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過北京的展覽,我一直在期待它來上海,黃永玉曾說過:“人生在世,我是比較喜歡上海的。”上海,對于他的木刻而言,意義也非同一般。這些木刻來上海,是與往昔的時光、那麼多的老朋友“重聚”,是向他的那些師長們“彙報”……期待沒有落空,今年11月下旬,“入木——黃永玉版畫藝術展”在中華藝術宮開幕了。
隔了七十四年,上海又等來了他的木刻少年。

黃永玉先生
01. 故事從木刻開始
一個年輕人教書攢機票錢,要到上海來,幹什麼呢?搞木刻。
“上海是個開眼界的地方,我想乘這個好機會努力把木刻刻好,别的就沒有什麼了。”這是在《無愁河的浪蕩漢子·走讀1》裡,張序子對朋友講的話,黃永玉先生這部自傳體小說,充滿無數的人生細節和曆史記憶,如果把“張序子”的事情替換成“黃永玉”倒是件件屬實,不算唐突。
黃永玉先生作品
1947年年初,黃永玉背着木刻刀、木刻闆和一些書從廈門來到上海的。上飛機前,行李被狠狠地檢查了一番,尤其是對那刻刀,檢查人員起初是充滿敵意的,後來聽說報上的版畫都是這刻刀刻出來的,還跟他讨論起“木刻好不好學”。
背包裡的木刻,他後來拿到中華全國木刻協會,給李桦、邵克萍、楊可揚看。楊可揚告訴李桦:“他把所有的木刻闆都帶到上海來了。”
黃永玉作品:翠翠和爺爺(1947年)小說《邊城》插圖
黃永玉作品:花環(1947年)小說《邊城》插圖
黃永玉的說法是:“除了它們,我沒有什麼别的東西好帶。”(《走讀1》第197頁)——我們可以了解為:木刻闆,是黃永玉的全部家當;木刻,是他當時人生的中心内容。
七十三年後,籌備他的“入木:黃永玉版畫藝術展”時,他透露了儲存那麼多木刻闆的秘密:“我年輕時用厚帆布做了個大背囊,裝木刻闆、木刻工具、喜愛的書籍,還有一塊被人當笑話講的十幾斤重的磨刀石。聽到槍聲、炮聲,背起背囊跟人便跑。”(《序言:入木八十年》,《入木》)烽火連天的歲月裡,萬水千山,就這麼一路背到上海。
黃永玉《入木八十年》
入木:黃永玉版畫藝術展
真像一位前輩說的那樣:你那麼小啊。是啊,當年黃永玉不過二十三四歲,俨然是經曆過抗戰的老木刻家了。1946年,在上海成立的中華全國木刻協會,十二位常務理事,黃永玉名列其中。别忘了,這個協會可是頂着“中華”“全國”的名号啊,難怪素以排資論輩看人的某些人背後議論:什麼阿貓阿狗都可以當理事。
黃永玉不是“阿貓阿狗”,也不是空頭藝術家,他自謙是個“不敢苟且,不敢懶惰”的勞動者,在上海衣食有憂的歲月裡,他卻是最活躍的木刻家之一。
曆史資料可以說話:1948年中華全國木刻協會編的《中國版畫集》(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8年10月出版),它是從三屆全國木刻展五百餘幅作品中“由本會第二屆評審委員會會同監事會慎選而來”,這本版畫集中收了黃永玉三幅木刻作品,而享受三幅待遇的也隻有楊可揚、朱鳴岡、章西厓、李桦、陳望和黃永玉六個人。
黃永玉作品:我在海上一輩子(1948年)
蘇聯人羅果夫編的木刻作品集《新木刻》(上海時代書報出版社1948年9月版)中黃永玉有四幅作品入選,而全書有四幅作品入選的作者也僅有李桦、龍廷霸、趙延年、楊可揚和黃永玉五人。
這些都證明黃永玉在當時的影響力、活躍程度,當然,還有他的勤奮。連遠在昆明的表叔沈從文都禁不住贊揚他是“一個技術優秀特有個性的木刻作者”,說他的作品:“粗豪與精細同時并存而不相犯相混,兩者還共同形成一種幽默的雅典。”(《一個傳奇的本事》,《沈從文全集》第12卷)
于是,天才、鬼才、大師,這樣的帽子沒少往黃永玉的頭上飛,近年愈甚。記得他九十歲那一年來上海,這樣的帽子也收獲了一籮筐。終于,在離開上海時有一次不公開的小小爆發。
黃永玉98歲生日照
大家送他上飛機,我和他走在前面,照例,他不喜歡别人扶他,我隻是乖乖地靜靜地陪他走着。突然,他冒出一句:大師,什麼大師,我不過運氣好罷了!
