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靠近你,我會緊張

作者:豁達無賴

1

萬和酒店的豪華包廂裡,牆上用雙面膠貼滿了各種顔色的氣球,中間是幾個大大的金黃色字母“HAPPY BIRTHDAY”。

一群人簇擁着一個抱孩子的年輕女人說笑。“元寶這孩子一看就有出息!”“不愧是元總的兒子,長得多精神!”

元夜被周圍的人擠得有些頭暈,臉上維持着禮貌的微笑,不露痕迹地從人群裡擠出來,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今天是她同父異母弟弟元寶的周歲宴,抱孩子的女人是她的繼母,李倩。

原本她以為這就是一場家宴,沒想到爸爸把聲勢搞得這麼浩大,親戚朋友,生意夥伴,來了一大堆,逗孩子的,拍照的,遞紅包的,一時熱鬧非凡。

不知道自己周歲的時候,有沒有辦過周歲宴,是不是也這麼熱鬧。

她自然是不記得,怕是連爸爸也不記得了吧。

元夜自嘲地笑笑,突然覺得有人在看她,本能地回望過去,是個跟她年齡相仿的男孩,眉目疏朗,目光澄澈。見她看過來,男孩微微一怔,随即沖她綻開一個友好的微笑。

元夜愣了幾秒鐘,身邊突然有個阿姨問她的中考成績,得知她考上了百川中學,立即興奮地向那個男孩和他身邊的中年男人招手,“陸局長,千樹要去百川中學讀高中吧?小夜也要去那裡。”

阿姨無比熱情地拉着元夜過去,“你倆認識認識,将來也有個照應。”

元夜淡淡地笑,“你好,我叫元夜。”

男孩眼裡有溫暖的笑意,“我叫陸千樹。”

“能上百川中學的都是好學生,将來有大出息!"阿姨緊緊盯着被稱為“陸局長”的男人,臉上是隐藏不住的讨好。

爸爸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過來,“小夜你可要向千樹學習,他從小就是第一名,陸局長教子有方。”

陸局長矜持地笑了笑,“以前都是小打小鬧,到高中更得加把勁了。”

元夜瞥到爸爸臉上跟那個阿姨如出一轍的讨好,心裡暗暗歎了口氣。

元寶在抓周時毫不猶豫地攥住了一串銅錢,立即被周圍人贊為“有其父必有其子”,又轉頭恭喜爸爸“生意有接班人了”。爸爸笑得很開心,元夜看得出來,爸爸是真的開心,她便也微笑起來。

雖然爸爸的開心不是因她而起,但畢竟父女連心,她為他高興。

陸千樹看着眼前的熱鬧景象,微微皺起眉頭。他從小到大不知道參加了多少這樣的酒席,都是一樣的套路。一個圈子裡的人以某一個名義湊在一起,有人奉承,有人享受,有人敬酒,有人喝酒。如果有小孩子的話,往往會被要求表演節目,他小時候就沒少幹這個,背唐詩,唱歌,朗誦,給爸媽掙足了面子。

這樣的場合來多了,見慣人情冷暖。時間久了,誰的話裡有話,誰的笑容下面藏着東西,他都能大概猜出幾分。

比如那個叫元夜的女孩,她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很開心的樣子,幫爸爸招待客人,和周圍人寒暄,每一個笑容都恰到好處。可是不知怎麼,他總覺得她的笑容像是貼上去的面具,内裡隐藏的不開心仿佛冬日雪堆下的枯枝敗葉,讓他莫名揪心。

回家的路上,陸千樹坐在車子後排,狀似不經意地問爸爸,“那個元夜,之前沒怎麼見過。”

“她是你元叔叔前妻的女兒,一直跟着爺爺奶奶住。最近老元媳婦生了兒子,她爺爺奶奶過來看孩子,正好她也考上了百川中學,就過來一起住了。”爸爸輕歎一聲,“老元媳婦看着挺精明,估計不是個好相處的人,好在那孩子看着還算懂事。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以後你們會經常見面,可别打聽她家裡的事。”

放心吧,我心裡有數。”陸千樹答應了一聲,扭頭看窗外的路燈。

難怪,在這樣的家庭裡,是以才會有那樣勉強的笑容。

2

百川中學開學第一天。

教學樓下面烏泱泱站了一大堆人,所有的高一新生都擠在宣傳欄前,在密密麻麻的名字裡尋找自己的名字和班級。

元夜努力了半天才擠進去,找到自己的名字,正打算退出人群,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一個清朗的男聲響起來:“你也在二班啊,我們同班。

元夜回過頭,是陸千樹,她點點頭,“真巧。”

陸千樹笑了,“走吧,一起去班裡。”

百川中學是省重點,彙集了全省的尖子生。即使如此,陸千樹還是出衆的,理所當然被選為班長。

但對元夜來說,高一初始的日子有些難熬,尤其是在數學課上。她一向有些偏科,三門主科裡面國文最好,數學最差,中考時數學題比較簡單,考得還不錯。這讓她有些大意,暑假裡放縱地看了許多課外書,幾乎沒有預習高一課程。

誰想到,高一數學以完全不同于國中數學的風格氣勢洶洶地來了,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元夜盯着講台上喋喋不休的數學老師,有些頭疼地皺了皺眉,老師正在講函數部分,可她死活轉不過彎來。元夜有些慌亂,做慣了好學生,她從來沒有聽不懂課的時候。

老師突然停止了講課,“我叫一個同學到前面來做一下這道題。”

元夜看了一眼那道題目,每一個符号都認識,可是連在一起她就不認識了。不由心虛地低下了頭,不願跟老師有目光接觸。

怕什麼來什麼,剛低下頭就聽到老師喊她的名字,“元夜,你來吧。”

