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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棧的城市:疊加了主體性與無意識的雙重生活

Dios mueve al jugador, y éste, la pieza.

Qué dios detrás de Dios la trama empieza

De polvo y tiempo y sue o y agonías?

—— Ajedrez, J.L. Borges

上帝移動棋手,棋手移動棋子。

而上帝背後又是哪位神祇,開啟了這場

塵埃、時間、睡夢與痛苦的陰謀詭計?

——《棋》博爾赫斯

古典式鄉愁是古人獨享的體驗。今天,當我們說故鄉回不去了,并不是指回鄉之路漫長,而是說家鄉在飛快地分崩離析。家鄉在遠離我們。

堆棧的城市:疊加了主體性與無意識的雙重生活

家鄉甚至可能隻是賽博朋克中的居民點,它難以再産出任何思鄉之情。出生于本世紀的中國青年的處境可能普遍如此。毫無疑問,随着城鎮化程序深入,越來越多人在現代城市出生:在鎮裡、城裡、都會裡。這些詞在今天的意思與過去也大不相同。在19世紀它們意味着大理石、磚木結構,20世紀意味着混凝土、玻璃,21世紀意味着碳纖維、矽晶體或尚無名稱的材料。若更深層地凝視大地,今天組成我們居所的不是物質,而是資料。我們的場域、腳下風化中的大地、沙漠中的營地、滄茫大海中的孤舟,都是一束資訊流。我們住在一粒沙上,很清楚它明天就随風而去,飄零在無限的“沙之書”中的某處。巴迪歐說,拉比德·本·拉比阿的懸詩和馬拉美的《骰子一擲》都暗示我們,在流變的偶然中找不到确定,隻能一次次地尋找新偶然,因為“昔日熙攘的場所,空無一物的場所,在早晨被遺棄”“被抹去的,一天和每天的營地”“基于此的一切現實就都溶解了”[1]。是以我們沒有故鄉,我們居住在流變的0/1之中。可見的家鄉隻是被0/1的理念所制作出來的,是可拆卸、替換、重組的部件。

我們今天和未來的城市會是什麼?

2016年,本傑明·布拉頓出版了《棧:論軟體與主權》[2]。他認為,計算機愈發強大的計算能力所推動的自動化工廠、網際網路、移動端應用程式、雲平台、物聯網、智慧城市等一系列我們近30年的生活方式,産生了一種全新的全球化生态和治理結構(大衆能從這次的全球疫情治理中明顯感受到這種變化,布拉頓也以《真實的複仇:後疫情世界的政治》[3]重申對全球化政治走向的看法)。随後,他還提出2022大地重塑計劃(The Terraforming 2022 Program)[4],借用原本殖民類地行星并創造人居生态系統的“地球化改造”思想,用這一思路來重新設計并制作地球母星,以緩和現在的生态環境和人居需求之間的沖突。

布拉頓的“資料文明”模型構架,以棧協定(protocol stack)的多層結構邏輯為基礎。這類計算機語言協定,可以資料準确、高速、高品質地通過無線電波、網線、無線網絡傳輸到目的地。它好比是語言學家制定的自然語言文法,即文法,如“主謂賓結構”:兒童隻要學會了這套語言協定,就可以學會用句子來部署自身的思想表達。同樣,人們也可以用類似的協定來部署其他東西,如,場所。布拉頓把這顆藍色星球分為地球、雲、城市、位址、界面和使用者六個層級,它們以“棧”的形式分布。在全球化計算意識與算法治理時代下,布拉頓用計算機語言重新解讀了城市規劃和政治哲學,并诠釋了“人類世地球文明”。

