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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沙鷗:重走杜甫晚歲漂泊路

編者按

本報副刊曾先後刊登過《逃向成都:杜甫的入川之路》和《幾人相憶在江樓——杜甫的川中歲月》,這一篇是“杜甫之路”三部曲的收官之作。本文作者通過行走、考察,情景交融,詩文交織,再現了杜甫人生中最後的五年。從成都沿長江出三峽到洞庭,他并非如《舊唐書》在内的一批史書所說的那樣770年饫死于耒陽,而是于同年秋冬之際在洞庭湖上合上了倦眼。

也許有讀者會疑問,文中的杜甫是個命運多舛的老人,那個憂國憂民的詩聖呢?其實仔細閱讀,會看到杜甫漂泊流離中依然擔心關中時局,同情隸人、戍卒的細節,但一個自知生命燭火即将熄滅依然有家難回的老人,無需刻意拔高,他在漫漫長路的盡頭更多的是——對那個時代的絕望。

是的,羁旅即将結束了。

這是唐代宗大曆五年(770)秋冬之際,一隻漂蕩于洞庭湖流域的客船上。如同一朵燭火被風雨澆滅的前夕,忍不住用最後的閃爍撫慰自身的光芒一樣,自知大限将至的杜甫,完成了生命的絕唱:《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

一千二百多年過去了,當我分别于盛夏和深秋兩度來到洞庭湖時,要麼,我看到浩蕩的大水奔湧翻騰,不知疲倦地撲打着堤岸。要麼,我看到水落石出,瘦長的蘆葦在風中搖擺,如雪的蘆花,被下山的夕陽染成一片不真實的绯紅。時過景遷,沒有人知道詩聖最後的客船到底停泊在哪裡。僅僅記得,他邁向人生盡頭的履痕,留在了湖湘大地。

天地沙鷗:重走杜甫晚歲漂泊路

停泊在成都杜甫草堂的小舟 (視覺中國/圖)

765年四月,嚴武暴死,杜甫失去平生最大的依靠。他決定離開成都,離開業已生活六年的四川。後人一直認為,六年客蜀,乃是杜甫一生中相對安穩的幸福歲月。但從杜甫辭别蓉城之際寫就的《去蜀》卻不難看出,梁園雖好,終是他鄉;錦城雖樂,無以忘鄉——在成都和梓州等地的閑适生活中,他仍然無比渴望回到關中。關中既是京師所在,距他的老家河南也近在咫尺。“如何關塞阻,轉作潇湘遊”。是故,杜甫離川,向荊楚而行,其初心乃是北返——關中或河南。然而,懷念故鄉的人,終将死在遙遠異鄉。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裡船。”浣花溪畔的客船,曾讓杜甫想象過它們的行蹤:順着玉帶般繞過成都的錦江,于彭山進岷江,自岷江而下,在戎州(今四川宜賓)入長江,進而出三峽,抵荊楚,直至江南。

杜甫的客船就沿着這條路線由北而南,自西向東。

嘉州(今四川樂山)是杜甫行經的第一座重鎮。嘉州向以山水聞名,宋人邵博說“天下山水之觀在蜀,蜀之勝曰嘉州,州之勝曰淩雲寺”。這個獨步川中的淩雲寺即樂山大佛所在的大佛寺。不過,杜甫沒看到高達七十餘米的大佛——盡管淩雲寺比杜甫還老一歲,且大佛也于他出生前一年就開始開鑿,但一直要到他死後三十多年才竣工。是故,嘉州給杜甫的最深印象是老夫聊發少年狂式的劇飲——在那裡,他與堂兄相遇。

發源于涼山腹地的馬邊河是岷江第三大支流,于清溪鎮注入岷江。作為進出涼山的水陸碼頭,清溪是一座曆史悠久的古鎮。我站在古鎮中心一棟四層樓的樓頂遠眺,淅瀝的春雨把一片片厚重的青瓦屋頂打濕了,若有若無的陽光灑在上面,有一種青銅般的反光。

那個月色純淨的夏夜,杜甫的客船就泊在清溪鎮外。很顯然,一千多年前,清溪還是極為荒涼的邊遠之地。杜甫泊舟的地方,盡管鄰近市鎮,卻因山深林茂,竟有老虎出沒:“月明遊子靜,畏虎不得語”。不能說話,月色又明亮撩人,杜甫隻好枯坐中宵,憧憬着與親人相聚于荊楚的美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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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山大佛倒影湖 (視覺中國/圖)

岷江的順水将杜甫送到了戎州。戎州城下,金沙江接納了岷江,始稱長江。農曆六月,戎州郊野的一種果實成熟了,那就是唐人十分喜愛的荔枝。這是杜甫第一次品嘗荔枝,他用歡快的語氣寫道:“重碧拈春酒,輕紅擘荔枝。”今天的宜賓,已不産荔枝——即便偶有,其味也相當酸澀。這說明,杜甫時代,中國大陸氣溫要比今天為高。這也符合竺可桢的相關論斷。

