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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殺手》

《末日殺手》

1

千禧年,我在縣城做暑假臨時工,那時的縣城才剛剛從鎮子中脫胎出去,有了一點城市的味道。

我所做工的地方,是一家土著開的酒店,仿古建築的門面,紅牆琉瓦,金匾飛檐,頗具闊氣,有名有姓的當地人輪流來捧場,店裡店外日日都熱鬧,生意十分火爆。恰逢寓意豐富而深刻的年份,盛大的節日裡,客人們舉杯必談千禧年,如果你不發表兩句感慨,好像這一年的福氣都要被别人奉承走似的。

起初我在後廚幫着摘菜,洗碗。漸漸地,出于人手需求急切的原因,領班的胖大姐便把其他傳菜生的衣服套在我身上,讓我冒充店小二,兼顧端茶遞水,送菜點煙的啰嗦事。因我身材矮小,工裝就更加肥大,衣袖褲管均窩折了四五圈,雖長短協調了許多,但走起路來,寬寬垮垮,空空蕩蕩,仍舊把我裹挾地像個幽靈一般。當然,也多虧了我這肥大的衣服,讓我得了不少好處。

2

因為我出身後廚,廚子對我十分關照,非必要從不讓我多傳一趟菜,生怕我這小身闆子支撐不住,跑斷了腿。是以,我照舊可以躲在後廚裡,因為有了這一身标緻的店小二裝,不僅不用摘菜還可以倚着或坐着嘗菜。我天真地以為就是這樣了,要美滋滋的日子過兩三月,領了工錢,可以任意買些心愛的七零八碎,還能餘錢回家交差。

“呦,這不是我們的小海哥嘛!”廚子的面目終于扭曲而猙獰了。難免有怪,這廚子長的确乎忒不符合大衆認知,高高瘦瘦,面色黃如秋菊,如果不是日日看到他颠勺,吃他做的魯菜,真得懷疑他現在的身份。

“咱後廚對你不薄,咂摸着良心說,你素日裡順來的美酒香煙,也給咱享受享受。”他壓着嗓子,聲音低沉,但語氣十分尖銳。

“我…我…我可沒做那勾當…”我一時恐懼而語塞,拾掇着衣服,扯着空盤往出菜口直奔。

“哈哈…哈哈…”似乎是他一陣滿意的笑聲。

這笑聲讓我腿腳發抖,平素的寒暄我終于明了,不過是這開場白之前的潤滑劑,是絕頂聰明的人才用的出來的社會招式。溫聲細語裡煮了我這青蛙,再開膛破肚,添油加醋,剝皮拆骨,成為他的下酒菜。

一群小二裡,唯我身形瘦弱,跟他們站在一起,就像麥地裡的莠草,格格不入。胖大姐眼睛也總看不到我,開會時他們都舉着手喊号子,更把我淹沒了,刺耳的聲響好像打翻了屋頂。“愚,一個小二,也能幹成大老闆麼?”我打心眼裡鄙夷他們。

3

“兄弟,揣上吧。”腰裡怼過來一把刀子一般,我小心摸索着,是同伴遞來的客人遺落的半包香煙。

“我…我…我不…抽…煙…”我一邊小聲嘟哝一邊把煙盒往袖筒裡塞,和真賊一般,不成想,看到太多次他們這流暢動作,竟被潛移默化了。就像煤爐子裡炙熱的煤球,哪有一個敢說自己始終是冰冰涼,碳黑色的。

躲在衛生間裡,啪嗒關上廁門,臭味也難以掩蓋煙絲特有的澀味,我把煙支抽出來,嚴嚴實實地包裹在塑膠袋裡,将精緻的在光下反射七彩的煙盒丢在紙簍裡。

塑膠袋在腰裡來回摩挲,捂出了汗,成了一塊狗皮膏藥,黏黏糊糊地貼在皮肉上,絲絲縷縷的癢伴随着刺痛,折磨着局部的神經。我沒有心思嘗什麼菜,每做一件事情都是扭曲的姿态。廚子用眼神打趣我,客人們彈着煙灰噴我一身酒氣,狹窄的過道裡,難免還要跟其他小二走路沖突,更是别扭,腰裡的皮肉,隻一天光景都要生瘡了。

夜裡,我把煙抽出來,它們大多已經折斷了,煙絲漏出來,味道十分嗆人。

“廚子,給你。”

“呦呵,金聖!”

