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知青往事」一個地主子弟的聯考,作文沒寫完就交卷了

作者:用三隻眼看世界

1977年一個地主子女的聯考之路

作者:明若水

東北地區一場災難性的大雪剛過去不久,轉眼間就進入2021年的最後一個月份了。身處遼西大地的我,不由得想起了44年前12月份那場大雪中自己的聯考之路。

1977年12月的一天,踏着半米多深的大雪,我和十幾個知青,走出下鄉勞動的小村莊,去鎮上參加已廢止了十餘年的聯考。

我們這些出生于1950年代的知青,從上國小起,就是在紅寶書、語錄歌的教育中長大的。“上大學”這三個字,從來沒有在我們生活的字典裡留下過痕迹,我們的全部生活都被“革命”兩個字覆寫了。

然而,1977年末,伴随着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給我們帶來了“上大學”“報名”“考試”“準考證”這些接踵而來的新名詞。我們是那樣的出乎意料,不知所措,誠惶誠恐。誰也不會想到,五角錢的報名費,一張表格,一次考試,就改變了我們的人生軌迹,鑄就了永久的感慨、喜悅或遺憾。

我于1975年中學畢業後下鄉,一個綠書包,一頂草帽,一個木箱子,伴随我從錦州城去到了當時被稱為“廣闊天地”的農村,開始了“大有作為”的知青生活。我們知青點是40多人的集體戶,均來自撫順和錦州兩個城市。這是我一生中比較得意的一段生活,那時的理想和追求很堅定,就是要“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當好革命事業接班人,為“解放全人類”的偉大事業奮鬥終身。

「知青往事」一個地主子弟的聯考,作文沒寫完就交卷了

下鄉時的作者

1977年10月中旬,恢複聯考的消息傳來,我們知青點有十多人準備報考。在那個年代裡,家庭成分仍然是報考的障礙,地主、資本家、走資派的子女是不允許參軍、入黨和上學的。雖然這次聯考報名沒有限制,但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是否有參考資格?能不能被錄取?仍然是一個懸而未決的謎團,困擾在我的心中。

生産大隊主任看到我報名之後就說,你家成分不好,考得好也不會被錄取,你去了也白去。他之是以這麼說,是因為在我下鄉半年之後,因各方面的表現都很突出,大隊就考慮了我的入黨問題,曾派出這位主任去父親學校外調。外調的結果是,我的家庭出身是地主,父母親也都有政治問題,不符合入黨條件,隻能把我作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進一步考察。

盡管大隊主任給我劈頭澆了一瓢冷水,但我覺得,既然能報上名,就得參加考試,能不能被錄取隻能看運氣了。

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是以,我在填報聯考志願時格外小心翼翼。把軍隊、警校都排除以外,不敢報考文科學校,理科學校也怕有錄取限制,隻好轉向我并不喜歡的醫學。隻要能繼續讀書,就比在農村的泥土裡混要強得多,哪還能考慮自己的興趣愛好呢?

我的愛好是體育,中學時一直是中長跑運動員,而且體育成績很好,可以達到體育學院的錄取标準,但那年把體育學院劃歸文科。我喜歡寫作,做夢都想成為一個作家或記者,但自上國小以來,我一直背着家庭成分不好的包袱,不能入紅小兵,不能入紅衛兵,更不能入黨。我不敢報考文科學校,怕政審不合格,不予錄取。

報完名之後,還有一個來月的複習時間,捧起早已陌生的課本,不知道從何看起,而且也沒有多少複習的書。好在做中學教師的爸爸,已經從學校圖書館借出來一些課本,我和從農村知青點趕回來的姐姐一起,投入到了緊張的複習之中。

我在國小不到四年級時,文革就開始了,基本就不上文化課了。之後,又随父母走“五七道路”,去了小山溝。三年後回到城裡學校,剛上了不到一年的中學,就開始“反教育回潮”不上課了,去學工學農了。我上過的正經文化課,國小四年多,中學一年多,根本不知道何為高中,文化知識嚴重殘缺。

