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元1561年,倭寇問題依然是明朝東南海疆上的心腹之患。由于絕對的權威人物汪直,已被當局以并不服衆的方式處死,讓大部分中小海盜集團都失去了協調紐帶,也不遠像先前那般願意忍耐。為此,他們開始按家鄉地域做重新劃分,并且對廣東、福建和浙江三省的防務造成嚴重沖擊。比如發生在當年的台州之戰,便是此類現象的集中表現。
然而,人們過去總是單純将台州之戰看成建立戚家軍的輕松獲勝,容易忽略掉期間的不少細節。事實上,這場堪稱倭寇最強反撲的對攻行動,更像是一場波及半個浙江省的大規模起義。
明朝自建立之日起 便對沿海的商品經濟帶有本能敵視
早在公元14世紀,建立不久的明朝便對沿海各地施以嚴厲海禁。不僅是要杜絕外逃政敵的物資供給,也是希望從根本上扼殺區域内的非農本經濟。其中,浙江因距離都城南京所在的南直隸省最近,故淪為重點監管對象。先後被設定有16衛、35所軍事機構,下轄兵戶數量的規模更是高達297000多人。在布防密度與武備等級方面,都勝過了更依賴海洋經濟的福建和廣東。
即便如此,以沿海漁夫、小商販和破産農民組成的各類走私團體,依舊沒法被高壓态勢所徹底根除。無論是定期遭襲的衛所駐軍,還是碰巧路過的北韓士大夫,都有在報告或筆記中描繪出這些早期倭寇的活動身影。随着時間推移,不少地方士紳也為經濟利益而加盟灰色産業鍊,并屢屢以賄賂手段将體制内軍戶給拉下水。他們的存在本身,也是維系地方經濟不至于徹底崩盤的必要手段。甚至連許多軍事定居點的擴張維持,都離不開他們的偷偷輸血。
坐船出遊的嘉靖皇帝
當然,上述平衡皆因大明朝廷的内部紛争而遭遇挑戰。從1521年起,本無根基的嘉靖皇帝突然入主紫禁城,并立即掀起一場持續到自己駕崩為止的整肅風潮。雖然君主本人對這些約定俗成的潛規則沒太多惡意,卻樂于将其作為自己操作洗牌的合理借口。于是便經常派遣欽差前往浙江督戰,不惜以損害經濟收益為代價,将暮氣已深的原班人馬剔除到次要位置。進而将剩餘資源都緊握在手,并為自己從儒生階層中那裡赢得陣陣叫彩。
可惜,倭寇問題并沒有因朝廷的強力執行而有所緩解。相反,在每一次堪稱大捷的勝利之後,都會馬上引起規模更甚的自然反彈。比如向舟山月港發起毀滅性突襲,就導緻各路倭寇的集中抱團,直接成就了汪直集團的聲勢浩大。随後又是針對汪直本人的偷襲捕殺,讓剛剛趨于緩和的官民沖突重新激化。是以,即便不斷從外地調兵遣将進行彈壓,也無法靠連續勝利取得真正效果。至于本就留在沿海村舍的普通群眾,更是因連續不斷的沖突而損失極其慘重。
明朝中期的杭州灣地圖
在浙江沿海水系中穿行的走私商販小船
到了1561年春季,原先從屬于汪直麾下的嫡系人馬再度集結,準備對明軍的浙東海防體系展開軍事報複。雖然不再有來自福建和廣東的同盟協助,卻還是依靠當地群眾支援,勉強拼湊出總計20000人+50艘船的武裝規模。考慮到當時最大的福船也不過能運載百人,那麼有不少參與起義的所謂倭寇,都應該是來自附近沿海甚至是内陸山區。至少在比例上,遠多于從日本平戶島等地殺回的海路部分。