元夜呆了一兩秒鐘,慢慢走上講台,緊緊捏着手裡的粉筆,小心翼翼地寫了一個解”字,然後便停下了動作,死死盯着那道題,仿佛能從黑闆上看出答案。

在講台上的每一秒都如此漫長,背後五十幾道灼灼的目光,她的背似乎要燃燒起來。元夜大腦一片空白,暗自糾結要不要直接承認自己不會。

在令人難堪的沉默之後,老師有些詫異地看了元夜一眼,終于開口:“你先到旁邊去看着,陸千樹,你來做一下這道題。”

元夜默默地退到旁邊,不願意轉身面對下面尚算陌生的同學們。有腳步聲在她旁邊站定,一股清新的味道迎面拂過,像是某種衣物柔順劑的氣味,淡淡的,很好聞。

陸千樹在她的“解”字旁邊,也寫下一個大大的“解”字,接着便沒了動靜。元夜詫異地扭過頭去,正好看到陸千樹無辜地說:“老師,這道題我也不會。”

元夜吃了一驚,下面的同學們開始竊竊私語,老師顯然也很吃驚,盯着眼前這個曾在全省數學競賽中拿到一等獎的學生,想不明白他怎麼連這麼基礎的題也不會。陸千樹大大方方地回望老師,帶着一臉虛心求教的誠懇。

老師歎了口氣,“你倆下去吧,我來講講,這道題有這麼難嗎?”

元夜看了陸千樹一眼,他怎麼可能不會?那天她無意中看到他的書桌,他早就在做高二數學的習題集了。陸千樹給了她一個狡黠的笑,轉身走下講台。

課間休息時,元夜去水房接水,迎面遇到陸千樹,輕輕地說:“謝謝。”

陸千樹擰緊水杯蓋,詫異地問:“謝什麼?”

元夜語塞了。

是啊,謝什麼?謝謝你也不會做那道題?

她想了想說:“幸好有你,老師才沒有說我笨。

陸千樹挑眉,“你是在嘲笑我不會做那道題嗎?"

元夜搖搖頭,淡淡地說:“我知道你會做,你是為了幫我留面子……”

話音未落就被陸千樹打斷了,他臉上泛起可疑的紅色,“誰幫你了,我是真的不會做。”随即丢下一句“快上課了”便急急離開水房。

元夜愣了一下,抓起水杯跟上去,嘴角微微上揚。

這年頭,還真有做好事不承認的雷鋒啊。

3

幾天後的數學章節小測試,元夜毫無懸念地考砸了。砸得很徹底,考出了她國小以來的最差成績,58分。

元夜捏着那張試卷,指尖捏得發白。考試時的确很吃力,但她好歹都答上了啊,怎麼還能考這麼差?

“你沒事吧?借我根紅筆。”同桌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沒事,給你。”元夜鎮定地遞過紅筆,一如既往地笑了笑,“下節自習課我去一趟圖書館。”

元夜若無其事地走出教室,她出門的瞬間,原本低頭看書的陸千樹突然擡頭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元夜沒去圖書館,事實上,一身失敗者氣息的她在學習氛圍濃厚的教室裡,實在待不下去了。初來百川中學的壓力,第一次考試失利的屈辱,加上這段時間以來的壓抑,饒是她再喜怒不形于色,也忍不住洶湧的情緒。

元夜跑到教學樓頂層發了半天呆,眼看放學時間已過,想着同學們走得差不多了,這才慢慢回到教室。

教室裡隻剩下陸千樹一個人,元夜微微一怔,輕輕點了一下頭,一言不發地回到座位上收拾書包。

陸千樹突然起身走過來,在她桌前站定。元夜擡起頭,有些迷惑地看着他,陸千樹把一個深藍色的筆記本放在她桌上。

元夜翻開,第一頁便是這次數學測試的題目,幾乎把每道題都分析了一遍,簡單易懂,一目了然。

“這是幹嘛?”

“我的筆記,跟你分享一下。”

元夜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聽數學課代表說了,陸千樹這次考試提前很久就做完了,還考了滿分。對他而言,實在沒必要整理這種小兒科的題。

“謝謝。”元夜真誠地說。

陸千樹撓撓頭,“你可别多想,我這麼做純粹因為我是班長,何況咱們家長都挺熟的。”

“多想?”元夜疑惑地挑眉,“我沒多想啊,'多想是怎麼想?”

陸千樹有些不自在地說:“沒什麼……你好好學習,我先走了。”

元夜忍不住笑了,剛剛心裡鋪天蓋地的陰霾少了些許,但這短暫的好轉很快就被放學後看到的場景給扭轉了。

客廳裡,一家人正在逗元寶玩,元寶高興地“咯咯”大笑,小手不停揮舞着,一不小心打到了奶奶的臉,奶奶忙捂着臉道:“哎呦,把奶奶打疼了,快來親一下。”元寶搖搖晃晃過去親奶奶又被爺爺要求親親…….

好一幅天倫之樂的畫面。

元夜站在玄關處好一會,竟然沒人發現她,她自嘲地笑了笑。

其實爺爺奶奶挺疼她的,隻不過所有人都更想要個男孩。從名字上就能看出來,她出生在晚上,幹脆就叫“元夜”,雖然挺有意境,但總讓人覺得黑暗晦澀。弟弟就不一樣了,“元寶”,帶着毫不掩飾的寵愛。

元夜正胡思亂想,爸爸突然看到了她,“回來了。”

元夜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一起看過來,迅速調動起所有的肌肉,堆起一個恰當的笑容,“嗯,剛進門。”

她剛在沙發上坐下,元寶就揮舞着小手沖過來給了她一個耳光,“啪”的一聲,元夜愣住了。

元寶最近染上了亂打人的習慣,雖然他年齡還小,但确實挺疼的。

元夜的皮膚很敏感,平時磕到碰到馬上就會一片青紫,此刻浮起一個淡淡的紅色小手印,在白皙的皮膚上格外明顯。

短暫的沉默之後,李姨率先出聲,“元寶你怎麼能打姐姐呢?”雖然是訓斥,但責備的成分并不

多。

奶奶安慰般輕輕拍拍元夜的肩膀,笑道:“元寶這麼小,懂什麼啊,元寶想跟姐姐玩,是不是啊?”