他一字一句說得堅定,我一下愣住了,不知道該怎麼接話,盡管我不同意他的觀點,但是我敬佩他的态度。我記得,透過機場過道的玻璃,一束強烈的陽光那時正穿了過來。
歸來已成“大師”,歸來已不是少年,這讓我想到他新出版的詩集《見笑集》裡那一首《一個人在家裡》,其中有幾句:“我,我惹了誰啦?/我老不老幹誰什麼事啦?/‘老’又不是我發明的。/‘老’又不是我街上撿的。”(《見笑集》)又想到媒體喜歡稱他為“老頑童”,固然,他幽默、快樂、不循規蹈矩,骨子裡有一種“頑”性,可是在另外一方面,他一點也不“頑”,比如為人、處世,看人生,看世界,憂郁,悲憫,感恩……認真、莊正、宏大着呢。即如《一個人在家裡》,我讀它,笑不出來,反而要落淚,雖然也許是“蜜淚”。
02. 畫巴金故居要畫個大的
2011年12月1日,巴金故居面向公衆開放,黃先生莅臨揭幕儀式。故居門廳裡挂着他的巨幅畫作《巴先生》,他說這是那一年他畫得最好的畫之一。當初,我怯生生地請李輝老師轉請黃先生給故居開放畫一個藏書票。
給巴先生的故居畫畫,怎麼能畫個這麼大的……他一面說着一面用手比劃着,一面笑呵呵地說:我要畫個大的!
黃永玉畫巴金
巴金先生在他的心裡,是海闊天空的那種“大”吧。他書裡寫過:“巴金一生,在道德、文化、情感上對祖國的奉獻那麼大,那麼漫長,那麼深厚,那麼美,那麼義薄雲天!……”(《走讀1》)他也不止一次對我說:坐在巴先生對面,有一種怕,不敢說話。巴先生是何等人物啊,他可以給每一位朋友提意見,每個朋友都會心悅誠服地接受。
故居開放儀式次日,剛上班,我接到消息,黃先生搬離我們安排的飯店。我氣喘籲籲惴惴不安地趕到他新換的酒店,生怕有哪些地方安排不周讓老人家不滿意,那時候,我與他并不熟。老人家在酒店大廳已經等候多時了,他客氣且認真地跟我說:活動已經結束,剩下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能再住你們的酒店。
我無話可說,我深知湖南人的執拗,更何況他是黃永玉。
黃先生倒是提出一個要求,要去紅房子吃西餐,盡管我們一再解釋此房子早已不是彼房子了,老人家還是堅持要去。
坐下來,茶還沒有倒上,故事來了,這回的故事有些“出人意表”,他說紅房子是巴金四川老家的一個老管家開的,當年,巴先生請他們吃西餐時,紅房子老闆是如何畢恭畢敬地接待他們。
咦,這個故事,我卻從來沒有聽說過,巴金的家人也沒有聽過。黃先生是認真,還寫到他的書中呢,在《走讀1》第240頁。那麼,就是待考了?可是不必考了,一面吃着飯,一面聽黃先生講故事,是一種享受,是一種學習。他講的故事,大家都愛聽。
03. 念舊也是一個人的品德
對着黃浦江,聽他講張正宇、陸志庠,感歎章西厓的命運。
講唐弢、臧克家、李桦和更多幫助他的前輩,話語中充滿了感恩以及對一代知識分子命運的感慨。
講當年吃不上飯,靠近中午了與小夥伴商量怎麼辦,去找某電影明星解決午飯吧。去了,明星還睡眼惺忪呢,在被窩裡早已識破他們的詭計,親切地對他們說:錢在抽屜裡,你們自己拿着去吃飯吧,我再睡一會兒。
講戴英浪先生的革命生涯,聽來感覺比電視劇還精彩。問我認不認識他的兒子戴鐵郎,我連忙搖頭。可是提到這位是《黑貓警長》的創意和導演,哎呀,仿佛太熟了。
他說好久沒有見到戴鐵郎了,當年在台灣,他們是一起泡咖啡館聽音樂的夥伴。又是戴英浪先生通知他台灣警備司令要派人抓他,安排他離開了台灣。