在政策方面,倭寇依然将甯波作為自己攻堅的首選目标。因為自唐朝中後期以來,那裡就是江浙海岸的最重要港口。即便在嚴守貿易管制措施的明朝,也是接納日本朝貢使團的市舶司駐地,與各類走私商販的利益都存在密切聯系。許多與官軍的發生早期沖突,也基本是以改港為中心展開。當然,為了盡可能分散守軍注意力,倭寇們還是計劃對南面的台州策動佯攻。特别是擋在縣城與海岸之間的3處衛所,早已被成為衆人心中的眼中釘和肉中刺。是以,這場全面攻擊将以兵分四路的方式同步展開。
明朝在浙江的朝貢貿易和海防體系 都以甯波府為絕對核心
另一方面,明朝官方也在1558年的岑港之戰後,逐漸更新浙江沿海的防務水準。首先是因為抗倭戰線的極具拉長,讓原本以廣西狼兵為主的機動部隊出現嚴重不足。因而準許戚繼光的額外募兵請求,用浙西的義烏礦工編練出3000新式戚家軍。其次就是重振衰落的水師艦隊,前後添置了44艘新造戰船,專門用于在陸上交戰爆發時抄倭寇後路。最後還有地方衛所的自我強化,至少是能在突發襲擊中拱衛一方。
正因如此,當大股倭寇即将進攻甯波的消息傳來,戚繼光也得以将計就計的推出針對措施。自己親率機動力量趕往當地支援抗敵,同時還能放心将台州城内的駐軍都配置設定到沿海衛所待命。然而,戚家軍的前鋒還未踏足甯海,自己的排程情況已被尚舟山的倭寇船隊獲悉。後者也立刻調整方略,把主攻方向調整到南面的台州。希望借機錯開明軍精銳,并将這塊三面環山、一面臨海的地皮控制下來。甚至還有少量部屬去往溫州,制造出史無前例的巨大壓迫感。
沿海倭寇的集中發難 成就了戚繼光的個人事業高峰
從後來的戰局發展來看,倭寇的戰略大體上達到了預想效果。戚家軍主力被成功吸引到甯波附近,隻留下戰力較差的衛所兵防禦台州。一直到整場戰役的半程過後,才匆匆由北線趕回南路增援。水師船隊更是全程“隐身”,在持續數日的交鋒中都沒什麼存在感可言。
當然,倭寇也自帶許多不能克服的缺陷。譬如雖能在規模上做到氣勢宏大,卻沒有與之相配的指揮協調機制,更沒有更勝一籌的基層戰術體系。換言之,一旦各路人馬分頭行動,便幾乎不再有調整空間。因為廣東與福建盟軍的缺席,他們的船隻和武器技術層面也略居下風,無法對據城死守的明軍形成局部優勢。更重要的是,直接套用長期對抗腐朽衛所兵的經驗,沒有在心理上做好迎擊強敵的必要準備。
集團性質 決定了倭寇的作戰組織度相對較低
正在登陸的倭寇船隊
公元1561年4月19日,首批倭寇船隊從舟山的幾個外島起航,并順利在甯波南部象山港集結。附近明軍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一行人已順着峽灣進抵奉化,堂而皇之的在西鳳嶺安營紮寨。雖然沒能攻克任何重要城鎮,卻成功将位于南面甯海的戚家軍和北面甯波主城的水師艦隊都吸引過來。因為當時的整個明朝前線指揮層,都基于經驗斷定倭寇主攻甯波,甚至将部分台州的本地駐軍都派往北線。
然而,倭寇還是錯估了新編戚家軍的機動作戰能力。這支參照廣西狼兵逐漸的募兵隊伍,幾乎複刻了原版所具備的所有特征屬性。在最初的兵源選擇上,就專挑同樣有多山環境的浙西義烏。成批雇來的礦工兵丁,又在入伍前就具備較成熟的自我管理體系,非常适合進行軍事化改造。因而隻要饷銀口糧管夠,就會賣力行軍、勇猛作戰,并且不容易像沿海同僚那般與倭寇存在黑箱聯系。戚繼光也正是依靠這樣的3000名精兵,逐漸在浙東戰場上顯露出頭角。