如何了解“棧”?讓我們暫離布拉頓,回到源頭。在Java語言中,棧區(stack)代表一種資料項按序排列的資料結構,是系統自動配置設定的臨時存儲區。它的特征為:a)自動化:系統自動配置設定,無須人力申請,也不能人為操作;b)子產品化:若空間足夠,系統逐一為标準化需求做配置設定,反之則不;c)高速:配置設定速度快。反之,有另一種配置設定方式,稱為堆區(heap),其特征相反:手動、非标準、低速。類比一下,棧區就像片場便當,所有便當都一樣分發給500個從業人員;堆區就像是廚師專門為某一個重要任務(或人物)而做菜。這兩個詞原本意思相同:英語中stack指一疊東西,heap也是;漢語中“棧”是倉儲區、栅欄内、堆物之處,“堆”也是堆疊東西的形式與場所。兩者無異,就像“聚”或“集”,隻是使用習慣不同,但計算機術語賦予了它們獨特的意思。布拉頓借用“棧”的概念,表達資訊技術的子產品化、垂直化的運作所帶來的獨特生成能力(此時stack也譯作堆棧、堆疊,但覅與heap混淆),提供了一種基礎設施建設的新視角以及搭建平台城市的新思路。

但回到計算機語言,堆/棧分野的思維也可以用來了解城市的生成。最初的“堆”從何而來?法語中,agglomération一詞的曆史演變也表達出了“堆積物生成城市”這一思想:它最初表示一團、一堆、堆積,形象地看就是結塊的沙塊、雪堆,然後引申出粘結,再變成了結合、團結,最後變成聚落、集落,居民點,城市及其郊區的總稱。幾個例子:古雅典,典型的堆,人們圍繞着山丘上的衛城(Acropolis,高地之城邦)建立起了這座城市;龍達,海明威眼中最适合與人私奔的城鎮,背靠峭壁而建立,也是典型的堆;諸多城市圍繞港口、河道而建立,比如比雷埃夫斯、亞曆山大、香港、上海;其他城市或盤踞湖泊、良田、礦山、集市、神廟,或遏南北交通之要沖,其背後都是人們自然的聚集意識。而城市的“棧”則是一種規劃設計好的可複制子產品,就像用樂高積木來搭建。始建于元明兩代的北京城(以及各種京城)有最早的城市規劃,道路寬闊而标準,友善調動軍隊,路邊的四合院猶如一個個子產品;現代城規的典範,1853-1873的“奧斯曼計劃”也蘊含相同的思想;再晚些,紐約的曼哈頓島和巴塞羅那新城,以及類似的城規開始遍及全球。堆是因各類偶然目的而形成的聚集,棧則是以速度與數量本身為目的的無目的性的複制。棧是擴建,是以它不含本真性[5]。

堆棧的城市:疊加了主體性與無意識的雙重生活

連接配接這些城市的通道也像“資訊高速公路”(30年前我們用高速公路來類比計算機通訊網絡,而今天網際網路早已是更為人熟悉的東西,竟讓我們要反過來類比)。高速公路就像資訊流,汽車就像是把我們配置設定入城市的資訊簇。洛杉矶縣的英格爾伍德有一個壯觀的高速公路交叉路口,不少加州人都在那裡開錯過車道。全球各地也每天都上演着類似的事:當我夜間在寶山和浦東的高速公路駕駛時,感覺和在洛杉矶、東京或巴黎的郊外别無二緻——每個城市的高速公路都一模一樣,像是文明的雲層自動配置設定給每個城市的“棧”。而老城區歪歪扭扭的小路則是“堆”出來的。“堆”就是“棧”這個烏托邦的他者,就是異托邦空間[6]。

當我們被配置設定進城市之後,所居的建築也是如此。蒙特利爾的Habitat 67、東京的中銀膠囊大廈、巴黎的蓬皮杜中心、上海的中遠兩灣城、普吉的納卡酒店,就像一個個三磷酸腺苷的分子結構,野蠻主義、新陳代謝主義、高技派或芝加哥學派,這些不朽的鋼筋混凝土就像沉睡的矽基生命體,嵌入我們的城市。我們竟居住在标準化的水泥火柴盒裡并以此為榮,海德格爾一定大為惱怒![7]更不幸的是,我們的衣食住行乃至一切日常生活都是如此:快消食物(食堂便當、可樂、餓了嗎)、快消服裝(淘寶店、優衣庫)通過集散中心(義烏、阿裡巴巴)配置設定部署,我們的知識和朋友也是這麼被百度和騰訊如此部署的。現代化城市中的大衆需求,全都通過城市的“擴建意志”進行棧區式配置設定(擴建意志讓城市表現為一隻永不滿足的野獸)。棧就像一塊塊壓縮餅幹,如果你有幸嘗過,就知道它的味道。而生活和居所中僅存的“堆”,就是人們在老城區(la cité)裡留下的每一個腳步,或是那個梅斯基爾希人在托特瑙山裡為自己建的林中小屋。