元寶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大人們頓時手忙腳亂地安慰起來。爸爸把哭鬧不休的元寶抱在懷裡,一個勁地哄着,爺爺也湊過去,拿着一根棒棒糖試圖吸引元寶的注意力。

元夜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

哭什麼啊,她連瞪一眼都沒有,他委屈個什麼勁。

好不容易元寶安靜下來,爸爸擡頭看到她臉上的手印,目光裡多了幾分歉疚,遲疑一會問她:小夜,學習還跟得上嗎?”

元夜想起書包裡那張千斤重的數學卷子,心裡百轉千回,臉上卻帶着淡淡的笑,“挺好的。”

回到自己房間,元夜有些疲憊地坐在書桌前,盯着台燈上的小挂飾發呆。她不是故意撒謊,隻是不願意當着李姨的面承認自己的無能。

雖然沒有紅過臉吵過架,但她感受得到兩人之間有一堵牆,一堵堅不可摧的透明牆。其實李姨也沒錯,誰不想和愛的男人組成一個毫無瑕疵的家呢?

偏偏她就是那個瑕疵。

是以她早就學會了粉飾太平,哪怕心裡巨浪滔天,外表依然風平浪靜。這大概就是虛僞吧,元夜對着鏡子嘲笑自己。

4

不久,班主任提議在班裡組建學習小組,三人一組,由擅長不同主科的同學互相取長補短。

教室裡頓時熱鬧起來,平時關系好的同學們趁機湊在一起,元夜正要答應同桌和後桌的邀請,陸千樹突然過來,“元夜,你國文好,我數學好,正好互補。”

元夜正在喝水,還來得及沒回答,同桌就一口應下來,“既然是班長看上的人,我們就忍痛割愛了。

元夜差點被這句“班長看上的人”嗆住,陸千樹笑眯眯地給了她同桌一個“孺子可教”的眼神,拉着元夜到自己桌前,正要開口,後桌男生生無可戀地湊過來,“老大,你就是為了元大美女把我踢出組了?重色輕友,虧我還……”

話沒說完,陸千樹就面無表情地推開了他的大腦袋,“咱倆都是數學好,湊在一起沒用。”

“誰說的,我的文學造詣很高好不好……”

男生哀嚎着被陸千樹塞到其他組裡,世界終于安靜了。陸千樹看看元夜,再次強調:“你可不要多想,我就是覺得你國文成績好。”元夜抿嘴笑了笑,陸千樹看着她,忍不住也笑了。

身旁突然傳來一個弱弱的聲音,“要麼……我也去别的組吧。”

陸千樹和元夜一起扭頭盯着組裡另外一個同學,那個男生在兩人灼灼的目光中,誇張地歎口氣,埋下頭去。

感覺自己的瓦數好高。

在陸千樹的悉心教導下,元夜對數學迅速開竅了。之前學數學時,她像是面對一扇上鎖的門,百般尋找開鎖之法而不得,陸千樹教的思路則給了她一把鑰匙,雖然門裡面依然眼花缭亂,好歹入門了。

元夜的數學成績迅速提升到班級平均水準,作為回報,她也大方地分享出自己整理的厚厚幾大學國文知識點。

期中考試很快到了,縱然複習得還可以,元夜依然有些不安。考完三天後便陸續出了成績,她的其他成績都不錯,令她牽腸挂肚的數學成績卻遲遲沒出來。

數學課代表抱着一大摞卷子走進教室的時候,元夜面上波瀾不驚,手心卻微微出汗,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張輕飄飄的卷子落到眼前,她深吸一口氣看過去。

150分的題目,她考了120分。

元夜輕輕吐出一口氣,擡眼撞上陸千樹看過來的眼神,輕輕點點頭,陸千樹笑了笑,轉過身去。

今天是元夜所在的組值日,放學後打掃完衛生,大家陸續離開,隻剩元夜一人慢悠悠地善後。陸千樹突然走進來,“還好你沒走,我有東西落下了。”說着從抽屜裡拿出一本習題集塞進書包,回頭看她,“一起走吧。”

元夜正在教室後門的角落整理拖把,“這個拖把好像該換了。”

陸千樹走過去看了看,“是該換了,明天申請一把新的。”頓了頓說:“你這次數學考得不錯,是不是要謝謝我?”

“怎麼謝?”

陸千樹皺眉思索,不知道想到什麼,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元夜下意識覺得這個微笑不懷好意,一走神,被拖把絆了一下,整個人向後倒去,眼看腦袋就要磕到牆上。

陸千樹回過神來,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腦後,雖然沒能阻止她後倒的趨勢,右手卻成為她的腦袋和牆之間的肉墊。

短暫的慌亂之後,元夜發現這個姿勢實在是有些……一言難盡。

他的手扶住她的腦袋,她和他挨得極近,呼吸糾纏。陸千樹的目光在她的臉上遊移了一會,停留在她的唇上,眼神漸漸灼熱起來。

元夜被他看得心慌,輕咳一聲,試圖打破尴尬的沉默,“是以你要我怎麼謝你……陸千樹?”