戎州下遊是泸州。在泸州,沱江彙入長江。再下遊是渝州(今重慶)。很有意思的是,杜甫晚年的出川路線,與他畢生最敬重的兄長李白年輕時的出川路線相重合。李白詩雲“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杜甫則說,“萬事已黃發,殘生随白鷗。”其間的落差,不僅是詩仙的飄逸與詩聖的凝重相差別,而是心懷天下的少年遊與心如止水的暮年返鄉有着萬千迥異。

長江流入重慶下遊的涪陵、萬州一帶後,山勢漸次雄偉,江面愈發狹窄。“收帆下急水,卷幔逐回灘”,岷江和長江上遊平緩地段的舒适寫意不見了,杜甫的客船被滾滾野水一鼓作氣地送到了忠州(今重慶忠縣)。

由于三峽蓄水,長江回流,忠縣老城三分之二以上已被淹沒,新縣城隻好靠後重建。依山傍水,從城裡看出去,寬闊的長江平靜如湖,杜甫擔心畏懼的險灘早已沉入黑暗的江底。

杜甫族侄杜某時任忠州刺史。按理,他應該對風塵仆仆的族叔予以熱情關照。但是,杜詩的隻言片語卻透露出一個辛酸的秘密:族侄雖然也請杜甫喝酒吃飯,還在席間令人吟唱他的詩,但這一切都是禮貌的冷淡。杜甫一家甚至不得不住在一座破敗的寺廟裡。

寺名龍興寺,方志說,又叫治平寺,位于老城東門外。如同老城一樣,如今也是一片蕩漾的碧波。

群山之間的忠州是一座小城,盡管當時管轄方圓五個縣,但五個縣的總人口也才六千七百戶,還不如現在一個鄉鎮。市場小,供應不足,外地運來的米甫一上市,市民就争相購買;治安不靖,城門早早關閉。住在年久失修的廟舍裡,夜半夢回,杜甫聽到遠處林子裡傳來一陣陣老虎的咆哮。

其情其景,杜甫心情抑郁。雪上加霜的是,小住忠州期間,他又遇到兩樁傷心事:

話說嚴武死後,他的靈柩取道岷江、長江,拟由荊楚運回長安。在忠州,杜甫與之不期而遇。終其一生,嚴武是待杜甫最厚的至交兼庇護人。他的靈柩路過,杜甫自然前往拜谒。令他感慨的是,嚴母依然像從前那樣和藹可親,而嚴武的部下卻換了一副面孔。人情冷暖,如魚飲水。杜甫傷心地哭了一場,作詩一首為念。

仍然是在忠州,一個噩耗傳來:高适去世了。唐代詩人中,高适仕途通達,曾出任過節度使和刑部侍郎之類的要職,并加封渤海縣侯。《舊唐書》稱:有唐以來,詩人之達者,唯适而已。可以說,與畢生沉淪下僚的杜甫相比,無疑霄壤之别。然而,兩人青年時即訂交,詩酒酬酢幾十年,如今生死忽别,幽明異路,這對老病的杜甫無疑是一次沉重打擊——當他在群山圍困的小城,追憶與高适、李白漫遊汴州時酒酣登吹台,慷慨悲歌,臨風懷古的青春風雅,再對照如今的家山萬裡、殘軀老病時,他又一次體悟到了生命的無常與人世的荒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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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陽水墨龍崗 (IC Photo/圖)

自忠縣順流三百裡,是長江邊的另一座小城:雲陽。杜甫時代,它叫雲安。如同忠縣老城被淹沒一樣,雲陽老城也沉入了江底。新城依山而建,錯落有緻。我沿着嶄新空蕩的大街,拐兩個彎,穿過一條隧道,再經過一座雄偉的大橋,便來到了長江南岸。翠黛的山崖下,排着一些古色古香的建築。建築前的廣場上,一尊高大的雕像面江而立,乃是蜀漢名将張飛。這些建築,即異地遷來複建的張飛廟。雲陽張飛廟,據說始建于蜀漢末期,原在下遊三十公裡的江畔。

紀念猛将的祠廟裡,後人也給了文弱書生杜甫一席之地。這一席之地就是張飛廟裡的杜鵑亭。杜甫九月到雲陽,在此度過了秋冬。是時,杜甫居住在嚴縣令為他提供的一座臨江的房子。他聽說蜀中戰亂又起,既懷念“萬裡橋西宅,百花潭北莊”的浣花草堂,又希望早日放舟出峽。然而,那年天氣寒冷,雲陽不時下雪,杜甫沉疴在身,滞留難行。年後,天氣和暖,野花鋪滿江岸,杜甫聽到了一陣熟悉的鳥叫。他知道,春天來了。那鳥,便是四川鄉間每年春天都會飛到高枝上晝夜長鳴的杜鵑。

