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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湯朔梅:雁來丁蜀

江南|湯朔梅:雁來丁蜀

長空雁叫的日子,我們一行來到宜興的丁蜀鎮。

宜興耳熟能詳,而對丁蜀卻有些隔膜。宜興婦孺皆知,那是因為它的紫砂陶器。記憶中農家用的缸、甕、貓歎氣、壺類,皆出自宜興,殊不知其核心産地卻在丁蜀。

宜興過往多次。第一次是四十多年前,大學在讀,逃課兩天加星期日往。當年,宜興三洞——善卷洞、張公洞、靈谷洞正熱,就沖這些才敢造次。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印象深刻。爾後數次,多所浮光掠影,總覺得陶器、紫砂還有紅茶,在宜興随處可見。雖然也了解到宜興的人文積澱深厚,隽才輩出,而印象中的宜興是一座赭色的城市。然而這次的丁蜀行,豐富了我對宜興的感覺。

丁蜀鎮東瀕太湖而照影于晴明,西南望則天目山餘脈曳尾綠原。其靜卧于此,酷暑而不溽熱,涉冬卻小暖。然而,初來乍到,丁蜀給我的印象還是赭色的。斷崖壁立的陶土石,斜陽微風中的青龍山落木,以及堆放或雜陳于道旁的紫砂器皿,就像見到一個插田歸來的農民,親切而溫暖。其實,以色彩論,其何至于赭色呢?它有着赤橙黃綠青藍紫,赭色隻是它的底色而已。

我們還是循着底色走進丁蜀吧!

宜興制陶,曆史悠久,采石場遺址比比。丁蜀鎮以域内“丁山”“蜀山”兩地得名,其間以青龍山、黃龍山為著。說是“山”,其實宜興為東天目餘脈,乃丘陵耳。最高在百米許。就拿青龍山來說吧,經曆世代采伐,如今僅存小峰與深潭,當地稱之為“采石宕口”,近年置成“青龍山公園”。

公園以采石後形成的深潭及采剩的陶土餘山為主體。潭深七八十米,因其富含鈣等礦物質,水質清冽;山高與水深略等,因開斫所餘,其形壁峭,兀立于潭上。因年深月久故,壁縫罅隙間雜樹赧然翠然,各舒姿态。被潭水映襯,似盆景。整個形制,類紹興之東湖。

山上石多赭色、鐵青色。視之,其質岩岩。當地人曰:此紫砂、陶土石也。其質地堅硬如許,何以成陶土哉?曰,該陶土石富鐵,開斫後易氧化,置放多則半年,少則兩三個月,皆分解成顆粒。遂研磨成紫砂陶土。其色澤淺深,蓋以鐵元素含量多寡論。

來到前墅村,尚存龍窯一處于小坡,其脊呈卧龍形,長約七十米,取三四十度勢斜上。因其為開采遺址儲存,每年僅燒兩窯陶器。掌門稱“大師傅”,那大師傅姓吳,已在此四十餘年。其身材寬偉,虎眼大颡,漢子一條。全然看不出年近七十。吳師傅談起制陶如數家珍,例如紫砂陶器燒至1400攝氏度則其色呈赭,燒至1470攝氏度則呈鐵色。其顔色深淺,均由溫度定。而這些全憑經驗來判斷。而當問起傳承,他說将大學畢業的兒子叫回來了。他相信兒子會比他幹得好,因為除了他的經驗,還有兒子的文化。

看到壘成牆、砌成龛的陶陶罐罐,以及許多成潭的深坑,我想,整個丁蜀鎮,要形成這樣的規模,積累出這樣的經驗,那該需要幾世幾年多少代人的努力呀!丁蜀鎮之是以出了許多燒窯大師傅,以及許多青史留名的制陶大師,都是在曆史的長河中,制陶人的辛勤勞動和聰明才智積澱而成的。

翻開丁蜀陶藝曆史,制陶工藝美術大師群星燦爛,人才輩出。當代有顧景舟、蔣蓉、徐秀棠等國家級大師近二十位之多。我們瞻仰了蜀山腳下的“顧景舟南街舊居”;前往“宜興長樂弘陶藝”,拜訪八十五歲高齡的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徐秀棠,聆聽他介紹宜興陶藝的傳承發展史;夜訪李愛林并參觀他的“陽羨紫砂名陶博物館”,為他的鑒賞水準,以及收藏如此之多的古今紫砂陶藝藝術品而折服;走進陶藝後起之秀又是西望村黨總支書記範澤鋒的工作室,為他既潛心于陶藝制作,又帶領着全村共同緻富而感到欽佩。在範澤鋒工作室,我們看到了許多年輕女子,坐在窗前,用纖纖素手在紫砂上繪制美麗的圖案。這樣一件紫砂壺得花上六十、一百來小時不等。忽想起那句詩“不知織女螢窗下,幾度抛梭織得成”,其巧慧辛苦一也。

範澤鋒說,制陶作為一門藝術,需要靜心養氣,需要尋找靈感。是以她們往往工作到深夜兩三點才休息,到第二天午間又開工。那圖的就是一個靜。你想想,一個人獨坐在窗前燈下,用紫砂壺泡一壺宜興紅茶,抑或還燃一炷檀香,微風習習,萬籁有聲。她把這一切和自己的意念,都注入紫砂,才抟制雕塑成紫砂壺。它們是那樣的纖巧、靈動,各具儀态,欲語還休。你說這僅僅是一把把壺嗎?