一個多月的時間,要把沒學過的知識補上,是不可能的。爸爸隻好挑重要的教,爸爸問,光學你學過沒?我說,沒學過,不會的。爸爸就給我講了半個小時的光學。又問,因式分解會不?我說,不會的。爸爸又找來數學老師給講了半小時的因式分解。就這樣,東學西學,囫囵吞棗地學了一個月。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到了考試的前一天,我和姐姐分别回到了各自知青點,準備在當地參加考試。

淩晨五時,東北的天氣還沒有大亮,在冬日的雪地裡,我們知青點十幾個參加考試的知青,頭頂着星星,判斷着方向,踏着近膝深的積雪,奔向四十裡外的考場。

空曠的大地上,白茫茫,靜悄悄,一個腳印都沒有,我們十幾個人。你拉着我,我扶着你,一步一個腳印,盡力向前走。走到公路上的公交汽車站時,已經用了近一個小時。我們焦急地等着公共汽車,如果上不去公共汽車,我們就趕不上考試了。

公共汽車站黑壓壓的一大片人,都是準備去考試的考生。我吓了一跳,這麼多人,怎麼能上得去車呢?必須得準備擠了。我們知青點的十幾個同學分工合作,隻要公共汽車一來,男生在前面開路,女生跟在後面,一個拉着一個争取擠上車。等車的人實在太多了,半個小時内,過去了兩輛公共汽車,我們仍沒有擠上去。

天已經大亮了,接近七點了,上了公共汽車還有半個多小時的車程,才能到鎮上,鎮裡到學校考場還有一段距離。我們這些人拼了命地往前擠,在下次公共汽車還沒到來之前,就擠到離停車最近的地方,終于互相推拉着擠上了這趟公共汽車。

我上車後,車門已經關不上了,車門的踏闆上都站滿了人,司機隻好敞開着車門往鎮上開去。公共汽車裡人擠人,根本落不下腳。在快要窒息的空氣中,堅持了半個多小時,終于到了鎮上。我們連口氣都沒敢喘,快速地奔跑,跑向作為考場的中學。終于在考試前跑到了作為考場的學校。按考号找到了自己的考試教室,我這才松了口氣,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考場教室的門還沒有開,我趴在窗戶一看,農村的學校桌子很破,坑窪不平,根本無法寫字,我準備的墊闆,已經忘在知青點,沒有帶來。沒有墊闆,怎麼在紙寫字呢?我看看時間,還有十幾分鐘,我迅速地跑向鎮裡的商店。還好,商店已經開門了,我買了一張墊闆,又迅速地跑回到了考場。

這時,教室已經開了門,考生已經開始進入考場。我知青點的另一個同學也沒有墊闆,她反複求我,讓我把買到的墊闆給她一半。我沒有辦法,隻好把塑膠墊闆折斷,我拿的隻有16開小作業本那麼大的墊闆。用這塊小墊闆,在凸凹不平的木桌面上,挪來挪去地考試答卷。

上午的考試結束了,考生們交了卷,走出了教室。做考場的教室鎖上了門,我們沒有地方待,就站在教室外的雪地上,吃着自己帶來的面包和蛋糕。天氣很冷,我們一大早出來,經過了擠車,趕路,又經過了半天的考試。口中很幹渴,但是沒有水喝。我看到窗台上覆寫比較幹淨些的雪,就把上面的浮層扒開,捧着下面的雪吃了幾口,潤潤喉嚨,把蛋糕咽下去。潔白的雪從天而降,是我們随手可取的飲品,放到嘴裡可真涼啊!零下20度左右的氣溫,我們是從裡到外的冷。站在教室外邊的雪地上,我們不斷地跺着腳,搓着手,防止手凍得太僵,一會兒進考場沒法寫字。

第一天的考試順利結束,我們又走了40裡地,傳回到知青點。由于第一天的考試許多同學考得不好,有的就放棄了第二天的考試。我雖然也覺得答的不夠好,但還是想把考試考完。最後一科是國文,這是我的擅長。國文的最後一張卷是作文,時間100分鐘。題目是兩個,一個是“論青年時代”,一個是“在沸騰的日子裡”,我選了第一個題目。

我平時寫作文習慣于不打草稿,是以就直接在卷子上寫。半個小時後,作文就寫了3/4,隻剩結尾部分了。這時,窗戶外邊同來的知青在喊:“我們走了,火車到點了!”他們已經放棄了考試,準備坐最後一列火車回錦州。我猶豫了一下,如果把作文寫完,不随他們走,我隻能一個人,在天黑的雪地裡走四十裡路傳回知青點。