為了紀念杜甫的雲安歲月,後人修建了杜鵑亭。如同整座張飛廟一樣,杜鵑亭也掩映在山崖下的綠陰中。亭前,一尊杜甫雕像:頭部上揚,胡須略翹,手握書卷,清瘦的身子似風中苦竹。凄涼哀愁的杜甫,恰好與橫眉怒目的張飛形成鮮明對比。

我在草堂鎮下了滬蓉高速,順着一條泥濘土路沿江而行。路在半山腰,與路相伴的是三三兩兩的農舍,比路更高的是果園和林地,比路更低的是混濁的長江。行駛十多公裡後,峰回路轉,我終于看到了著名的白帝城。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眼前的白帝城還是讓我略感吃驚。因為,在杜甫之前數百年和杜甫之後數百年,白帝城都是一座雄踞山巅的壯麗城堡。李白說它在彩雲之間,杜甫則極言其高,“白帝城中雲出門,白帝城下雨翻盆”。但我看到的,竟是江中一座由廓橋連接配接的孤島。與夾岸山峰相比,恍如一個微不足道的土饅頭。——面目全非的這一切,緣于三峽大壩截流後的高峽出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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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城曾經是一座雄倨山巅的壯麗城堡,今日是江中一座由廓橋連接配接的孤島。 (視覺中國/圖)

白帝城另一側,便是三峽的入口,即“衆水會涪萬,瞿塘争一門”的夔門。尚在成都時,杜甫就曾多次想象過,他的回鄉之路将是“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而夔門所在的瞿塘峽,是三峽第一峽。

老杜恐怕沒有預計到,他将在這座峽谷中的小城,一住就是一年又十個月。當他第二次看到菊花怒放時,忍不住為這漫長的回鄉路凄然淚下: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四百年後,陸遊溯江入蜀,順道在夔州(今重慶奉節)探訪杜甫居留時的遺迹。陸遊認為,杜甫在這裡居住近兩年,是因為“愛其山川不忍去”。事實上,綜合更多情況來看,陸遊是在為他熱愛的詩聖作裝點語——杜甫并非愛其山川不忍去,而是為時局和生計所迫,不能去,不敢去。其時,吐蕃、回纥連番内犯,京師危急,關中震動。另一方面,自從雲安染疾,杜甫一直在病中。至于經濟上,夔州都督柏貞節對他非常照顧,頻分月俸,使杜甫衣食無憂。

在夔州,杜甫先後居住了四個地方。第一個地方即他詩中說的西閣。他在西閣住了幾個月,到次年,即767年春天,搬到赤甲。西閣具體在什麼地方,已無可考。

從孤島白帝城坐船渡過長江支流草堂河,便到了瞿塘關。瞿塘關所依附的山,便是赤甲山。與赤甲山隔着長江對峙的,是杜詩中提到的白鹽山。如今,兩座山看起來并不算高峻,但在杜甫時代,卻是“赤甲白鹽俱刺天,闾閻缭繞接山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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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峽之巅”位于奉節縣長江北岸的赤甲山頂,号稱長江三峽海拔最高處。 (IC Photo/圖)

瀼西是杜甫在夔州的第三個居所。瀼的意思,陸遊解釋說,“土人謂山間之流通江者曰瀼。”就是說,川東一帶的方言,把從山上流下來注入江中的溪溝稱為瀼。在夔州,有東瀼水和西瀼水。考證可知,東瀼水即前面提到過的草堂河。如今的草堂河水量豐盈,江面寬闊,但那是江水回流之故。沒有三峽大壩前,它隻是一條深陷山谷的小溪。與之相比,距其幾公裡的西瀼水(今梅溪河)則要稍寬。杜甫在赤甲居住一段時間後,搬到瀼西。他在那裡修築了幾間房子,人稱瀼西草堂。

移居瀼西,是為了照料果園。到夔州一年後的767年暮春,杜甫在瀼西買下四十畝果園。果園與草堂一溪之隔,杜甫前往果園勞作時,須得搖船而過,所謂“碧溪搖艇闊”——小溪很窄,以至小艇都顯得太大。

今天,奉節以産柑橘知名,當我行駛于臨江的盤山公路上,窗外不時出現高低錯落的果園,尚未成熟的柑橘擠滿枝頭。追溯曆史,奉節柑橘的種植可以推到漢朝。杜甫的果園裡,也有大量柑橘,他贊美自家柑橘“園甘長成時,三寸如黃金”。柑橘之外,尚有桃子、李子、花椒,以及松樹、枙子和藤蘿,加在一起足有上千株。