黑漆漆的庫房裡,廚子的倆眼珠子都冒出了光來。

刺--吧嗒吧嗒--噓--,一個小紅點像急刹車的機車尾燈一般刺眼,一團煙瞬間占據了整個屋子。他又捋順一支,怼在紅點上引燃。

“嘗嘗,頂尖兒的好東西。”

“我不吸,嗆口,會喘不上氣。”

“甜口的,以前我也不吸,香煙,香煙,冒了煙就香了。”

滋--噓---,又一個小紅點閃爍着。咳-咳-,我輕輕掩住嘴。

“怕啥,盡管咳出來,廚子和小二就不能吸煙的麼。就這鳥不拉屎的倉庫,污泥的涼臭裡,除了咱們誰還住得下。”

他又點了一支煙,抻着脖子吸,嘴裡像裝了排氣扇,煙灰白花花瞬間散落一地。

“我得回去了,下次再來。”他搖擺着身子走着,像喝了酒而不是吸了煙。

我還在吸剩下的半支煙,也沒有覺得甜口,隻是腮幫子暖和了不少,腦袋精神了不少,像隆冬裡喝溫水。

“喂--咳咳--”,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誰?”我環顧四周,并沒有什麼人,我跑到到床頭把燈拉開。

昏黃的白熾燈,像一盞老油燈,撲閃着黃光。

咚咚,咚咚。窗戶的玻璃上立着一隻手,敲打着。

我俯身過去,推開窗,一張黝黑的臉,嘴唇抖動着:“救,救,就我。”

他簸箕一般癱坐在地上,靠着牆台,右手捂着小腹,指縫裡還在滲出鮮血,那紅色令人恐懼。

“你…是…誰…?”我恐慌地問。

“救…救…救我…”他從牙縫裡吐出模糊的幾句話,然後就暈過去了。

我試探性地走過去,發現他已昏迷,而他體型龐大,硬朗而沉重,我挪動不得,隻得叫廚子幫忙。

“嗚哇哇…這是…死了嗎?”廚子看到這鮮血的場面,遠遠地就挪不動腳了,嘴唇顫抖。

“來幫忙,擡進去吧,剛剛還活的呢。”

“你瞧,真的還喘着氣呢。”

4

燈光下才終于清晰了,他棱角分明,皮膚顔色濃重,胡子拉碴,隻穿了輕薄的單衣,我把倉庫裡廢棄塑膠袋給他當被子蓋住。又喂了幾調羹溫水,他才終于又醒過來。

“謝…謝…”他有氣無力的聲音就像剛要熄滅的油燈稀稀拉拉冒煙氣似的。

我和廚子商量着帶點錢送他去醫院,可是又十分恐懼,萬一路上不走運,死了他可就惹了一身麻煩了。但終于又做了決定,帶他去附近的門診。

他被窸窣的搖晃驚醒,咬着牙,快速地輕吐着氣說:“别…别帶我…去醫院…不能…阿…”,話沒說完,肚子上的傷口又浸出了鮮血,潤濕了衣服。

廚子拉扯我的衣角,他看出了隐情。

“去不了醫院,想必不是正道人,咱們報局子吧。”

“應該不是啥壞人,萬一是好人有些隐情呢,那豈不坑害了他。”

“你這小娃娃,懂得什麼。”嗚,“他準是個禍害!”

“那你不用管了,我自己來。”

廚子一臉鄙夷和厭惡,悻悻然摔門而去。

我拿出救急用的一些藥品,試着處理他的傷口,剛用棉花擦了幾下,鮮紅的顔色汩汩出來又使我幾乎暈厥。剪破衣服,是一條極深的傷口,但不至于透了氣,縫隙裡幽邃的泉一般,鮮血滋潤着,黃白相間的肉外翻出來,微微顫動,底下是結實的褐紅色肌肉群,它們緊緊抱着,樣子如石頭附着紅色苔藓植物一般。

“吭…嗯…先撒點…酒精…”他強忍着疼痛,用氣息說話,“再…縫上…”

我已滿頭大汗,酒精的殺傷力使他更加蜷縮了身子,彎成一張弓一般,傷口裡的污血被洗刷出來,顔色已變淡淡的黃白。

正當我被逼無奈準備下針時,廚子推門進來了。

“你?怎麼這樣搞?把人搞死了!”

“用無痛的消毒水,也不能用線啊,可不是針線活!”