這實在是太困難了,天黑路遠,還沒有伴兒,我不敢太冒險。于是,我決定終止考試,果斷地把沒寫完的作文卷子放在桌子上。教室裡,大家都在緊張地寫作,老師看到我交卷了,很是驚愕。

我進行了半個小時作文考試,第一個交了卷,走出了考場,迅速地追上了知青同學,趕上了最後一班火車回到了錦州的家。我心想,反正也是考不上了,還是早點回到家,平安為好。

沒想到,過完新年,一月份我就接到了公社的電話通知,讓回去參加聯考體檢。我們知青點,在冬季放假兩個月,知青們要在三月份才傳回。我一個人傳回點裡參加體檢時,整個點靜悄悄,隻有我一個人,一排宿舍全都處于封閉狀态。我撿了一塊玻璃碎片,劃開我親手粘上木門上的封條。我得睡一宿之後,第二天起早去縣裡參加體檢。

知青點裡空蕩蕩,黑漆漆,隻有我一個人,心裡很有點害怕。晚上睡覺前,我去廚房找了一把菜刀,放在了枕頭底下,萬一來了壞人我可以自衛。我知道,破舊的不結實的宿舍門,從裡面插上也沒有什麼用,不如幹脆就虛掩上。然後,我在門内放了一盆水,放在進門必須落腳的地方;門上開了一個小縫,放了一把笤帚。如果有人進來,苕帚第一時間就會掉到他頭上。他再往前一邁,腳會踏到水盆裡,發出很大的動靜。即使吓不跑對方,我也有時間做反抗的準備。做了這些準備工作之後,我就安心地睡覺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之後,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五點鐘天剛剛蒙蒙亮的時候,我和本村三四個參加體檢的考生,一起奔向縣裡的體檢地點。

體檢在一所國小校裡,每個教室面前都貼了體檢項目。我們在從業人員的帶領下,一個屋一個屋地進行體檢。學校小平房裡爐子燒得很熱,脫下棉衣做體檢也不覺得冷。量血壓時,我非常緊張。醫生量了幾次血壓,都有些高。那個醫生非常好,她問我以前量過血壓沒,我說,沒有量過,是第一次量。她說,你在屋裡休息一會兒,躺一會兒吧。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她又給我量了一下,然後就寫在體檢表上了,可能是合格了。我很感謝那個醫生,可惜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知青往事」一個地主子弟的聯考,作文沒寫完就交卷了

入學通知書

過完春節,二月份,我收到了遼甯省“中醫學徒班”的入學通知書,但心中沒有興奮和高興的感覺。因為,這不是我理想的大學。我無奈地一個人回到知青點收拾好行李,默默地告别了我曾為之付出兩年多青春和汗水的地方。我們來時,村裡很多人敲鑼打鼓、轟轟烈烈地歡迎,我離開時,卻是一個人悄然無聲,孤零零地踏上了學醫從醫的不歸路。

「知青往事」一個地主子弟的聯考,作文沒寫完就交卷了

1978年入學前最後一篇日記

「知青往事」一個地主子弟的聯考,作文沒寫完就交卷了

入學前,一首随筆詩

四十多年過去了,東北地區又是一場大雪剛剛過去。雪從天降,紛紛揚揚,潔白而美麗。1977年初冬,踏着半米深積雪一起奔向考場的朋友們,你們現在過得怎麼樣?心中還有理想的痕迹嗎?無論你們現在是高官厚祿,還是貧窮失業,大約都不會忘記,當年那場伴随着我們青春理想的大雪吧?

「知青往事」一個地主子弟的聯考,作文沒寫完就交卷了

40年後與當年一起參考的知青回到曾考試的小鎮,右一是作者

「知青往事」一個地主子弟的聯考,作文沒寫完就交卷了

作者:明若水,實名明新科,1956年出生遼甯教師家庭,1975年,下鄉到北鎮縣曹屯公社知青,1977年12月考入遼甯省中醫學徒班,1983年畢業。于錦州市中心醫院做臨床醫生,2011年退休。

來源:知青情緣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