陸千樹回過神,擡起頭,正對上元夜清淩淩的目光和一臉的鎮定,覺得熱度在臉上蔓延開來,忙站直身子,轉身走向教室前門,“……快走吧,不早了。”

書包怎麼背都别扭,陸千樹索性拿在手裡,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教室。第一次離她那麼近,她身上有蠱惑人心的清香,害得他差點失控。可是她怎麼就那麼冷靜,陸千樹輕歎口氣,心裡的失落像一盆兜頭澆下的冷水。

教室裡,元夜盯着遠處那個不自在的背影,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大步跟了上去。

别看她剛才臉不紅心不跳,實際上心都快跳出來了。

5

高二分班,元夜選了文科,陸千樹選了理科。分班後,兩人見面次數少了許多,隻是偶爾在學校裡遇到。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陸千樹和元夜在一次生日宴上不期而遇。元夜原本不想來,但爸爸說這次過生日的劉叔叔是他生意上的貴人,全家都去顯得重視,何況她小時候劉叔叔還帶她去過一次遊樂場。

對遊樂場這一段,元夜一點印象都沒有,不過還是順從地去了。沒想到遇見了陸千樹,陸千樹看到她,有些驚喜,小聲說:“我是被我爸拉來的,劉叔叔非讓我傳授他兒子學習經驗。”

元夜笑了笑,點點頭沒說話。像陸千樹這種從小優秀到大的孩子,大概是父輩們心中的好苗子吧。

元夜低頭吃菜,餘光悄悄觀察桌上的人。她不喜歡這樣的場合,有人費盡心機地讨好,有人明槍暗箭地鬥争,還有人坐山觀虎鬥,帶着志得意滿的微笑。爸爸大概處于中間位置,對有些人滿臉讨好,對有些人則居高自傲。

元夜看着自己爸爸變臉般的社交,聽着别有深意的對話,心裡暗暗歎了口氣。

當大人真累。

和她的拘謹不一樣,陸千樹很放松,大概經常來這種場合,也可能因為陸局長地位比較高。在這種場合,孩子得到的待遇和爸媽的地位緊密相關。陸千樹見她看過來,沖她做了個“我出去一下”的手勢,随即出了包廂。

爸爸很快就喝多了,滿臉通紅地拉着元夜,讓她給劉叔叔敬酒。元夜乖巧地端起桌上的果汁,卻聽到旁邊傳來一聲嗤笑,“元總,你這教育不行啊,閨女用果汁給劉總敬酒,不大尊敬長輩吧。”

元夜聞聲看過去,說話的叔叔她有印象,是爸爸生意場上的競争對手,聽說最近兩家公司正在争一個項目,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爸爸瞪起眼睛,“小夜還小,喝什麼酒。”随即滿臉堆笑地看向另一邊,“是吧,劉總?”

劉總雙手環臂,笑而不語,爸爸有些尴尬,旁邊的叔叔更起勁了,“我家小子可是用啤酒敬的劉總。”一時沒人說話,人人都假裝吃菜,眼神卻都瞟過來。

元夜笑了一下,放下果汁,端起紅酒。剛剛服務員倒酒的時候,她示意不用給自己倒,服務員沒注意,還是給她倒了一杯紅酒,這倒派上用場了。無論如何,她不能讓爸爸落了下風。

元夜端着紅酒走到劉總旁邊,“劉叔叔,我爸說我小時候您常帶我出去玩,現在也總幫他,謝謝您對我們一家的照顧,祝您生日快樂,身體健康。”言畢一飲而盡,放下杯子的時候突然感覺到一束冷冷的目光,陸千樹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站在門邊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幕。

劉叔叔笑得很和藹,“小夜真懂事,劉叔沒白疼你。”

有人起哄:“虎父無犬女,元總的女兒也很能喝嘛!”

爸爸笑道:“小孩子不懂事,見笑了。”

元夜回到座位上,席上又恢複了談笑風生,爸爸扭過頭來,“沒事吧?”

元夜搖搖頭,正要說什麼,突然有人走到自己身邊,一杯水被重重擱在眼前,濺出些許水滴。

她訝異地擡頭,是陸千樹。

“蜂蜜水,解酒。”陸千樹生硬地說,元夜沒有推辭,說句“謝謝”便拿起杯子一口喝完。

差點被齁死,他到底放了多少蜂蜜進去。元夜不着痕迹地白了他一眼,臉上卻挂着平和的笑,陸千樹嘴角微微抽搐了下,擡起頭說:“今晚我們學習小組還有活動,我和元夜先走一會,劉叔叔,不好意思了。”

劉總笑得一臉燦爛,“學習要緊,快去吧。”

元夜跟大家打了個招呼,跟在陸千樹身後走出房間。剛出酒店,陸千樹就劈頭蓋臉地訓上了,“咱們學校嚴禁喝酒你不知道嗎?好歹我也是校學生幹部,你當着我的面就喝上了!”

元夜悠悠地說:“咱們學習小組不是早就解散了嗎?”

陸千樹被她噎了一下,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傻呀,我不找借口帶你走,那群人看你能喝,回頭還不知道讓你喝多少呢,你爸也救不了你。”

元夜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爸爸如果想攔,還能攔不住嗎?可是攔住之後呢?好不容易混進去的圈子,費盡心力處好的關系,他會舍得放棄嗎?

陸千樹看她出神,有些不高興地說:“想什麼呢?”

元夜回過神來,“我沒吃飽……我請你吃飯吧。”

十分鐘後,陸千樹站在馬路邊發怔,元夜一手舉着一根羊肉串,笑盈盈地招呼他:“快過來啊。

陸千樹在她對面坐下,難以置信地看她,“你就請我吃這個?”

元夜咬下一塊肉,“他們家烤串可好吃了,我總來,一般人我還不告訴呢。”

“路邊攤不幹淨。”陸千樹有些為難地說,從小家裡就不讓他吃路邊攤。

元夜笑了,這個大少爺啊。

老闆過來送烤好的串,聞言瞪了陸千樹一眼,“小夥子,說話要注意,你問問她,來我這裡多少次了,拉過肚子沒有。”

元夜很捧場地大聲說:“老闆是講究人!”