他滿眼怒氣,奮蹄的鬥牛一般氣呼呼地從懷裡掏出一個袋子,裡面是處理外傷的必備品,後來才得知他是去了三五家藥店,拼湊着買了這些東西。

噴塗了麻藥之後,廚子以他縫燒鵝縫燒雞縫乳豬的經驗,開始縫合傷口,他戴着口罩,白熾燈下如武俠劇裡的俠義深山大夫一般。直到剪斷了縫合線,才松了一口氣。

“把消炎藥給他吃了。”廚子額頭的發貼着頭皮,眼神凝重,更加如神遊大夫一般了。而我就是患者家屬,在他側身處俯身聆聽着。

廚子吧嗒吧嗒地抽煙,我也跟着抽,台階上我們好像成了親密無間的兄弟,屋裡傳來了鼾聲陣陣,我們都深吸了一口煙,他吐出煙圈,我吐出煙團。

5

“謝謝兩位兄弟救我一命。”

“謝就不必了,隻是在此不便活動,你不要随意進出。待傷口愈合,請盡快離開。”

“此間小事一樁,我倆兄弟平凡世界,不值一提。”

每當我想問他何方之人,廚子總是冷着語氣打斷我。

“兄長放心,我不會提起,若行動友善,定自行離開,大仁大義,有緣必報。”

“沒多大仁義,可是說你的傷口是怎麼回事?”我終于有機會問道。

“我名為藍丁丐,被仇家追殺,逃脫至此,幸免于難。”

他一邊對我抱拳一邊說,“學藝不精,落荒敗逃。”

然後又是一些不太明白的雲雲,我打心裡對他質疑,這是千禧年,怎麼搞的跟電視劇裡跑江湖的一樣,莫不是有什麼智商問題吧。

一向啰哩巴嗦鬼話連篇的廚子卻沉默了。

“廚子,這是什麼人?”我問道,“奇奇怪怪的,是神經病院丢了人吧。”

廚子吧嗒吧嗒地吸煙,眼神凝重,他腋下挾着油漬麻花的廚師帽,直立地倚在門框上。

許久之後。

廚子熄滅了手中的煙,啞着嗓子說:“你,不是,已經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我…我…還是…放不下她。”藍丁丐斜倚在床頭,聲音裡似乎是歉疚的滋味。

“哼,放不下?拿不起也放不下,你們都是慫包。”

“她放下了…”

“放下?放下了還有你這口氣嗎?”廚子露出寒冷的神色,“這一刀還是太輕,你也長不了記性。”

“你若是尋仇,我就在這,尋來便是,别再幹擾她了,她的淚早就幹了,心也死了,人也快了。”

“我…”藍丁丐啜泣不聲,昏黃的燈影裡,兩行眼淚淌下來。

“慫包!”廚子憤然離開,隻留下未掩上的門和陣陣陰涼的風。

“海兄弟,謝謝你救命之恩,我已無以為報。他日若得以生存,家師傳得一處宅院,雖無至寶,尤值幾兩銀錢,贈予你便是。”

“我可承受不起,藍大哥您可别說這些喪氣話,您的外傷無大礙,隻是休息整頓,很快就恢複如初了。”

“您到底是做什麼工作的?和廚子…還有,她?…什麼關系?”

見我窮追問,他也打開了心扉,或許就像後來他說的那句話一樣:往事鎖了太久,鎖已生鏽,如若再開,須斷鎖痛,回憶愁。

6

我從記事起,就在一座山上跟随師父生活,師父日日夜夜教我識字練武,成人後,得知師父乃是殺手,我也便成了殺手的傳人,待到學成下山,遊曆城市,天地大變,殺手已然化成了曆史。私人的仇恨不被承認,也沒有人再請殺手解決事端,殺手們成了黑暗勢力,被圍追堵截,消滅殆盡。

廚子是和我師父同輩的殺手,他們彼此為敵。在殺手殆盡的幾年,殺手們為了完成殺人的天職,殺手與殺手之間定了生死契約,互相追殺,以求圓滿。

廚子,他在殺手界外号“醫生”,有妙手的醫術,以袖刀為絕技,幾年前,我師父就是終于他的刀下。而我又不能把他視為目标,隻聽說他收養有一女兒,也是殺手成員,外号“醫蘭”,便暗下決心要手刃此人報仇雪恥,告慰家師。

二次下山以後,一路慌忙逃亡,關于“醫生”的消息未有分毫。絕望流浪之際,認識了她,白玉蘭,那時她也是同等模樣,窮困潦倒,本以為是平常人家,我二人同病相憐,在黃河邊上的荒叢裡開出田地,樸素生活。雖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孤寂寥落,以天地為誓,結為連理。

不久以後,我偶然見到了她的袖刀,執刀質問,得知原來“白玉蘭”就是“醫蘭”,心中苦海翻湧,可悲命運殘酷。師父的靈魂還未安息,我不敢再違背半分,訣别離開,并立下生死契約,再見面時,當拼命相殺。

一年以後,醫生上山找到我,告訴我現今殺手已無立足之地,不要執念于此了,醫蘭終日思念,淚水洗面。

“可是…我們已經立下生死契約。”

“哪有什麼生死契約,殺手已死。”

“可為什麼我們活着,我師父死了?”

