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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冤家不聚頭(小說)

作者:七葉桔

一、冤家——陳翔(2013.8.1)

不是冤家不聚頭(小說)

來自網絡

第一次見到陳翔,是因為我搶劫他。

那天,我和村裡的幾個女孩,剛走到鎮裡的商店(那時叫供銷社)門口,聽見後面有人高聲喊:“穿紅衣服的姑娘快跑。”我們回身看,天啊,鎮上的一個女瘋子朝我們過來了,她看見穿紅衣服的人就打。那天我穿了一件紅色夾克。我拔腿就跑,瘋子在後面追,慌忙中我的一隻鞋跑掉了,我顧不得撿。

眼看瘋子要追上我了,我看見,路邊站着兩個人。其中的一個手扶着自行車。我跑到他們跟前,不由分說,把衣服扔給那個人,順手搶過他手裡的自行車。

我騎着車子跑出去一截路後,突然想起來,自己平時不會騎自行車。這一想起來,完了,不會下來了,啪,連人帶車子一起倒了。我坐在地上回身一看,哪兒還顧得上摔的疼不疼啊,我笑得差點腸子都直了。隻見那個瘋子,用我丢掉的一隻鞋,左右開弓在打那個被我搶車子的人,他用我的紅衣服蒙住頭,左躲右閃。

瘋子被後面趕來的家人拉走了。我推着自行車,光着一隻腳,走到那個人身邊,弱弱道地歉:“對不起啊,謝謝你的車子。”那個人惡狠狠地瞪視着我罵了一句:“你是什麼東西啊?”我一聽心裡既不服氣又有些生氣,是以,理直氣壯地還了他一句:“我不是東西。你才是東西。”

他一聽哈哈笑起來。我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真想一腳踢死自己。那人說:“‘不是東西’,我明天告你搶劫罪。”這下我笑了:“告吧,告吧,你去法院說,不是東西搶了你的車子。”

說完,我穿上一隻鞋,從他手裡一把奪下自己的紅衣服,往肩上一搭,揚長而去。

從此,我會騎自行車了。

過了一段時間,我去鎮上的一所國小當老師,和那個人成了同僚。這才知道他叫陳翔,比我大三歲,師範學校畢業。他教五年級,我教三年級,在辦公室裡我們倆坐對面。這樣好戲就開始了。我們倆天天因為一點小事就吵吵鬧鬧,什麼都互相掙個沒完沒了,用講笑話的方式損對方。我們吵架的時候,最可氣的是我們的老校長,不管不說,還笑眯眯地看熱鬧。陳翔最可惡的一點是,永遠管我叫:“不是東西。”當然了,我也不示弱,永遠管他叫:“綠豆眼兒。”我常常大喊大叫:“蒼天啊,‘綠豆眼兒’出生的地方為什麼讓我出生啊?”這是我從村裡老人那裡學來的一句話,用在這兒再恰當不過了。

但是,我們倆都屬于沒心沒肺的類型。他愛喝茶,有什麼好茶葉,總是不忘記分給我喝。我有什麼零食,也總是分給他吃。一邊分吃的喝的,一邊還要吵架。分給對方的吃喝,永遠堵不住對方的嘴。

有一年過年時,我去姑姑家拜年。姑姑家在鎮子的南面村裡,我家在鎮子的北面村裡,兩個村子相距四公裡。我步行走,剛進鎮裡,迎面碰見了陳翔。他騎着自行車,大冷天帽子也不戴,大棉衣也不穿,一套嶄新的藏藍色西服,就那麼得瑟的迎面過來了。他下來問我去哪兒,我說明後,他說:“你先慢慢走,我到前面辦點事,馬上過來。我正好要去那個村子裡的同學家。”

我一聽樂颠兒了,大過年的運氣真不賴,還慢慢走啥呀?幹脆站在路邊等吧。沒等多久,他真的過來了。我毫不客氣地坐在他後面。快到姑姑家時,有一截上坡路,我想這是報複的絕好機會,快到坡頂上了,我假裝才發現的樣子說:“呀,上坡了,我下去不?”他說:“不用,上來了。”我那個偷着樂呀,真比過年都高興。

開學後,我把這事悄悄講給老校長聽。最後我得意忘形地說:“報複人的感覺太神奇了。”

那年的九月份,陳翔調到旗(縣)裡去了。他走時,我去車站送他,路上我高高興興地對他說:“‘綠豆眼兒’,你走了,我的太陽出來喽,真高興。”他說:“見不到你,我的星星、月亮都出來了。”

到了車站,他從包裡拿出一隻鋼筆送給我:“哥們兒,做個紀念吧。”我接過鋼筆鼻子一酸,眼睛一紅,差點流出淚來。他卻笑嘻嘻地說:“是以嘛,對有些人平常不能太好,偶爾好一下,就算鋼鐵做的人,也會感動得五體投地。”我一聽破涕為笑:“去你的吧,誰感動了?”

他上了車,打開車窗,沖我揮揮手說:“‘不是東西’,不要放棄你寫作的愛好啊。”

車,一路煙塵而去。“‘綠豆眼兒’,一路順風啊!”

回來的路上,我仿佛丢失了什麼,心裡空蕩蕩的。感覺心中的某一根神經斷了,步履沉重地走了一會兒後,坐在路邊的樹下哭了一場。

哭好了,我站起來,搖搖頭又笑了。

我們隻是冤家,怎麼抒情得跟失戀似的?