2017年12月8日,黃永玉與戴鐵郎老友重逢
黃永玉手裡拿的是他為戴鐵郎畫的像
(周立民攝于上海)
我通過報社的朋友幫忙聯系到戴鐵郎先生。一個冬天,兩位老朋友在上海見面了。我坐在一旁聽着他們講了一個下午的話。記住了最有趣的對話是,戴先生說這些年是狗陪着他,接着他神秘地對黃先生說:你知道,我有幾條狗?黃先生認真地等着他回答,戴先生得意洋洋地伸出三根手指,大聲說:三隻!黃先生笑呵呵地回答:我有三十隻。
有一段時間,見到黃先生,他就關切地問起唐大郎的書,聽說有人編好了沒有出版社肯出。我告訴他,張偉、祝淳翔二位已經搜集、整理唐大郎文字有年了,老先生記在心上,主動找了相關的人為出書助力,後來給文集題了書名寫了序言。他一再急切地催問:書什麼時候出來呢?為此事,我特意跑到西郊拜見張偉老師,中心思想就是:快點,再快點。
我們得了解老人家這種心理。念舊,也是一個人的品德。
04. 木刻少年的初心之地
我給黃先生寄過一本薄薄的《李桦日記一九四四》。他總是說:到哪裡找李桦這麼好的人啊,再也找不到這樣的人了……
當年在上海,李桦在狄思威路的家,是他們的藝術沙龍,也是經常打牙祭的地方。後來,黃永玉和章西厓搬進來了。一群畫家、作家成了這裡的常客,這裡也留下黃永玉的汗水和木刻夢。
這個地方,黃永玉描述:“進大弄堂右手第二家就是,樓下小花園,種着滿牆肉色十裡香,前後兩房……”(《走讀1》第209頁)其實很小:“一間三公尺乘四公尺的房間,一個門,一個窗戶,外帶一塊兩張雙人床尺寸的洋灰地‘花園’。”(《餘所亞這次真的死了》,《比我老的老頭》)
黃永玉作品:魯迅先生和青年木刻工作者(1954年)
黃先生清楚地記得這裡是904弄5号,可是在上海1947年的老地圖上,我查不到904弄,根據黃先生的描述這裡“對面一片荒涼廣場”,我感覺應當在浙興裡或它附近,地圖上它的旁邊就是大片的“農場”和“空地”。今天,穿過溧陽路,到四平路,這裡是一片大工地,巴金先生曾住過的麥加裡也找不到了。
另外一處被黃永玉看作木刻者的聖地的地方,今天也化作一片綠地了,那是大名路65号,當年台灣銀行上海分行的三層,是中華全國木刻協會的辦公地。
黃永玉作品:春潮(1961年)
小說裡是這樣寫的:“眼前序子要去的那條路叫大名路,是條不過外白渡橋繞着百老彙大廈往左走,從方向看又算是跟外白渡橋一條線,頂着這個方向的一座大樓上(什麼名字,多少層都忘記了),我們中國偉大的中華全國木刻協會就在那裡。這幾乎是序子的一個聖地,耶路撒冷!木刻總司令部。”(《走讀1》)
如今,站在這片綠地上,楓葉正紅,銀杏葉正黃,時光交錯,金石不存,所幸黃永玉的四百多幅木刻留下來了,它們正在黃浦江對岸展出。
黃永玉作品:那四月暖和的風(1983年)
去年初夏,疫情尚未結束時,一天上班,我收到黃先生五六頁的長信,其中有這樣的話:“我始終忘不了上海……我至今仍然注心于上海文藝界朋友,看到你們的活動,一代代、一輩輩,相呼相攜,像翻着帶幽香的書頁,好珍貴好溫暖。”
他還表達了大家共同的願望:“疫情期間,大家都在想朋友,我也是。花園花事已過葉成蔭也是一番盛景,就希望有朝一日太平了,約幾位熟(人),坐在底下吃晚飯。”
黃永玉先生在書店 黑妮 攝
是啊,盼望着您回來,九十八歲的少年。我用“回來”,那是因為上海從來都是把您當作“阿拉自家甯(人)”。(周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