“殺手已死,江湖再無殺手!”

醫生還是沒有說服我的執拗,最後他提到了我的…“女兒”,我和醫蘭的“女兒”,至今無名。

我已無名,藍不過是天,丁不過是位,丐不過是滄海茫茫窮困孤兒,師父的前三名弟子都已完成任務,魂歸西山。唯有我,孤立世間,苟且生存。

“我的女兒…她…還好嗎?”

“蘭兒照顧地周到,外孫女尚好,隻是蘭兒…面容憔悴,思念萬分,不如…”

“不必再講…不必…再講…”

我拒絕了醫生的盛情,這已是不仁不義之事,抛卻母女二人,更是喪盡天良之心。已無顔面苟存于世,便想來奔赴于她,決絕了斷于袖刀之下。

我把刺客的要義刻在骨頭上,一生必殺一人方得善終。想必她亦如此,可每次總是她刀下留情,腹背之上,唯有傷痕,沒有緻命。

見過幾次女兒,她嬌小憐愛,對我又怯又恐,像極了她的母親…

說到女兒,他涕淚交加,根本不像一個殺手的樣貌。

“殺手的血,不都是冷的嗎?”

“殺手的血,隻有殺人的時候很冷,夫妻的時候也很暖。”

7

不久以後,藍丁丐不辭而别。

我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日子逐漸冷卻下來,廚子還是那個廚子,整日地尋煙問酒,經常喝到半夜。我也終于不幸,染了煙瘾。

“臭小子,什麼話都說。”廚子晃着酒瓶呵斥道。

“藍大哥這個人就是執,固執,都什麼年代了,殺手,報警抓了他就老實了。”我也跟着呵斥。

“那豈不是連我也不放過咯?”

“放過,放過,廚子得放,要不然哪天警察來咱酒店了哪裡找到飯吃。”

哈哈…哈哈哈,幹杯!

在我渾渾噩噩的打工生涯接近尾聲時,警察真的光顧了,不過他們都全副武裝,突襲而來,老闆被蒙頭帶走,跟班的一群人也被趕上了囚車。

店面黃了,大家都在索要工錢,膽子大的幾個已經開始搬東西了,我和廚子呆呆地站在人群後面:搶到寶貝的喜笑顔開,搶不到的怒目圓睜,力氣大的在砸東摔西,力氣小的在鑽空子,撿拾地上的遺漏,領班的在大喊制止無果之後,也鑽進了辦公室挑揀殘存。

廚子示意我去後廚。

他拉來了一個大闆車,穿過油漬酸臭的水溝,來到後廚儲物的倉庫。

“搬吧,把這些全搬到咱們的小屋裡去,鎖起來,能過一段日子。”

蔬菜,水果,鍋碗瓢盆,煙酒糖茶…滿滿的大闆車。上面蓋了一層布又撒上許多腐爛的菜葉,我們也僞裝受害者跑路了。

“我要走了,這個月的工錢沒拿到,也得回家了。過幾天,我還得去學校讀書呢。”

“讀書好,讀書有用,能認識自己,能看清社會,以後的路,好走。”

“你們,都挺好。”

傳了那麼久的菜,第一次看到“廚子”和“醫生”的天作之合,說滿漢全席都毫不為過,手術後的烤鴨,确實與衆不同,斷骨後的酥雞,确實味道入髓,至于那些青菜,青青白白,爽滑鮮脆,屬廚中極品。

“喝了這杯酒,我就要走了,醫生,咱們江湖再見。”

“你莫說江湖是一片天,殺手也是在人間,若不是為了正義凜然,荊轲何必蕭蕭易水寒…”