二、數錯的車廂(2015.12.2)

保康鎮是我們旗政府所在地,就是内地的縣城,相當于鐵嶺一樣的大城市。位于内蒙東端,與吉林省的長嶺縣隔鐵路。就是兩根鐵軌的一根是内蒙的另一根是吉林省的。

那時,它是我心中的天堂。那裡有個小書店。那時,每一個有書店的地方都是我的聖地。除此之外,我曾經的冤家同僚“綠豆眼”——陳翔也在那裡的一所國小上班。那時,我一有時間,一有錢,就去那裡。第一逛書店,第二找“綠豆眼”玩。我每次去,他都熱情招待。他招待我的東西是永遠不變的一根雪糕,兩塊面包,一包餅幹、一杯瓜子,最奢侈的是兩瓶水果罐頭。除了雪糕當場吃掉以外,其他東西都放進自行車的車筐裡,然後,他騎上車子,帶我去鐵路那邊的吉林省玩。

一馬平川的大甸子上零星分布着一些水泡子,水泡子周圍是白茫茫的堿地,沒有多少綠色植物。前方遠遠的地方散立着幾棵歪斜的小樹,那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找一棵認為最好看的樹,坐在樹下,一邊享用我們帶來的美食,一邊欣賞周圍的景色。現在想想,那是一個很荒涼的景色。但是,那時,我們的字典裡沒有荒涼這個詞。在我們的眼裡所有的地方都是旅遊景點。我們總認為,過了這片鹽堿灘,就是傳說中的天堂。是以,我們總是走啊,走,不停地走。

遠處的鐵路上火車經過時,我們就數火車車廂,數出不同的數字時,都認為對方錯了,數出同樣的數字時,都是一副極其驚訝的表情:“哇,奇迹,這次你竟然數對了。”

一次,有一列長長的貨車駛來,他說:“咱數這個,如果數出同樣的數字,我就跟你說一件重要的事情,如果數出不同的數字就什麼也不說。”列車過了,我們各自轉過身在地上寫了自己數出的數字,結果是他數出了56節,我數出了55節。那一刻,他的臉色變得很蒼白,站起身拉起我,什麼話也沒說,騎上車子就往回走。一路上誰也沒說話。進了鎮裡,直奔書店,他給我買了一本《新編寫作學辭典》。說:“好好學。”

後來,他有了女朋友。他的女朋友不讓他和我一起數火車了。我聽說後,很不屑地一撇嘴:“小氣,難道我還能活吃他嗎?”

後來,很多人都問我,怎麼沒嫁給“綠豆眼”?有時,我回答說:“我沒想到嫁給他,他也沒想到要娶我。”有時,我回答說:“是啊,我也想問這個問題呢?我為什麼沒嫁給他呢?可是,我又為什麼要嫁給他呢?”

後來的很多年裡,我所有的夢境裡,總有一列長長的火車行駛。每次,我都數錯它的車廂而哭泣。

三、最後的“綠豆眼兒”(2017.11.24)

今生最後一次見到綠豆眼是,十幾年前,我和他分别十幾年後。

那天,天氣出奇的冷。我穿着又厚又長的羽絨服,圍着又厚又大的圍巾,極速走在故鄉小城的大街上。突然聽到後面的刹車聲,本能地回頭,看見綠豆眼兒走出車門,呲着一口過于白的牙,笑呵呵地高聲說:“這麼多年,你的走路姿勢還是那麼有特色。”我又驚又喜,拽着他的手臂:“哇塞,綠豆眼兒是你呀?”

這次,他帶我到了一個很靜雅的小餐館。坐下後,我說:“時間過得真快。”他說:“時間過得真快。”我說:“這麼多年你一點沒變。”他也說:“這麼多年你一點也沒變。”我有些生氣:“哥們兒,你怎麼老重複我說的話呀?”他嘻嘻笑起來:“這麼多年,你這臭脾氣還是這麼大。”接下來我們說了很多過去的趣事。

後來,他又認真地端詳着我的臉,歎口氣說:“唉!有時想起你,想來想去就想不起什麼模樣來。”我撇撇嘴、瞪起眼睛,不屑地回敬他:“切!說明壓根兒就沒想起過我。”接着故作輕松地嘻嘻笑。

那頓飯我們吃了很長時間。分别時互相留了電話,都說有事打電話。我心裡想能有什麼事呢?我上車後心裡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是,又想不出有什麼不對勁。

回來後一直誰也沒打電話。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我突然很想給他打個電話。撥了好幾次,都傳來關機的聲音。過了幾天再打,還是關機。

那天,晴空萬裡,溫暖的春風輕撫垂柳。樹上婉轉的鳥鳴,有讓人想哭的沖動。一種無名的悲傷湧上心頭。這時我還是想給綠豆眼兒打個電話。于是我查114找到他機關的電話,聽到了他離世的消息。挂斷電話後,我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看見路邊有很多賣燒紙的人,這才意識到,今天是清明節。原來他是在天有靈的。用他特有的方式向我告别。

不知走了多久,我在路邊的一棵樹下停下來。嘴裡不住地喃喃自語:“綠豆眼兒,再也沒有人跟我肆無忌憚地吵架了,也沒有人跟我肆無忌憚地開懷傻笑了。”

到此,我和綠豆眼兒的故事徹底結束了。可是,我又總認為未來的某一天,某一地,我突然一回頭就會看見綠豆眼兒呲着一口過于白的牙笑嘻嘻沖我說:“今生,你的走路姿勢還是那麼有特色。”

不是冤家不聚頭(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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