訓練中的戚家軍士兵
4月22日,台州之戰的烽火首先在甯波被點燃。因為倭寇已将大部分兵力調往南方,是以僅有2000多人在與明軍直接對壘。但依靠先前積累的欺騙成果,還是成功将作為主力的戚家軍拖延數日之久。直到自己的側後方也受到水師威脅,才選擇匆匆登船脫離接觸。
同時,其他各分隊已成功抵達台州,分别對設在桃渚、健跳與新河的3座衛所堡壘展開圍攻,并伺機向更靠内陸的主城方向挺進。駐守各頭的明軍雖拼死抵抗,卻還是被這突然且方向不明的襲擊給死死壓制。特别是在兵丁缺口很大的新河,隻能将大批軍戶家屬都動員上城頭,用布置更多旌旗和集體呐喊等辦法拖延時間。
倭寇成員幾乎全是清一色的輕裝士兵
此時,倭寇缺乏攻堅能力的弱點也迅速暴露出來。由于大都是自沿海外島或日本平戶傳回的浙東私人武裝,他們無法像福建同行那樣配備弗朗機等大型火器,連普通火繩槍的裝備率也趕不廣東倭寇。包括本地接應者在内的大多數成員,皆缺乏铠甲等防護裝置,唯有少量入夥的日本浪人才有頭盔或輕質護具。加之隊伍裡的弓箭手比例也較為低下,幾乎很難對嚴陣以待的城池保持火力壓制。結果就是将突襲帶來的時間差給白白消耗掉,自己往往隻能在周圍困守到局勢生變。
果然,在驅散甯海一帶的小股倭寇後,戚繼光重新将手裡的機動部隊調往南線。首先便是的就近替邊上的健跳衛所解困,用裡應外合的老辦法将千名倭寇驅趕下海。接着又水陸并進到更靠主城區的桃渚,同樣是将包圍要塞的對手迅速驅散。最後才将整支戚家軍給一分為二,分頭增援台州與新河衛所。此外,還有偏将唐堯臣率領的普通衛所駐軍,更早一步就抵達了新河分戰場。
大部分倭寇使用的船隻也比較偏小
4月26日,圍困新河的倭寇已失去先前的銳氣,開始為解決後勤問題而向周遭分散兵力。唐堯臣麾下的2000名衛所兵卻突然出現在城市以南,迅速解決掉那些留在岸邊的船隻與看守人員,并迫使對方迅速将餘下的1000人集中到城南寺的前橋附近。
為盡快将困在堡壘中的家眷救出,這支主要由台州本地軍戶為主的衛所部隊,竟不等戚家軍主力趕到就直接開幹。他們在少數來自江北的海門援兵協助下,迅速布置好前後兩線陣列,以較為密集的盾牆迎接對手反撲。倭寇則因隊伍成分的良莠不齊而草率出戰,雖能在開打前還勉強派出一字長蛇陣,卻無法在三五成群的梯次沖鋒中維持正面齊整。以至于付出巨大傷亡而絲毫動搖不了明軍陣腳,反倒讓自己的有生力量遭逐個擊破。
明朝普通沿海衛所兵裝束
這場鏖戰從中午一直持續到太陽下班,終于以倭寇方面的主動西逃而宣告完結。但他們在失去海船接應的情況下,還是靠本地支援者的協助突圍,讓不少成員分頭從西南兩個方向順利脫身。等到1500名戚家軍精兵抵達新河,唐堯臣的偏師已基本解決了全部戰鬥。
