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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聲響起:青春、家庭與代際鴻溝

作者:雪浪花

以《獵人筆記》成名的屠格涅夫,不愧為俄羅斯文學巨匠。他的《父與子》很值得一讀,一樣的經典,讓人難忘。

人們讀完這部小說之後,也許會産生疑惑,比如,究竟是在寫萌動的青春、飄搖的家庭,還是在寫兩代人之間的鴻溝;如何看待巴紮羅夫這個人物形象,等等。筆者陋見,這恰恰是作家的高明而精彩之處,沒有确切的答案,讓你霧裡看花,卻又有着清晰的告知。

不過,我們似乎應該讀懂一點,那就是随着一聲槍響,宣告了“保守主義”(姑且這麼比喻)與“虛無主義”的徹底破産。而且,可以隐隐地讀出,流連逝去的保守主義不好,想法很多卻又漫無目标的虛無主義可能更壞。

廢除農奴制是19世紀俄國曆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屠格涅夫正是在俄國的封建農奴制解體,俄國社會面臨巨大變革,新興的革命民主主義思潮異常活躍的背景下,寫作這部小說的。

有專家認為,《父與子》有着平行的青春、家庭、代際鴻溝三個次元。而我感到,前兩個次元是為第三個次元服務的,即重在第三個次元,甚至可以說隻有一個次元:代際鴻溝。

在作者的筆下,看不出年輕一代身上,有着平民知識分子所謂的民主主義色彩,恐怕更多的還是虛無主義,或者正如車爾尼雪夫斯基評價所說“思想激進的‘時代青年’”。因而與其說是青春,不如說是愛情-躁動的愛的情愫。而家庭的“撕裂”與愛情的糾葛,都是為了襯托父與子之間的沖突與沖突。

可以這樣形象地了解這部小說:巴紮羅夫與其最好的朋友阿爾卡季兩個地主家庭,與奧金佐娃的貴族遺孀家庭,組成了一個旋轉的舞台;心高氣傲的巴紮羅夫,與同樣清高古闆的貴族落魄軍官巴維爾(阿爾卡季的伯父),以及心扉緊鎖的少婦奧金佐娃三人為主要演員,三方家庭成員如父母、妹妹為配角。

在這個大舞台上,年輕的激進派(虛無主義)代表巴紮羅夫,與老一輩守舊派(保守主義)代表巴維爾,展開了激烈的思想交鋒甚至戰鬥,前者對後者的一舉一動都不感冒,認為那不是什麼自由,不過是貴族遺老可惡的作派;後者則感到前者簡直就是幼稚可笑,而奧金佐娃等人則提供了充足的暧昧與突兀的愛情,加上父輩無私而又複雜微妙的情感摻和,一場愛恨情仇的詠歎調徐徐奏響。

愛與恨。當你讀着小說,一定會感到很惱火:這年輕人怎麼這麼不懂事,父母那麼愛他們,恨不得把心掏出來,而阿爾卡季特别是巴紮羅夫,卻不屑一顧,不僅不領情,相反還厭煩得很,不願多說一句話。這種“恨意”,在年輕人心中揮之不去,好像不完全是叛逆,那又是為什麼,越往後讀便越有所悟。

情與仇。當兩個“政敵”糾纏在愛情裡,那便相當可怕。阿爾卡季父親的續娶的小美人老婆費涅奇卡,是他的伯父巴維爾的暗戀對象。而有一天巴維爾在花園看見巴紮羅夫吻了費涅奇卡一口,心頭的怒火便不可遏制了。本來幾次論戰就積下了怨氣,你又調戲我憨厚的弟弟的媳婦,那還能放過你呀,于是果斷發出了決鬥的戰書。巴紮羅夫也不想示弱,主動應戰、一較高下。

