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遠去的渡口，有一座短亭，一排排的長凳被磨得光亮，不知道它們有多少年月了，亭子四周的香樟卻是傾斜着，像是靜靜地傾聽着每日的故事。每到渡口，總能聽到亭子裡傳來的聲音，帶着悠揚的調子，流淌在時光裡。
渡口設在了村子的中部，河灘是最熱鬧的地方，進出都需要經過這一處。靠着村子的河灘，有許多形色各異的鵝卵石，顔色白淨而光滑，月色下的河灘，泛着清冷的色調，如同白晝。于村人而言，河灘是密不可分的。農人們澆菜洗物件都是在河灘上，婦人們各自找着合适的大塊的石頭用以漿洗。不解的是，一直未能砌石埠，大家一直沿襲着最原始的方式。夏日的河灘尤為熱鬧，兒童們各種嬉戲，玩水、摸魚、摸蝦、捉小螃蟹天天上演，直至夜幕沉沉，才在各家的呼喊聲中逐漸散去，漸漸恢複了平靜。
一條小木船，不太确定是否有蓬，船身的木色有些泛白，且是帶着些光澤的，興許是水沖洗了那些木紋。船是系在渡口的一塊大石頭上，在碧綠的水波中微微蕩漾着，船槁橫在一側。時日久遠，不記得艄公的容貌，隻記得是個沉默的人。他戴着頂草帽，開船的時候會拉長了聲音，用方言吼一聲。河面的距離不遠，船行卻是緩慢的。第一次坐渡船的時候尚小，外公帶着我們到河對岸的短亭裡玩。船在水裡是晃的，還未站穩，船身窄小，似乎覺得要落入水中。幸而外公看出了我們的害怕，用手拉着，便坐到了一側。船身自然發生了傾斜，我們離水更近了，而今想來碧波蕩漾的景緻在彼時全然無意，心内有的隻是害怕了。艄公将船槳插入水底，船慢慢地移動了。水波蕩漾越發地厲害了，聽見了水與船身交彙的聲音，偶有微風，水的聲響是越發地有力。船行至江心，望着汩汩逝去的水在陽光下波光閃閃，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先前的害怕似乎消散了。船漸漸地近了，靠近了另一端的渡口，此處的水深了許多，魚兒清晰可見，岸邊的幾塊大石頭圍着，此處是另一番景象，像是一個小潭，令人有些生畏。每每到此處下船，總是要分外小心，生怕不會水，若是落入其中，定然是驚恐的。
我們跟着外公，搖搖晃晃地下了渡船，再回頭看看，已經站在另一邊，頓時興緻勃勃了。渡口是依着一座山，再往前是要翻山越嶺的。上山的路鋪了石頭，年月久了，顔色是清灰的，有了光澤，每級石階都有各有形态，留下了時間的印記。路有些窄，我們一前一後地跟着，好奇地望着對面熟悉的河灘。越往上越熱鬧，聽到了許多聲響。不多久，我們終于走到了短亭，初見時，大概被亭口的零食小攤吸引了。一個簡陋的攤位，擺了些顔色鮮豔的零食，我們大多是在小賣部隔了櫃台才能看到的，此刻卻近在眼前，自然是忍不住地想象着。外公卻視而不見，自顧自地向前，遇到了熟悉的鄉人，在長凳上落了坐，大人們便開始閑話家常。而我們絲毫不在意他們的閑聊，仍然停留在小攤上。
忽然空氣中傳來了一陣香甜，袅袅地飄着，四處張望，原來一個爐子上擺着蒸籠，熟悉的味道，看主人打開，原來是黃澄澄的九層糕。平日裡是沒有的，隻有在特殊的時日裡，外婆才會蒸上一次。每每蒸九層糕，都顯得特别隆重，空氣中凝聚着節日的氣息。忙碌從頭一天便是開始了，精心挑選的粳米泡水，需要整一日的時間，讓米吸足了水分，再搬出家中的石磨，一勺一勺地将米磨成漿。準備工作就緒，剩下的蒸功夫是種考驗，外婆站在竈台前，一勺一勺地往鍋裡加米漿，把握火候，我們圍着，焦灼地等待九層糕。而後多年，我們離開，外婆也還時常在夏日做九層糕，那是留在記憶中最深的味道。短亭裡的九層糕我們吃了一次，味道要甜一些，外公禁不住我們的懇求，買了一塊打發我們的饞蟲。自然，我們越發喜歡做小尾巴，時常地跟着，着實有些形影不離的意思在其中。
每年的春秋遊是最讓人羨慕的。外婆給姐姐準備好了午餐，還有零食，一大早地他們就集合出發了，目的地就是短亭後面的山地。他們排隊上了渡船，一撥又一撥地到了對面，我們站在河灘上，遠遠地聽見他們歡喜的呼喊，有的放開了嗓子，回音在一遍遍地重複，那一刻，多想長出翅膀，飛到山間，也好好地遊玩。隻是，這終究成了夢，還未等到有機會到渡口的另一端去秋遊，便離開了，而後竟再未能回來。
渡口是繁忙的。村裡人要去鎮上趕集，将收成賣了換錢，都是從渡口經過，或是在渡口坐船。河灘寬闊，渡口上常停了船，從上遊而來，稍作休息，需要搭船進城的也就在此處。秋季，河岸的蘆葦漸漸地開了，白色的花穗在陽光藍天下映襯得分外柔和。外公時常在渡口出發，有時挑着一擔籮筐，裝着秋收的作物，清晨早早地出發，日落時我們常常在村口等着，伴着月光，那籮筐裡時常有意外的驚喜。從集市上，外公偶爾會帶一些平日裡我們吃不到的東西，于孩子而言，滿足口腹之欲最是歡快。
漸漸地，許多人從渡口出發，或順流而下，或逆流而上，跋山涉水，走向了四方。家裡有不少人漸漸地從這個渡口離開，帶着行囊，外出尋找新的生活，渡口是另一種開始。河灘上密密麻麻的船也漸漸地散了，短亭的人聲日益地淡了，渡口日漸蕭條。
離開後多年，得知渡口已經消失了，沉入了江底，岸邊的大石頭不知是否還在？站在江邊遠眺，想見曾經的渡口，卻隻是茫然。在時間的蒼茫裡，我們都隻是渡口的過客，興許都未曾留下些什麼，而渡口的不系之舟，不知随着江流去向何方？身在洪流中的我們，又将會去向何處呢？渡口已然消失了，留下的僅是微漠的記憶，僅以此為記。
作者：空山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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