“還是丫頭識貨。”老闆滿意地走了,陸千樹有點窘地坐下來,看着元夜大快朵頤。

“你真的不吃啊?”元夜拿起一串遞給陸千樹,陸千樹遲疑了一下接過來。

今晚的元夜有點不一樣,她之前雖然禮貌得讓人挑不出毛病,卻總讓他覺得有距離感。今晚她像被按了某個開關,有些放肆,反而讓人覺得親近了幾分。陸千樹想着,試探性地咬下一塊肉。

嗯,真的很好吃。

然而,陸千樹很快就發現元夜有些過分放肆了,笑容燦爛過頭,話也格外多,看着他的眼神卻有些渙散……

陸千樹眯起眼睛,語氣微涼,“你不會是酒勁上來了吧?”

元夜“嘿嘿”笑了笑,“可能吧,感覺還挺好的……就是頭有點暈,不過我喜歡……”

陸千樹扶額,随即起身拽她,“走,我送你回家。”

“我不想回家……”元夜掙脫他,“我想吃串。”

陸千樹耐心地誘哄道,“改天我再帶你來吃。”

元夜搖搖頭,“那我也不想回家……反正少了我,他們更自在……”

陸千樹語氣裡有些埋怨,“你爸也不攔住你,早知道你酒量這麼差……”

元夜突然扯住他的袖子,絮絮地說:“别說我爸……我爸挺疼我的,他也是沒辦法……我們家原來很窮,為了過上好日子,他特别努力,可是做生意賠了好幾次……後來我媽就和他離婚了,我爸把我放在爺爺奶奶家,他一個人東山再起……很辛苦,很辛苦,好在終于好起來了,但是我媽沒回來,他娶了别人……”

“我不怨他,也不怨我媽…現在這樣挺好的,真的,我有家,有弟弟……就是元寶太調皮了……上次他撕了我媽的照片,那是唯一一張我和我媽的合影,我沒忍住打了他一巴掌,他就哭了,我爸狠狠地罵了我一頓……其實我知道李姨很生氣,我爸也是左右為難……誰也不願意家裡留着前一個女主人的照片,可那畢竟是我媽,你說我怎麼辦……”

陸千樹沉默了很久,他猜到她的日子不好過,但他沒經曆過,自然也猜不到這些沉在澄澈水面下的渣滓。

他突然想起剛才老闆的話:“那丫頭每次都是一個人來,也不愛說話,默默坐那吃完,發半天呆才走。今天好不容易帶個人來,不然我還以為她沒朋友呢。”

陸千樹心裡五味雜陳,她怎麼會沒朋友,她成熟懂事,在學校裡人緣很好,大家都挺喜歡她。

可是今天他才突然覺得,也許成熟的另一種解讀是孤獨。

6

高三開學典禮的升國旗儀式上,元夜安靜地站在人群中,思緒卻不知道飄到了哪裡。耳邊是一成不變的校長講話,隻要聯考制度不變,高中的主題就不會變。

“下面請高三二班的陸千樹同學作國旗下講話!"

元夜回過神來,陸千樹已經站在了台上,手持話筒一本正經,看起來很像那麼回事。陸千樹的聲音很好聽,成熟的音色和飛揚的少年氣結合在一起,讓人聽了心情莫名就好起來。

元夜第一次認真聽完了整場國旗下講話。陸千樹下來的時候掌聲如雷,許多男生沖他擠眉弄眼,不少女生悄悄拿眼瞟他,陸千樹大方熱情地一一回應。

元夜盯着人群裡明亮到耀眼的陸千樹,他本應就是這樣閃閃發光的少年,和她像是兩個世界裡的人。大概是老天垂憐,讓他出現在她的生活裡,成為投射在她黑暗生活裡的一縷陽光。

高三生活忙碌而充實,時間過得飛快。

一天放學時,元夜耽擱了一會,學校裡的人已經不多了。走在她前面的是個瘦小的短發女生,和她同級不同班,叫尤意。

元夜認識她,但沒說過話。聽說這個女孩很孤僻,還有個奇怪的媽媽,結過好幾次婚,每結一次就給她改一次姓。

剛上高一時,元夜在操場上和同學們散步,遇到了獨自坐在角落裡的尤意,有同學把她的身世當笑話講,别人忍俊不禁時她卻笑不出來,目光瞟過那個瘦小沉默的女孩子。

這種事有什麼好笑的,她要是當年跟了媽媽,沒準也是這樣。爸媽離婚後,她聽奶奶提起過離婚後又結了兩次婚的媽媽,語氣裡盡是不屑。

元夜跟着尤意一前一後走出校門,突然從路邊竄出一道白影,撲到尤意腳下,把元夜吓了一跳。

是隻白色的拉布拉多,正親熱地舔着尤意的手。元夜駐足看了片刻,忍不住開口問:“這是你的狗嗎?真可愛。”

尤意受驚般擡起頭,看到是她,愣了幾秒鐘,輕輕點點頭。那隻拉布拉多擡頭看看她,下一秒就熱情洋溢地撲了過來。

元夜吓了一跳,其實她挺喜歡狗,在爺爺奶奶家也養過一隻金毛,搬回爸爸家後,爸爸說繼母懷了小寶寶,就把金毛送人了。但眼前這隻也實在太熱情了,她真有點招架不住。

尤意迅速把狗拉到一邊,低聲訓斥:“齊小意,你是不是一見到好看的人就走不動路?上次也是這樣,什麼時候養成的壞毛病?”

元夜哭笑不得,不知道該不該感謝這隻叫齊小意的狗用行動承認自己的顔值。

齊小意被訓得耷拉下耳朵,一臉無辜,元夜正想過去勸慰一下,突然覺得左手有點疼,低頭一看,左手手背上有道傷口,鮮血漸漸滲了出來。

應該是齊小意剛才弄傷的。

尤意也注意到了,一臉歉疚地說:“你……要不要緊……我賠你錢……陪你去打針吧。”說着又氣哼哼地踢了齊小意一腳,“讓你瞎激動,把别人弄傷了吧?”