東屯是杜甫在夔州的第四個居所。原本隻是一條山澗的東瀼水,後人稱為草堂河,三峽蓄水後,河面寬闊,當地人又把它稱為草堂湖。白帝鎮像一座伸入湖中的半島,一條喧嚣雜亂的街道沿湖而建。擁擠的房屋中,有一道寬大的鐵門,裡面是草堂中學。有一種說法認為,東屯舊址,就在草堂中學内。據說,校園裡原有杜甫祠,還有一塊斷為三截的清朝末年立的重建草堂碑。然而,疫情期間,學校放假,鐵門緊閉,門前排滿三輪車。另有一種說法卻認為,東屯其實不在草堂中學,而是在沿草堂河上溯兩三公裡的一個叫上壩的地方。

杜甫移居東屯,緣于對他關照有加的柏貞節,把位于東屯的一百頃公田交由他管理,以解決杜甫一家衣食。這片公田,最早由白帝城的修築者、東漢初年據蜀的軍閥公孫述開墾。杜甫描寫說,“東屯大江北,百頃平若案。六月青稻多,千畦碧泉亂。”夔州一帶,群山連綿,難得有一片較為平整而肥沃的土地,并且,山上清泉不斷,正是水稻所需的最佳水源。杜甫又說,“東屯複瀼西,一種住青溪,來往皆茅屋,淹留為稻畦。”意指他在瀼西和東屯,都有茅屋居住,為了管理公田,他移居東屯。

總之,杜甫就像一個辛勤的小地主那樣,帶着一衆仆役(他詩裡稱為隸人),往來于瀼西和東屯之間,種植水稻,打理果樹,管理菜園,采摘草藥,砍伐樹木……周而複始的農事,讓人想起種豆南山的陶淵明,或是黃州墾荒的蘇東坡——這三位中國最優秀的詩人,同時也是三位稱職的農夫。白天,他們在大地上勞作;夜晚,他們在詩箋上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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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節長江邊的柑橘園 (視覺中國/圖)

有了柏貞節照料,應該說,杜甫一家的生活至少小康以上。但是,對杜甫來講,夔州仍是不宜久居的異鄉。并且,與成都比,還有諸多難如人意處。

首先,夔州天氣炎熱。比如他到夔州的766年,夔州一帶春旱連夏旱,數月未雨,江水枯竭,“水中無行舟”。杜甫本是北人,不适應南方暑熱,他煩悶不已,晚上點根蠟燭也熱不可擋,束根腰帶竟如纏芒刺。令人感動的是,當杜甫困于暑熱時,他卻念及征夫戍子,感歎他們在烈日下勞作,更加酷熱難當——其情其理,依然是《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所傳達的濃烈的仁者情懷。

其次,生活條件艱苦。比如夔州雖濱大江,但江岸陡峭,無法飲用江水,而夔俗不打井。當地人把竹子一剖為二,制成竹笕,一根根地連接配接起來,将泉水自山上引下。這年,山上石頭倒塌,竹笕被打斷了。一個叫信行的隸人不得不來回走了四十裡山路去尋找并修補。杜甫在家中又是擔心又是内疚,等到信行回來,急忙把自己最喜歡吃的瓜和餅分與他。

再次,與杜甫之前生活過的關中或成都相比,夔州無疑閉塞落後。當地的一些習慣,諸如“家家養烏鬼,頓頓食黃魚”,令杜甫頗感不适。一方面,他贊美夔州雄奇的山水;另一方面,又對惡劣的風俗深惡痛絕。他總結為:形勝有餘風土惡。

更重要的是,杜甫雖然隻有五十六七歲,放在今天,還是标準的中年,但他已老态龍鐘,百病纏身。之前,他就患上了肺病、糖尿病和風疾。到夔州次年,他的耳朵也聾了。

一如窮人也有自己的歡樂,老病的詩人也努力将窘迫的日子經營得略有聲色。

但有餘暇,杜甫就在夔州城周邊行走——今天,我所看到的長江邊的白帝城、瞿塘關,以及兩岸的山林澗流,都是詩聖熟悉的。大多時候,他策杖而行,有時也騎馬——有一次,他酒後心血來潮,縱馬狂奔,以緻不慎摔倒。

夔州治所,秦朝時稱為魚腹,唐朝貞觀年間改名奉節。奉節,或者說魚腹古城,原本修築于赤甲山上。東漢初年,公孫述據蜀,将治所從赤甲山移到白帝山,并修築了白帝城。今天,白帝城不過江水中一座狹小的孤島,過去,它卻是一座周長達七裡的堅固城池。

夔州既有三峽之險,又有白帝之堅,是故顧祖禹認為它“控帶二川,限隔五溪,據荊楚之上遊,為巴蜀之喉吭”。三國時,劉備伐吳,大敗而歸,退至夔州,改奉節為永安,并在白帝城内的永安宮向諸葛亮托孤,爾後駕崩。

