁進行了猛烈的批評，邊沁嘲笑自然人權觀念，稱它們為“踩在高跷上的廢話”，功利算計才是人性根本。什麼是正當的行為呢？就是任何使功利最大化的行為，使幸福最大化，使快樂總體上超過痛苦。基于這種快樂主義的算法，邊沁建議将乞丐從街上趕走，把他們關到救濟院中去，因為這種遊蕩在街頭的乞丐會讓人産生厭惡之苦，降低了社會的幸福感和快樂感。乞丐關到救濟院雖然會痛苦，但公衆所忍受的痛苦總量，要超過那些被趕到救濟院的乞丐們所感受到的不幸感。為了降低多數人的痛苦，他甚至建議實行這種“降苦組合”：在每個可能産生某種不良影響的群體附近，安置對這種不良影響有免疫力的群體，例如，在胡言亂語的瘋子或說話不檢點的人附近，安置聾啞人。那些嚴重畸形的人，應該安置在盲人附近，反正他們看不到。
文明的進化就是一個不斷戰勝功利主義原則、而回到人本身的過程。就像康德所言，道德跟那些外在功利、快樂最大化沒有關系，而隻跟人本身有關，人應該被作為人本身去尊重，本身就是自身的目的，而不是其他事情的工具、對象和手段。用這種權利至上的視角看，一隻鞋的需求，本身應受到平等尊重。他們需要一隻鞋，不能服務于“生産一隻鞋會增加成本”“跟多數人無關”這個目的，隻是他們需要一隻穿着舒服的鞋，不必買多餘的鞋，不必承受異樣的目光，不能當成“不正常需求”。
看到“一隻鞋”感到欣慰和感動，并不是出于憐憫，也不是說自己可能成為“一隻鞋需求者”才有共情，而是，每個人的權利應得到尊重，他們也是“每個人”的一部分，是以我們作為“一部分”感到了安心。我由此想到另一則新聞，《洛麗塔》的中文譯者于曉丹開了一家特别的網店——專門為乳腺癌術後的女性設計内衣。她曾擔任多個知名品牌的内衣設計師。2019年，她選擇從頭開始去開網店。“很少有商家願意為這些女性做專門的設計，她們術後常穿着很不适的矽膠義乳，導緻傷口發炎。”于曉丹說。
我由此想到罕見病，不因病很罕見，就不去生産他們需要的藥；想到很多“多數”之外的“少數”，甚至像偏遠地方的交通需求，一兩個人的需求仍要設一個車站，火車為一兩個人停一下。少數是一個社會的權利和福利試紙，少數人的聲音，少數人的需求，在最低限度上的考驗，少數都能受到尊重的社會，每一個人都會得到尊重。科技延伸着人的肢體，哲學家說，發明機器的人大概是身體弱小的，他們在體力上比不過别人，有了機器後，體力優勢就不那麼重要了。比爾·蓋茨因為身體并不高大，才想出品牌的名字叫Microsoft。文明就是這麼進化的。
曹林 來源：中國青年報（2021年11月05日 05版）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