4月27日,另外半數戚家軍也加速趕到距台州主城區僅數裡的花街,讓規模近8000人的倭寇全都大吃一驚。戚繼光本人更是親自登場督戰,并派人讓城内的軍戶和民兵協助自己堵截對方退路。随後從容布置自己苦心琢磨的三才陣隊列,坐等遭包抄态勢的頑敵主動向自己發起進攻。倭寇一邊雖在賬面上有絕對的規模優勢,但半數以上皆為拖家帶口趕來相應的地方村夫,真正有能力迎戰的不過3000絕對骨幹。他們照舊排出傳統的一字長蛇陣,并向武器完全占優的戚家軍發動猛攻。結果成批倒在由火铳、狼筅等冷熱兵器構成的嚴密火力網前,很快就折損了308名成員。餘部迅速向西面的内陸山區遁走,隻留下5000名老弱病殘以“被擄人口”的名義被重新收編。這場在曆史上被稱為花街之戰的交鋒,也是戚家軍同倭寇對手的第一次大規模碰撞。
台州之戰中的兩軍機動部署
戚家軍的山地兵源構成 讓他們能以極快的速度完成機動
在4月27日的花街交鋒之後,倭寇對台州的多面強攻已基本宣告失敗。他們的船隊要麼被突襲明軍毀于灘頭錨地,要麼因不堪重負而直接入海遁逃。過于劣質的武備水準,是其無力攻破任何一處堡壘的根本所在。
然而,部分被堵截掉退路的登陸倭寇,依然沒有放棄抵抗意志與求生希望。其中就有2000多人重新聚集起來,在5月初攜家帶口的逃向浙西山城--麗水。但已屢次獲勝的戚繼光也肯定不願放過他們,繼續率3000名嫡系部隊前去堵截。
倭寇散兵與使用三才陣的戚家軍對戰
戚家軍的兵源優勢,也在連續的雨夜急行軍中被進一步放大。自小就生活在山區的義務礦工們,幾乎沒有停歇的穿越多條小路,成功趕在對方之前就登上了臨海東北的上峰嶺。等到倭寇全然不知的從峽谷通過,便毫無意外的因伏擊而再度崩潰。其中的半數人在這次上峰嶺之戰中被擊殺,餘下婦孺再度以“被擄人口”的名義遭俘獲。
此後,還有先前仰攻甯波的2000名倭寇,搭乘18艘船在5月17日轉進溫州北部的長沙紮營。對他們而言,再往南撤就将被迫遠離故土。而兩座大城之際的中間區域,無疑是争取本土根據地的最後機會。但戚家軍還是登上浙江總兵盧镗提供的水師船隻,在4天後的19日追擊而至。先是以正面的三才陣吸引對手主力,随後派奇兵迂回到岸邊焚毀船隻。經過整整一天的多層部署,順利将倭寇全部趕入海中擊殺。至此,這場規模浩大而牽涉衆多的台州之戰,便以明朝官軍的完勝而告終。
在溫州的長沙被俘虜的倭寇
相比過去的數次抗倭交鋒,台州之戰無疑在多個層面具有特殊性。此前的倭寇盡管也是成分複雜、形散神聚,卻從未擁有這樣等級的單次出動規模。顯然,無是滞留日本平戶的亡命之徒,還是隐藏于舟山外島潛在危險份子,都不可能在短時間内聚集起這麼多人口。
倒是獲勝明軍多次提及有俘虜數量可觀的“被擄人口”,成為幫後人了解詭異現象的解密鑰匙。考慮到自汪直遭捕殺前後,明朝官方就不斷緻力于強化固有的海禁國策,那麼台州之戰的地方起義性質便愈發顯著。何況倭寇若在區域内沒有足量的同情者,也就根本無法對官軍的排程如此清楚,更沒有可能選擇向遠離海岸的山區遁走。
倭寇進攻的區域 都是衛所軍戶社群
最後,悉數倭寇在行動中屢次攻打的戰略目标,都是有明軍築城布防的衛所轄區。盡管其中不乏生活着大批婦女兒童,但以當時的社會身份性質而言,也全為朝廷在冊記錄的軍籍範疇。他們有自己的獨立社群,執行着有違一方利益的霸道政策,故而是同原有的土著完全割裂。此類間隙在明朝中前期尚能被文治武功粉飾過去,到後來的清軍入關之際則将變得非常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