對同為文人卻出将入相、建立了不世功勳的諸葛亮,杜甫一直懷有一種複雜的情感。這情感,包含了豔羨、敬佩和失落,以及在此基礎上的自憐自傷。當他居成都時,他的草堂與武侯祠比鄰,那座柏木森森的院子是他經常光顧的地方。如今,當他困于夔州,又與諸葛亮君臣的祠廟近在咫尺,諸葛亮便成為他一再歌詠的對象——他在贊美諸葛亮“三分割據纡籌策”的同時,也感慨“運移漢祚終難複”。敬天畏命的背後,隐隐透露出杜甫對自身襟抱未開的自我辯解、自我寬慰。

秋天來了,夔州一帶的長江北岸,風寒林肅,常有猿猴在高處悲鳴,如泣如訴,衆山皆響。如同郦道元記錄的漁歌: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八年前,李白也曾聽到過三峽的猿聲。猿啼同樣凄苦,李白卻快活無比,因為他遇上大赦免去了流放夜郎的處罰,故而“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與此同時,杜甫從華州棄官回家,帶着家小流寓秦州。狼狽不堪的杜甫一直為李白擔憂,一連三天晚上都夢見他。

與李白相反,同樣的猿啼,帶給杜甫的卻是一腔悲愁與哀怨。斯時的杜甫老病在身,壯志未酬,生計日拙,不得不依靠柏貞節這樣的小軍閥混飯吃。更兼戰亂不休,國事蜩螗,北望長安,家山難返。于是乎,猿猴的悲啼觸動了詩人敏感而自尊的神經,故而下淚,故而掩袂。他在詩中不斷寫到猿啼:“風急天高猿嘯哀”,“聽猿實下三聲淚”……

如今,三峽水位上漲,礁石與風浪密布的峽江已成一潭死水,兩岸壁立的群峰因之平緩。公路盤旋入山,人家村落,比比皆是,猿猴隻好逃往更深的大山。沿途,我看到兩家辦喪事的農戶,面目相似的嵌有白瓷磚的農舍前,一些人點燃紙錢,一些人吹響唢呐,一些人圍桌打牌。曾經的猿啼,化為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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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晚歲漂泊路線圖 (梁淑怡/圖)

769年,杜甫度過了他人生中最寒冷的冬天——以後,再不會有寒冷,也不會有冬天了。那個冬天,地處南方,原本溫暖的潭州(今湖南長沙)總是下雪,大雪一場接一場,杜甫想用酒精溫暖自己,卻發現囊中羞澀。想向店家賒酒,亦未如願,隻好枯坐家中。——杜甫的家,是一隻雇來的客船。杜甫的最後歲月,大抵在船上度過。

意味深長的是,對晚年靜好歲月的規劃,也是從一條客船開始的。話題得從杜甫的弟弟杜觀說起。

杜甫有四個弟弟,即杜穎、杜觀、杜豐和杜占,五兄弟成年後天各一方,音問常斷。每念及此,杜甫未嘗不感歎:“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十年朝夕淚,衣袖不曾幹”。四個弟弟裡,杜占後來跟随他自秦州逃向成都并居川中。杜甫離川時,杜占很可能并未随行,但到底留在了成都,還是去了它處,史料語焉不詳——一種說法是,成都華陽一帶的杜姓,就是杜占後裔。杜穎和杜觀,長期流落山東;杜豐則“獨在江左,近三四載寂無消息”。

客居夔州時,杜觀忽然給杜甫來信,并随後來到夔州。兄弟倆約定:杜觀傳回藍田迎接家小,爾後在江陵與杜甫相會。江陵(今湖北荊州)既地處長江之濱,又距長江支流漢水不遠,是由荊楚通往關中的要津。是以,當關中又一次陷入戰亂,而杜甫回關中的願望無法實作時,他希望和弟弟一起,暫居江陵,一俟戰亂平息,就可從荊襄大道北返。

于是,杜甫把親手打理的四十畝果園和草堂都送給了一個他稱為南卿兄的朋友,并于768年正月買舟東下。正是在前往江陵的客船上,杜甫想象了他的晚歲生活:在江陵暫居一陣,待時局穩定,即返北方,與兄弟們團聚。從此,像隐居杜陵的蔣诩和隐居東陵的邵平那樣,不問世事,惟與兄弟們杯酒相娛。

杜甫與杜觀約定暫住江陵,除了江陵地處荊襄大道,交通友善外,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杜甫的堂弟杜位,在荊南節度使兼江陵尹衛伯玉手下任行軍司馬。至于衛伯玉本人,也與杜甫系舊交。期望得到杜位和衛伯玉的照顧,乃是杜甫蔔居江陵的題中之義。

768年暮春的一場細雨裡,杜甫一家冒雨走進了杜位宅邸。接下來半年,《杜甫全集》真實地反映了詩聖的生活:那些看題目即可知是應酬文字的詩作表明,因為衛伯玉,也因為杜位,江陵官場對曾做過左拾遺的“著名詩人”上請下迎,而杜甫也拖着老病之軀四處應酬。除了酒桌上推杯換盞,還少不了寫一些應景的奉迎文字。