這就是堆/棧在雲、城市、位址的映射,兩者分别代表了城市生長的兩種類型:主體性和無意識。人類學上,人因社會分工、合作、交換等目的而有聚集需求,造就了天然的集市和聚落,成為無血緣關系的城市的雛形,這就是“城市主體性”;而主權機器的規劃、“哲學王”的籌謀看似是少數人的意志,其實是城市中每個人推動的集體的“城市無意識”(因為是民主默許了集權團體實施擴張計劃,不然後者必将垮台或流失人口)。當還未存在城市規劃時,城市以堆的方式形成;當城市規劃出現後,棧就出現了。堆,看似是無意識形成的集市、城邦,但背後是聚集者們的集體主體,并形成了城市氣質(ethos)。棧,看似是當局有意規劃,但背後是社會無意識的擴張欲望,代表了城市意志(Wille)。就像博爾赫斯說的,在那些造物者的背後,還有一股難以具名的神秘力量[8]。

如今兩股力量各自推動城市的生成,但我們發現在“計算社會”出現後[9],“棧”的集體無意識的力量遠遠大于“堆”的力量。如今,全球資本主義的集體無意識授意了民主,民主又默許了主權機器快速擴張城市,主權機器就執行了棧協定,把人群快速打包、配置設定、部署到一個個城市棧區裡,形成了“巨大的不可逆的政治地理重塑”[10],這種重塑孰優孰劣還有待時日考驗。是以,維利裡奧會說,後勤學代表了現代性[11]。物流(後勤學)、财務流(金融學)、資訊流(情報學)無一不是主權機器最關注的工具。而巴迪歐會稱之為對“數”的濫用和計算之惡[12]。布拉頓認為“棧”是解放,“堆”是沉淪,但可能恰恰相反。若當“棧”出現症狀,當它沉淪,别忘了“堆”,别忘了本真性。

兩者疊在一起,就是我們現在的世界。我們現在把這個堆/棧所疊加的世界叫做“元城”,或元宇宙(Metaverse),一個疊加了虛拟實境(堆)的現實(棧),即疊加了我們的主體性訴求與日常無意識生存的雙重生活。這對于柏拉圖主義者們而言并不陌生,“堆”就是理念世界。

參考書目

[1] Badiou A., Petit Manuel d'inesthétique, Seuil, 1998

[2] Bratton B., The Stack:On Software and Sovereignty, The MIT Press, 2016

[3] Bratton B., The Revenge of the Real: Politics for a Post-Pandemic World, Verso, 2021

[4] Bratton B., The Terraforming, Strelka, 2019

[5] 馬丁·海德格爾,“藝術作品的本源”,見《林中路》,商務印書館,2018

[6] Foucault M., Dits et écrits. 1954-1988, Gallimard, 2001.

[7] 馬丁·海德格爾,“築·居·思”,見《演講與論文集》,p. 152-171,三聯書店,2005

[8] Borges J., Selected Poems, Penguin, 1999

[9] Bourdieu P., Anthropologie économique: Cours au Collège de France (1992-1993), Seuil, 2017

[10] 陸興華,《人類世與平台城市:城市哲學1》,南京大學出版社,2022

[11] Bratton B., Introduction to Virilio’s Speed and Politics, Semiotext(e), 2007

[12] Badiou A., Un, multiple, multiplicité(s), Multitudes 2000/1, n° 1, p. 195-211.

(本文為作者在同濟法國思想文化研究中心“元城”工作坊上的發言,原标題為“堆與棧:生成城市的主體性與無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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