“汪汪……”

元夜搖搖頭,“沒事,我自己去,不用給我錢。”

“那……那怎麼行……我賠你……”尤意看起來很緊張,一個勁道地歉。

“怎麼了?”兩個聲音一起在背後響起來。

元夜和尤意一起回過頭,是陸千樹和同年級的齊楚骁,兩人的額上滿是汗珠,陸千樹手裡還抱了個籃球。

齊楚骁和他們同級,跟陸千樹輪流争奪理科年級第一的位子。不過齊楚骁平日不愛說話,沒想到兩人還是球友。元夜有些羨慕,高三時間這麼緊張,他們竟然還有閑心打籃球。

齊楚骁皺起眉頭,走到尤意身邊,“怎麼了?”

尤意指指齊小意,“齊小意把人家的手抓破了。”

陸千樹忙湊過來看元夜的手,“哪裡破了?”

元夜不着痕迹地把手從他的手裡抽出來,“沒事,就出了一點血。”

“走,去打針。”

“齊小意是家裡養的狗,不打針也不要緊。

“那不行,”陸千樹一臉焦急,“打了放心,我陪你去。”

一直沉默的齊楚骁開口了:“我替她給你錢。”說着伸手就要掏錢包,被陸千樹單手按住,“不用了,也沒多少。”

齊楚骁還想說什麼,被陸千樹截斷,“你快帶她回家吧,我帶元夜去打針。”說着給了齊楚骁一個“我懂的”眼神。

尤意一直乖乖地牽着齊小意站在齊楚骁的背後,元夜看着眼前這一幕,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他倆像兩個家長似的,她和尤意都插不上嘴。

打完針已經不早了,陸千樹攔了一輛計程車,和元夜坐進後排。折騰了半天,元夜有些困了,便阖上了眼睛。

陸千樹扭頭看她,路燈橙色的光忽明忽暗,在她的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光影。她似乎睡着了,頭歪向他所在的一側。

陸千樹看了一會,鬼使神差般俯下身子,聞到她頭發上的淡淡香氣,看到她輕輕顫動的睫毛和微微抿起的嘴唇,大腦一片空白,閉上眼睛慢慢靠近。

突然聽到元夜的聲音:“陸千樹,你幹嘛?”

陸千樹猛地睜開眼睛,對上元夜清亮平靜的眼神,愣了一下,“……你醒了?”

“嗯。”

陸千樹坐直身子,隻覺得臉熱得發燙,“……我看看你睡着沒有,快到家了。”

元夜還沒說話,前排的司機大叔突然誇張地歎了口氣,“姑娘你醒得可真是時候。”語氣中有濃濃的遺憾。

陸千樹頓時臉紅到了耳根,元夜假裝沒聽懂,把臉扭向了窗外,暗自平複洶湧的情緒。

其實她根本沒睡着,閉着眼睛的時候,她感覺到他的氣息逐漸靠近。如果她沒睜開眼睛,會發生什麼?她不敢往下想,她隻知道再不睜開眼睛,自己的心髒就要爆炸了。

7

聯考結束,陸千樹如願以償考到了北京,元夜發揮略微失常,沒被第一志願錄取,被南京的第二志願錄取了。

雖然不是第一志願,元夜也很開心,終于可以光明正大離開家了。

軍訓快結束時,元夜就接到了陸千樹的電話,“十一你不要安排其他事了,我去南京玩,你給我當導遊。”

“……我剛來,哪裡都不熟,怎麼給你當導遊?”

“那就我給你當導遊,我去過好幾次南京。”

“那你還來南京玩什麼?”

陸千樹在那邊沉默了一會,“……故地重遊不行嗎?”

元夜聞言忍不住揚起嘴角,聲音卻依然聽不出情緒,“随你吧。”

陸千樹有些霸道地問:“你怎麼總不冷不熱?我去南京你不高興?”

元夜無奈地笑道:“怎麼會不高興呢?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其實,”陸千樹猶豫了一會,“我不是去玩,我是去找你。我有話對你說……”

“嗯。”元夜靜靜聽着,心跳卻逐漸加速。

“算了,見面再說吧,不急這一時,咱們日子還長着呢。”陸千樹頓了一下,突然笑起來,聲音明快。

“好。”元夜挂掉電話,心情突然變得很好,大概是因為“咱們日子還長着”。

似乎黑暗晦澀的夜終于過去,太陽就要升起來了。

挂了電話,元夜轉身就出了門,去附近的商場買了新衣服,剪了新發型,做了旅遊攻略,訂了學校附近的飯店,一切準備就緒,就等陸千樹來了。

說好的十月一日下午三點到學校,一直等到快四點都沒動靜,元夜有些心慌,一遍遍打陸千樹手機都是關機,給機場打電話,得知他乘坐的航班早就安全落地了。

舍友們回家的回家,旅遊的旅遊,隻有她自己留守,整棟樓都沒有幾個人。夜晚安靜得可怕,元夜幾乎徹夜未眠。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七點,手機突然響了,她迅速抓起手機,來自陸千樹的消息,隻有寥寥十個字:“突然有事,不能去了,抱歉。”

元夜愣了一下,再打回去,還是關機,好像他剛才開機隻是為了給她發這十個字。

也許真的有急事呢,無論如何,總算是有消息了。元夜疲憊地倒在床上,慢慢閉上眼睛。

第二天,元夜百無聊賴地給爸爸打電話,爸爸問:“你不是說同學去找你玩嗎?玩得開心嗎?

……同學有事來不了了。”

“早知道還不如回家,你爺爺奶奶挺想你的。”爸爸頓了頓說,“對了,你高中同學陸千樹家裡出事了,你們兩個還有聯系嗎?”