親與疏。一邊是老人親情難卻,在家裡望眼欲穿,希望兒子能夠經常回家,能夠陪自己多住些時日;另一邊呢,年輕人卻總是在逃離疏遠,常常流浪在外不落家,像是忘掉了那個生他養他的家。但是,當他們在外邊混不下去、心情不好了,卻又無聲無息地跑回家來。在家裡呢又如坐針氈,呆不了兩天又跑了,逃到奧金佐娃那兒去談空洞的理想,找朦胧的愛情去了。

新與舊。中國人信奉“道不同,不可與謀”,如若思維相左、“三觀”不合,那就怎麼看都不順眼,偶爾相處可以,接觸時間一長便起隔閡。小說中的父與子,即自由主義貴族“舊人”與“平民知識分子”“新人”之間,就呈現出這種情形。而所有的煩惱與紛争,都在于缺乏共同的志向與共同的語言。盡管年輕人并非“平民”,因為他們的農莊還雇着長工、留有“農奴”,但或許他們熱衷于擺脫的,正是這種封建落後的曆史“陳迹”。

善與惡。新老兩代人說不到一起、走不到一起,一見面就迸發出“惡”的情緒,卻并不妨礙他們有着相同的樸素的秉性,那就是善良與博大,這一點在雙方代表決鬥時得到了很好的展現。訓練有素的軍官巴維爾居然“脫靶”了,槍膛中打出的子彈,幾乎是貼着巴紮羅夫的耳朵飛過;而巴紮羅夫的槍,卻不由自主地對準了巴維爾的大腿。當對方受傷後,表示出紳士的寬恕,另一方則十分關心,顯得局促不安。可見,他們各自隻有“主義”之争,而無個人恩怨,都不想傷害和消滅對方,一場槍戰實作了握手言和。

老實講,大師屠格涅夫看起來真有些殘酷,把巴紮羅夫寫成了一個最為可悲的人物。所有的人都各得其所,過上了想要的生活,比如,神秘莫測的奧金佐娃找到了愛的歸宿;好像總也長不大的阿爾卡季娶了純潔的米佳,還做起了新農場主;連最不合時宜的巴維爾,都到德累斯頓做起了悠哉樂哉的寓翁,唯獨熱愛醫學理想遠大的巴紮羅夫命運凄涼,因在鄉村為農民做手術被感染而英年早逝,談不上高尚,隻能說運氣不好。

會有不少讀者為巴紮羅夫感到遺憾,因為他虛無到曲高和寡,仿佛走到衆叛親離的絕境,連他家的農夫背地裡都叫他“小醜”。老的不喜歡他,年輕的也越來越與他合不來。那就是說,他與周邊的誤會好大好深,不僅與父輩有代際鴻溝,也與同輩産生了“同際”鴻溝。他與最好的朋友阿爾卡季漸行漸遠,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就不能不讓人唏噓。

巴紮羅夫即便在離開人世的時候,還在喊着要做巨人。在最後的迷離與錯亂中,透過他揮動的手背,聽着他的發問:“俄羅斯...不需要我,那麼需要什麼呢”,我們看到的分明是這個沙俄帝國撲朔迷離、一團亂麻般的未來。

聰明的屠格涅夫是否想告訴人們:巴紮羅夫找不到方向,不知道“風在哪裡吹”,或者說他失敗了,主要不是因為他個人太狂妄太不切實際,而是因為社會守舊勢力太強大,喜歡安逸的人太多。打破一個舊世界容易,建立一個新世界難上加難。

小說的最後,巴紮羅夫的父母互相攙扶着,來到了他們最親愛的兒子身邊,屠格涅夫寫到“花朵以它們那無邪的眼睛安然地看着我們:它們向我們訴說的,不單是永恒的安甯,‘冷漠的’自然界的偉大安甯,它們也訴說着永恒的和解和無限的生命.....。”是的,很多很多的和解,都會像兩位主人公決鬥一樣随時達成,而生命卻如同燦爛的花朵常開不敗、永世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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