整個丁蜀鎮,幾乎家家有人從事制陶業。在許多非物質文化遺産後繼乏人的情況下,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産的制陶工藝,在丁蜀卻人才輩出。除了其作為當地的第一産業,有豐厚的經濟回報外,還在于那一代代大師工匠精神的傳承。李愛林說,他兒子這樣的許多年輕人在外讀書後,又回到了家鄉。他兒媳是上海外國語大學畢業的,也加入到這行列。他相信,有這樣一批具備高學曆的後生從事制陶業,使得這個行業更具有活力與時代感。他們有文化,有新的理念,他們會推廣弘揚,是以,丁蜀的紫砂陶藝人丁興旺,香火綿延。

從李愛林的“博物館”出來已是深夜,傍着蠡河的古街上,以及星散在周邊的民宿内,家家燈火通明。我知道,那燈火下坐着一個個制陶工,他們正把自己的理念、思想,通過靈巧的手指,傾注進一件件藝術品。那既有煙火氣,又有靈動的藝術感的赭色器皿,都凝聚着魂,那就是文化。

是的,丁蜀是一個以紫砂陶器為底色的文化小鎮。其七千餘年制陶曆史的涵養,何處不流淌着文化的氣韻?江南的甯靜,民風的古樸,龍窯散發出的人間煙火氣,曾經吸引了年近半百的蘇東坡,在獨山腳下築“東坡草堂”。因其“村橋原樹似吾鄉”而将“獨山”改成“蜀山”。當年的“東坡草堂”如今成了“東坡書院”,東坡的氣韻宛在,吸引着當地的少年學子,來書院吟誦古詩文,接受傳統文化的熏陶。丁蜀鎮曆經數千年紫砂陶器文化的浸潤,除了“東坡書院”“顧景舟南街舊居”等名人景點外,其周邊還有周培源、徐悲鴻、吳冠中等大師的故居。他們在各自的領域成為翹楚,一定也受了紫砂陶器文化的影響,繼而又影響着後人。

而這種對文化的重視,已成為丁蜀的傳統。走在稱為“紫砂源泉,大師搖籃”的古南街上,除了有許多古樸風雅的紫砂陶器店鋪、作坊,以及“國樂書局舊址”“毛順興陶器店舊址”“陳真慶紫砂陶器店舊址”等外,還有許多現代人開的讀書小院。閑暇時,親朋鄰裡或者三五好友閑坐聊談,品茗閱讀。給丁蜀平添了幾分書卷氣。

丁蜀鎮地處城鄉結合部,新農村建設與舊城區改造都與它沾邊。我所見别處許多地方,往往是推倒重來,再請設計師搞幾套房型方案,随後統一建造。這樣的改造,新則新矣,然缺乏個性而顯雕琢、呆闆。有些地方連門店招牌都清一色。而丁蜀不是。聽伍震球鎮長介紹說,政府提出了“售、租、改”的方針,給出一個總體要求:風格必須與周邊協調。這樣既保留了傳統風格,又使建築的功能得到提升、宜居。整個城鄉建設給人的感覺是:随物賦形,渾然天成。這裡有一柱煙囪,那裡留一段陶土牆;這裡的水潭修葺一下,那裡菜畦再規整一些。各抱地勢,千姿百态。看似随性,事實上是不露痕迹的大手筆。這其實是另一種文化:現代城鄉的宜居與人間煙火的高度融合。

離開丁蜀的中午在一戶農民家餞行。發散着竈火味的農家菜,增添了賓至如歸的溫馨。我認得其中一個是“塘鳢魚炖蛋”。塘鳢魚該是規範的書面語,而在丁蜀稱之“土埠魚”,是俗稱有紫砂的土實。後又上來一道小香菇似的菜,陪同的小李說,那叫“雁來蕈”,因為其采摘季節,正值大雁南飛。多好的名字!聽她這麼一說,我的眼前就出現一幅靈動的畫面:一組大雁排着“人”字,排着“一”字從遠天飛來,三五農人提着籃筐在竹園内采着蕈——“雁來蕈”。再聯想到博物館裡當年家家戶戶幾乎都有的溲溺器具夜壺,可這裡稱作“月别”。真是絕了。絕在連普通的稱謂也雅俗共賞。這就是宜興,這就是丁蜀,一個無處不洋溢着文化氣息的地方。

離開丁蜀的當口,回望天目山餘脈和卧在秋陽下的小鎮,感覺它不再是赭色的。而是蘊含着“赤橙黃綠青藍紫”,它随時代與季節嬗變出不同的主色調。那是太陽的顔色,那是文化折射出的光芒。

長空似乎傳來嘹唳的雁叫,從容而執着……

2021年11月3日于竹喧居

作者:湯朔梅

編輯:範家樂

責任編輯:楊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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