元夜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自然,“還行吧,他家怎麼了?”

“他爸爸前天被抓起來了,說是玩忽職守。”

……嚴重嗎?”

“難說,官場上的事。我昨天還看見陸千樹了,陪着他媽到處求人,不過這個節骨眼上,誰願意趟這渾水啊……”

“爸,我突然想回家了,我買明天的票。”

元夜挂掉電話,打開電腦訂票,敲鍵盤的指尖輕輕顫抖,買了明天最早的一班飛機。

回家看過爺爺奶奶,元夜找了個借口直奔陸千樹家。按了半天門鈴,門才慢吞吞地開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探出頭來,狐疑地看着她,“你找誰?”

“陸千樹在家嗎?我是他高中同學,我叫元夜,我爸爸元書國也認識他爸爸……”元夜有些語無倫次。

“你等等。”女人關上門,過了好一會才又打開門,“他不在。”

元夜愣了好一會,“那……我明天再來。”

“哎你等等,”女人叫住元夜,“明天他也不在家,你就别來了。”

元夜站在樓下,擡頭看陸家的陽台,似乎有人影閃過,她發了半天呆。

不在家嗎?還是不想見她?

看着樓下遠去的背影,窗簾後的陸千樹一言不發,身邊傳來小心翼翼的聲音:“你這個同學好像很關心你……”

“大概她把我當成一個好朋友吧……”陸千樹突然停下,扭頭笑了一下,“趙阿姨,你明天就不來了是嗎?”

趙阿姨有些歉意地點點頭,“真不好意思,你媽媽突然病了,我還在這個時候走,不過我家裡真的有事……”

“沒事,”陸千樹笑了笑,“我們先把這個月工資結了。”

吃晚飯的時候,元夜忍不住問爸爸:“陸局長到底怎麼回事?”

“好像是有點問題,估計不是特别幹淨……”

“他不是位高權重嗎?”

爸爸笑了一聲,“傻孩子,他再高,也不能犯錯,老陸這次得認栽了。”

元夜怔了一下,從“陸局長”到“老陸”,爸爸的轉變也夠快的。

“他家裡人不是還求過你嗎?讓你幫忙疏通關系什麼的?"繼母不經意地問。

元夜急急地問:“爸,你幫他們了嗎?”

爸爸不自在地說:“我就是個生意人,幫不上什麼忙。你認識的那些叔叔伯伯,他們哪個沒找?”

“有人幫忙嗎?”

爸爸笑了兩聲,沒說話。元夜不再問,低頭默默吃飯。

其實她不想知道陸局長是不是真的犯錯了,此刻她隻想找到陸千樹。那個從小被捧着長大的少爺,能适應跌落凡塵嗎?她都不敢想象他和媽媽小心翼翼求人,吃了無數閉門羹的樣子。

元夜終究沒有見到陸千樹,他的手機一直關機,去家裡也找不到人,假期結束前一天,她無奈地定了回學校的票。

回去的前一天晚上,爸爸又帶着元夜參加了一次聚會。

桌上的人少了幾個老面孔,多了幾個新面孔,如既往談笑風生,仿佛什麼都沒有改變。

元夜暗自冷笑。這幾天她隐隐約約聽了一些陸局長的事,具體雖然不清楚,也知道這件事與聚會上的人不無關系。

這就是成年人的交情,全都是錦上添花,幾乎沒有雪中送炭。一旦落難,昨天還稱兄道弟的人,沒有人會拉你一把。

觥籌交錯間,有人起哄讓小朋友們表演節目。一共有三個孩子,年齡都在五六歲左右,一個小男孩,兩個小女孩。

小男孩眉清目秀,氣質很好,兩個小女孩一個眉眼精緻,穿粉色公主裙。一個穿背帶褲,雖然沒有另一個女孩漂亮,也是清秀幹淨。

粉紅小公主顯然對這種場合駕輕就熟,上來就跳了一段舞蹈,赢得滿堂掌聲,她驕傲地瞥了旁邊的背帶褲小女孩一眼。

背帶褲小女孩被推到人群中間,憋了半天才怯生生地說:“我什麼都不會……”

她爸媽尴尬地笑了笑:“平時沒怎麼教過她,太忙了。

小男孩突然走過來,一臉大義凜然地說:“别催了,我也什麼都不會。”

小女孩感激地擡頭看了小男孩一眼。

衆人大笑起來,男孩的爸媽一邊笑一邊無奈地搖頭,“這孩子,看見小美女就傻了,他會唱不少歌,也會背好幾十首唐詩呢。”

喧鬧中,元夜的眼睛突然濕了,好熟悉的場景,仿佛回到高一的數學課上,她不會,他也裝作不會。

三年來,他一直在她需要的時候出現在她身邊,可當他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卻把自己藏起來,她怎麼也找不到那個陸千樹了。

8

四年後,正月十五夜。

省城照例舉辦一年一度的燈會,元夜原本不想去,但元寶一直鬧着要姐姐陪他去看燈,元夜隻好跟着到了會場。

燈會人山人海,元寶跑得太快,爸爸和李姨隻顧追他,很快就和元夜走散了。元夜跟爸爸通了電話,約好一小時後在停車場見,便不疾不徐地獨自逛了起來。

她早就習慣了,全家出動最後往往變成她的獨自出遊。這樣也挺好的,她自在,他們也自在。

燈很美,但看來看去就是往年那些花樣,元夜有些無聊,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剛閉上嘴就看到了迎面過來的陸家三口。

陸千樹穿一件黑色羽絨服,身姿挺拔,眉目依然那麼俊秀,隻是比四年前成熟了許多,旁邊是陸阿姨和陸伯伯,陸伯伯看起來蒼老了許多,精神倒還不錯。

陸千樹也看見了她,愣在原地。

元夜深吸一口氣,走過去打招呼:“陸伯伯好,陸阿姨好。”

陸家爸媽有些疑惑,“你是……?”