然而,深秋時節,杜甫決定離開。他的一首五律,透露了離開的原由:羁旅知交态,淹留見俗情。衰顔聊自哂,小吏最相輕。——詩人作客既久,長期寄人籬下,故而對人情世故特别敏感。他所依靠的那些權貴,或許出于禮節,或許出于其它原因,對詩人多少保持着一份或真或假的尊重。但權貴手下那些最會察言觀色的小吏,卻往往對詩人不恭不敬。其間的尴尬與惱火,恰如杜甫另一首詩痛陳的那樣:苦搖求食尾,常曝報恩腮。結舌防讒柄,探腸有禍胎。

竊以為,杜甫的一生,幾乎就是寄人籬下的一生。隻不過,有時從這道籬跳到那道籬而已。籬不同,詩人糟糕的命運與涼薄的世态卻始終一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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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湖畔嶽陽樓,憑高淩遠,銜遠山、吞長江的氣勢如唐如宋。 (視覺中國/圖)

居江陵半年後,杜甫乘舟東下。這一次,他來到了洞庭湖畔的嶽陽。

一個酷熱的夏日午後,我和湖南作家賀學群兄又一次來到嶽陽樓。盡管頭頂烈日高懸,景區依然人頭攢動。憑高淩遠,但見碧波蕩漾,銜遠山、吞長江的氣勢如唐如宋。上一次到嶽陽樓是數年前,時逢冬季,水落湖瘦,黃葉飛揚,斷雁悲鳴西風。

杜甫登臨嶽陽樓,也是冬季。那是一次百感交集的憑欄,杜甫吟成了他平生最優秀的作品之一:

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如今的嶽陽樓景區,與杜甫相關的,除了這首詩,還有湖畔一座小小的亭子,以及亭子裡用玻璃罩着的一塊石碑。石刻的碑文終會湮沒,木石的亭子也終将倒塌,惟有方塊字寫就的詩篇,才能融進來者的滾滾血脈。

洞庭湖是湘江的終點。是以,杜甫離開嶽陽後的行蹤,便與日夜北流的湘江糾結在一起。

杜甫在江陵被小吏所輕——其實,如汪灏所說,“久客,無人不相輕,而小吏為最”,現在,他想去衡州(今湖南衡陽)投奔一位青年時訂交的老友。那就是湖南觀察使韋之晉。

沿着湘江,我一路尋訪詩聖的漂泊之路。時光荏苒,一夢千年,大多數地方,不僅遺迹早就消失,甚至就連地名也已改變,至多留下方志裡的簡略文字或是後人修造的紀念性建築。

白沙驿是杜甫當年泊舟的地方,如今,它叫營田鎮。湘江由南向北,從鎮子東邊流過。碼頭上,停靠着不少船隻,以貨船和挖沙船為主。杜甫的泊舟之處,大概就在左近。那是一個初春的黃昏,杜甫自洞庭湖、青草湖而來,連日不見人煙,荒郊野嶺中的白沙驿,對他是一種淡淡的安慰。他看見湖邊的大堤上春草初萌,月亮從東天升起,照着煙波淡掃的水面。

不過,今天的白沙驿,或者說營田,已經找不到任何與杜甫相關的東西了。營田既是一個鎮,又是嶽陽下轄的屈原管理區機關駐地,是以,當地人常把營田叫作屈原。鎮上,到處可見與屈原相關的名稱:屈原中學、屈原國小、屈原法院、屈原醫院——原來,營田位于湘江和汨羅江之間,而被餘光中稱為“藍墨水上遊”的汨羅江,衆所周知,它是屈原自盡處。距營田隻有十多公裡的江畔,建有紀念屈原的屈子祠。

杜詩中,有一首題為《祠南夕望》。有人認為,杜甫寫的是湘夫人祠,也有人通過詩中提到和屈原有關的山鬼,認為是屈原祠。不過,無論如何,我如今看到的屈子祠,都不是杜甫看到的那一座。它們一建于漢,一建于清。當年,差不多窮途末路的詩聖行經屈子祠時,想想這位同樣報國無門的先賢,他心裡到底是多了一份寬慰,還是添了一份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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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江邊的杜甫亭 (聶作平/圖)

營田上遊的喬口,比營田更小。不過,從杜甫的唐朝到今天,它一直叫喬口——喬江在這裡注入湘江,故而得名。

我在一條叫古正街的老街上,看到了杜甫客棧的店招。走進杜甫客棧附近的小巷,有一家杜甫茶亭。過了杜甫茶亭,小巷盡頭有一座亭子,名曰杜甫亭。杜甫亭裡,豎了幾塊碑,連同亭基的石壁上,都刻着杜詩。亭子外,有一條長廊,長廊下,是用木頭搭建的小廣場。驕陽似火,空無一人,唯有一篩子花生正在接受烈日暴曬。長廊外,一池湖水清碧。湖東,便是杜甫泊舟的喬江。