“我叫元夜,我爸爸是元書國。”

陸家爸媽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微妙的感情變化,很快便消散無蹤,“你就是元夜啊,變化真大,大學快畢業了吧?

元夜微笑點頭,“好久不見了,你們身體還好嗎?”

“還好,對了,你和千樹是高中同學吧?”

元夜看了一眼陸千樹,“嗯,我們也好久沒見了,對吧,陸千樹?”

陸千樹淡淡地說了聲“是”,眼睛卻裡洶湧着複雜的情緒。

陸家爸媽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你們這麼久沒見了,要不要說說話?"不待陸千樹回答便相偕走開,“我們在停車場等你。”

沉默良久後,陸千樹緩緩開口,“一起走走?”

元夜點點頭,兩人并肩向前走。

元夜不知該說什麼,想問的太多了。當初為什麼不見我?後來為什麼不找我?這四年,你過得怎麼樣?

無數問題在心裡翻滾,見到他的一瞬間,竟然一句也不想問了。

他從來沒有對她承諾過什麼,雖然他當年有話要說,但畢竟沒有說出口,說到底兩人隻是普通同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嗎?

她沒有資格質問他。

如今看到他依然優秀,沒有被打倒,沒有被擊敗,她所有想問的都爛在了肚子裡。再說,他的經曆她也不是一無所知。

陸伯伯判了兩年,出來後自己做生意,開始時很艱難,最近剛有起色。陸千樹已經拿到了國外學校的全額獎學金,很快就要飛去英國讀書。

兩人的沉默被路邊一個聲音打破,“這不是丫頭嗎?又是你們兩個啊?”

陸千樹和元夜吃了一驚,旁邊正在賣烤冷面的人,竟然是當年路邊攤的老闆。

“老闆,你還記得我?”元夜有些驚喜。

“這怎麼會忘?”老闆一臉戲谑地看着他們,“小兩口出來看燈?”

元夜擺手,“我們不是……你誤會了。”

“還沒在一起?”老闆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看向陸千樹,“小夥子,你也太失敗了吧,這都多少年了?”

陸千樹自嘲地笑笑,“我是挺失敗的。”

“抓緊吧,我家孩子都上高中了。”

陸千樹笑了笑,和元夜轉身離開。

元夜有些不好意思,“别聽老闆瞎說,他就愛開玩笑。”

“他沒說錯,我是挺失敗的。”陸千樹站定看她。

“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再說陸伯伯是陸伯伯,你是你,你還是很棒的,不是馬上要出國了嗎?"

“你打聽過我?”

元夜微窘,卻鎮定地擡起頭直視他,“我不僅打聽過你,我還找過你,不過你沒見我。”

“是以說我很失敗,”陸千樹苦笑,“當年我爸出了事,我覺得天都塌了,特丢人,我知道你找過我,但是我不知道怎麼面對你,不願意那讓你見到我那個樣子。而且心裡還挺埋怨你爸他們,恨他們不幫忙……現在想想,真是挺幼稚的。”

元夜沉默,不知道該說什麼。

陸千樹又說:“其實上學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挺失敗。”

元夜愣了一下,“怎麼會?你學習好,人緣好,學校裡那麼多女孩子喜歡你。”

“我一眼就能看明白她們,可我從來都搞不懂你,你把自己藏得太深了。每次我靠近你的時候……都會覺得很緊張,可你卻總是那麼冷靜,讓我覺得……好像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

元夜怔了一下,那不過是她的保護色,沒想到竟然傷害到了他。

“我…”

身後突然沖起斑斓的煙花,元夜被突如其來的爆炸聲吓了一跳,低低叫了一聲,下意識躲在陸千樹的胸前。

羽絨服冰冷的觸感提醒了她,元夜回過神來,看了看表情僵硬的陸千樹,有些赧然,但很快就調整過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元夜後退一步,想離陸千樹遠一些,卻被他抓住了手,她詫異地擡頭看他,陸千樹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隔着厚厚的羽絨服,她都能感覺到劇烈的跳動像是揣着一隻瘋狂的兔子。

“你看,都這麼多年了,你稍微靠近我,我還是緊張成這樣。可你還是這麼冷靜,一點異樣都沒有。”陸千樹苦笑。

元夜怔怔地擡頭看他,他好看的臉藏在陰影裡,看不清表情,唯有眼睛亮得出奇,盛滿了濃濃的失意。

陸千樹搖搖頭,“大概真的是我一廂情願,算了,就這樣吧。”

元夜下意識搖頭。

不是這樣的。

陸千樹輕輕歎口氣,放開元夜,轉身欲走,卻被她抓住了羽絨服。元夜看着他,深吸一口氣,踮起腳尖,輕輕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他的唇很軟,也很涼。

陸千樹瞪大了眼睛,元夜臉紅到了耳根,卻勇敢地看他,“你不是一廂情願。”

“你靠近我的時候,我也會緊張,隻是我不習慣情緒外露。不信你摸摸我的脈搏,跳得不比你的慢。還有,我也要去英國,因為聽說你要去,是以我很努力地學習,考雅思,真的,不是你一廂情願,其實我也……”

一直發怔的陸千樹突然笑了起來,一雙眼睛燦如星辰,伸手把元夜拉進懷裡,低頭吻上她的唇,溫柔輾轉,如獲至寶。

“這種事還是我主動一點比較好,不然以後回憶起來,我會覺得自己更失敗了。”

天空中漫天煙花,像是夜空心花怒放,元夜伸手環住陸千樹,眼睛微微濕潤。

當年那些沒能說出口的話,曆經四年沉澱,成為今夜最燦爛的一朵煙花。她終于找回了她的少年。還好,不算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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