到達喬口時,春色已深,樹木開花,群蜂颠狂,燕子忙着啄泥築巢,春意盎然,日落時卻冷風蕭蕭。杜甫感慨自己本想回長安,誰知道現在卻背道而馳,“漠漠舊京遠,遲遲歸路賒。”

杜甫亭附近的另一條巷子裡,坐落着始建于宋朝的喬江書院。書院裡,附有小小的三賢祠。三尊像立于大堂,乃是:屈原、賈誼、杜甫。書院空無一人,老舊的闆壁散發出刺鼻的黴味,像一本塵封已久的線裝書。三位中國文化史上的著名人物,懷着相同的緻君堯舜上的理想,理想卻帶給他們各不相同的災難。我想,用杜甫的話來說,乃是“怅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喬口下遊是荊湘重鎮潭州。杜甫在這裡短暫停留,他登嶽麓山,造訪道林寺和麓山寺。——至于今天已成長沙地标的嶽麓書院,杜甫時代,它還在未來的母腹孕育。

如同三賢祠把屈原、賈誼和杜甫并列一樣,很顯然,當畢生不得志的杜甫漂泊湖湘大地時,他最容易想到的古人就是命運相似的屈原和賈誼。賈誼曾貶長沙,他在長沙的故居,據記載,自西漢到當代,已重修六十四次。毫無懸念地,杜甫前往賈誼故居憑吊并作詩:“賈傅才未有,禇公書絕倫。高名前後事,回首一傷神。”

古人總是懷念更古的人——與他們命運相近的人,遭遇相似的人,理想相仿的人——這種不絕如縷的懷念,既是一種蒼涼的自勵,也是吾道不孤的堅持和倔強。

命運對杜甫異常殘酷。當他千裡迢迢來到衡州時才得知:韋之晉已調潭州——很可能,他們的客船就在湘江的某一方水域擦肩而過。杜甫滞留衡州期間,更大的噩耗傳來:韋之晉去世了。

杜甫隻得怏怏而返,再次系舟潭州。種種迹象表明,從769年夏天到770年四月,足足大半年時間裡,杜甫一直寓居長沙。他的寓所,就是那條泊于湘江的木船。他的詩作,既描寫過從船上看到春花盛開,燕子飛來舟中,也感歎過船居難以忍受暑熱。此外,他還在船上接待過不少朋友。

朋友中,有一個充滿傳奇色彩,即蘇渙。蘇渙系四川眉山人,少時尚武,善用白弩,經常搶劫商旅。商人苦之,罵他是白跖——意為操白弩的強盜。後來,蘇渙幡然醒悟,折節讀書,中進士,任禦史。杜甫流落潭州時,蘇渙也在潭州。有一天,蘇渙坐着轎子來到江邊,找到杜甫的客船,慕名拜訪。交談中,杜甫聽他背誦了近作,大為贊賞,稱其“才力素壯,詞句動人”。後來,杜甫寫了一首詩贈送蘇渙——這首詩的題目,是杜甫所有作品中最長的,竟有将近一百字。詩中,杜甫贊揚蘇渙,認為他的作品超越了建安七子,足以與四川最著名的兩個文人,即揚雄和司馬相如并駕齊驅。

後來,蘇渙到嶺南投奔哥舒晃,杜甫寫給時在嶺南的裴虹的詩中,要裴虹向蘇渙緻意,并對他寄托厚望:緻君堯舜付公等,早據要路思捐軀。但是,令人大跌眼鏡的是,文武全才的蘇渙,後來竟煽動哥舒晃造反,兩人均被朝廷誅殺。當然,這是杜甫不知道的了。那時,他已去世數年。

在潭州與杜甫相會的,除了蘇渙這個新知,還有一個曾經飛黃騰達的舊交。即李龜年。

唐玄宗時代,李龜年及兄弟李彭年、李鶴年均系名噪一時的宮廷音樂家,深受玄宗賞識。在長安時,杜甫與他有過交往。安史之亂後,玄宗幸蜀,李龜年流落江南。不承想,兩位昔年名噪京華的大師,竟在如此的失意與彷徨中邂逅。杜甫寫下的那首詩,也成為後人傳誦的名篇:

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這個暮春是傷感的,也是離亂的。春末,湖南兵馬使臧玠造反,殺害了湖南觀察使崔瓘(蘇渙本是崔瓘部下,崔被殺,他才前往嶺南)。潭州淪為兵火之地,杜甫惟有離開。他又一次溯江南行——這一次,他想去郴州投奔他的遠親崔偉——杜甫的母親崔氏,與崔偉是一個大家族的。算起來,杜甫要叫他舅舅。

從潭州到郴州,必經衡州。在衡州,杜甫的客船由湘江進入耒水。今天的耒水東岸,有一座叫新市的古鎮,曾是新城縣治,已有1500年曆史。770年夏天——這是詩聖的最後一個夏天,他的生命行将進入終點——杜甫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困在了新市。那時,新市叫方田驿。

杜甫晚年的窮愁與潦倒,至此極矣:洪水太大,他的船無法行駛,周邊沒有買米購物的集鎮或人家。全家人困在船上,餓着肚子,望着洶湧的洪水發愁、發呆、發昏。好些天後,耒陽聶縣令聞知,派人送來牛肉和酒。——是以,有一種說法是,餓了幾天的詩聖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終至饫死——也就是暴飲暴食而暴死。包括《舊唐書》在内的一批史書都持此說。作為對這種說法的支援,耒陽一中校園裡,有一座杜甫墓。

但是,通過杜甫詩作和另一些史料,庶幾可以斷定:杜甫并沒有死于耒陽,醉死或脹死均屬子虛烏有。聶縣令解圍後,不知是洪水未退還是其它原因,總之,杜甫不再去郴州,他又折回潭州——這是他第三次泊舟潭州城下。

天地沙鷗:重走杜甫晚歲漂泊路

今日湘江上的杜甫江閣 (IC Photo/圖)

今天,湘江從長沙流過,将城市一剖為二,河東為老城區,河西為新城區。老城區的湘江岸,聳立着一座四層仿唐建築,這就是前些年為紀念杜甫流寓而建的江閣。站在閣樓上,憑欄遠眺,寬闊深碧的湘江對岸,就是人文荟萃的嶽麓山。

第三次來潭州,杜甫系舟于離江閣不到一公裡的小西門,恰好與他曾拜訪過的賈誼故居近在咫尺。長沙是著名火爐,夏天極為炎熱。對病骨支離的杜甫來說,長年累月的船居,意味着還要因居所狹窄而更加難以忍受。他的病更重了。病中,杜甫想念一種唐人稱為雕胡飯的食物。所謂雕胡飯,就是用菰(江南稱為茭白)的籽實做成的飯。“長夏想為情。滑憶雕胡飯”,然而,“客子庖廚薄”,這一小小的願望竟然無從實作,杜甫到底還是沒能吃上念茲在茲的雕胡飯。

770年秋冬之際,當潭州天氣轉涼時,杜甫卻決定離開——離開潭州,離開荊楚,離開南方。可以推斷,此時的他,已然萬念俱灰,他隻想回家,隻想死在故鄉的土地上。因為,在安土重遷的古人眼裡,客死異鄉乃是人生最大的不幸,甚至超過了不幸本身。

于是,杜甫又一次看到了煙波浩淼的洞庭湖。風急天高,水闊雲低,杜甫以一首五律作别湖南親友。詩中,他再一次自憐、自傷、自挽:途窮那免哭,身老不禁愁……北歸沖雨雪,誰憫敝貂裘……

也許過了數天,也許過了十天半月,洞庭湖靠近嶽陽的某一片水域,老病無依的杜甫,終于永遠地合上了倦眼。從此,不再有疾病,不再有漂泊,不再有冷眼,不再有辛酸。無論是緻君堯舜上的高蹈理想,還是朝扣富兒門、暮随肥馬塵的殘酷現實,都成為詩行澆鑄的記憶。

這記憶,是一瞬,也是一生。

天地沙鷗:重走杜甫晚歲漂泊路

杜甫于洞庭湖靠近嶽陽的某一片水域的孤舟上去世。 (視覺中國/圖)

我在初秋的一個下午來到平江小田村,在一處竹林後面,走進了杜甫祠。這座墓祠合一的建築,始建于唐。不過,我現在看到的,已是清末重修。比杜甫小六十七歲的唐代詩人元稹,在杜甫死後四十三年,應杜甫之孫杜嗣業之請為杜甫撰寫的墓志中說,杜甫“扁舟下荊楚間,竟以寓卒,旅殡嶽陽。享年五十有九。”這個旅殡之地,就是小田村杜甫祠。

杜甫有三個兒子,除了小兒子在同谷餓死外,另兩個長大成人,長曰宗文,次曰宗武。杜甫去世後,家人們繼續漂泊——可以想象,他們的日子更加恓惶。是以,一直要等到漫長的四十三年後,宗武的兒子嗣業才終于有能力把祖父的遺骸運回河南,安葬于偃師首陽山下。至此,詩聖終于魂歸故裡。

走出陰暗的杜甫祠,天色昏黃,冷風凄凄,近旁花草帶雨,遠處竹樹搖曳,一如後來者的追懷與惆望,千年不絕。

【主要參考書目:《杜甫全集校注》《舊唐書》《新唐書》《唐詩紀事校箋》《唐才子傳》《入蜀記》《讀史方輿紀要》《唐代交通圖考》《杜甫評傳》《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朝聖》等】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