廚子喑啞地唱起古老的調子,詞卻不能達意。我想告訴他荊轲的殘酷結局,卻也,難以開口。

“你們都是壯士。”我豎着大拇指說。

廚子回頭無人,滿頭霧水。

8

人口普查入戶登記更加火熱了,課堂上老師都開始普及要支援國家的這份工作,除了自己的家人普查,有什麼荒山野嶺的選房親戚,也可以協助普查進去。

是的,我想到了藍丁丐,他已經走了很久了,不知道現在如何了。

可就是有些人,就是最怕你忘記,一說他就來了。

周末假期,我在排隊乘汽車回家,總覺得那個司機十分眼熟。下車的時候,才辨認出來,真的就是他。

“海兄弟,别走,等我收了車,咱們叙叙舊。”還沒等我說話,他先認出了我。

“好…行…”我拖同伴知會家人我的去處。便把行李撂在汽車引擎蓋上,坐上了副駕駛座。

窗外天地已大變,220國道拓的寬闊十分,鄉間小路也已鋪上柏油,生活的速度在一瞬間加快了。

夕陽暗淡,殘存絲絲縷縷,月光淡淡,崎岖的山路蜿蜒,我們步行穿過紮人的松林,來到他曾提過的山洞。

“早就盼着你來了,我回去過多次,酒店倒閉,倉庫拆遷,見不到你,便謀了差事,迎來送往了這幾年學生,終于接到你了。”

“我有個寶貝給你,你跟我來取。”

厚重的木門被艱難地推開,洞中天地闊大,他燃起了一根蠟燭,同樣昏黃的光将流逝的光景在眼前放映開來,令人十分感歎。

轉身感慨之際,他已換了輕便的貼身衣服招呼我出門,門口有一口井,井口狹窄,月光并不能斜照進去,看不到水的痕迹,他把一根繩子在木樁上繞了三圈,遞給我。

“你可拖住了,我這身家性命可在你手上了。”

繩子緩緩滑動,許久許久,才聽見一陣嘩嘩啦啦的水聲傳來。

“我要下水了,繩子晃動了就拉我上去。”

“好。”

我的一聲回應,把井裡回蕩上來的聲音壓了下去。

繩子被來回蕩漾起來,像一陣波紋,我傾斜着身子賣力往上拉。一陣嘩啦啦的水聲,滴滴答答的水聲,大口呼氣聲,手腳攀井壁聲。

哐當,一個閃電般的影,從井口飛了出來。

他也跟着跳出了井口,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氣。

進屋吧,外面太冷了。

“拿着。”

我伸手去碰它,月光下,那是一把刀,反射着比月光更亮更冷的光芒,手心手臂的溫度瞬間被它奪走了。

“這是我師父傳下來的,上面有刻痕,一條痕,兩條命。”

“一條痕,兩條命?”

“殺一人,自殺一人,一痕兩命。”

“為什麼自殺?”

“一生必殺一人,一命百金,自殺是對主顧最好的交代。”

“短…”

“短痕為恥,是反殺;斷痕為辱,是自殺。不長不短,為他殺,尚且光榮。我師父,就是尚且光榮,是以要續上不長不短一痕。”

他脫下濕水的上衣,後背的傷口被冷水浸地泛白,條條痕痕,不比刀身上少。

“有師父打的,有她的袖刀刻的。”他轉過身,“這一條你應該非常熟悉了。”

“你們沒有再見面嗎?”

“不見了,我想通了,不見最好。”

他拿起匕首在刀上來回摩擦着,刀身晃動,反射的燭光似乎把屋子也晃動起來了,想必,是正在給他師父刻尚且光榮的刻痕呢。

“這把刀送給你,這個房子給不了你了,已經有測繪的人來過了,要收回去,我也很快要走了。”他遺憾的說着,“洞裡的東西,喜歡的你也可以帶走。”

“不用,不用。”環視周遭,正對門口的是桌椅,正中挂了一幅畫像,紙色黑黃,裂痕斑斑,搖搖欲墜。擱闆上有一些破舊的書籍,雜亂地擺放着。

“吃點東西吧。”他從隔壁廚房裡端出幾個大碗,裡面是肉菜飯的大雜燴。

“最重要的是酒,我師父做的,很多年了,原本想着‘退休’時候喝了呢。沒想到,提前退休了,無緣喝到了。”

濃重的鹹腥味瞬間彌漫口中,一陣劇烈的辣味直透鼻腔,我重重地咳了一聲。

“力氣人,吃這個習慣了。”

我端起酒來,喝了一口,以沖散辣味,酒精的味道很淡,而是一種濃濃的酸甜味,并不是什麼英雄自釀古法好酒的直覺味覺。

“明天托你個事,把這把刀送到醫蘭那裡去。她們一家人沒有什麼收入,這把刀曆經百年百戰,仍然削鐵如泥,未有鏽迹,應該能當個好價錢。”

“醫蘭?廚子呢?”

“你不?知道?”

他停頓的語調是我緊張不安起來,我現在隻想要關于廚子的一切一股腦兒地塞進我的耳朵裡。

“醫生,哦,廚子,被抓去勞動改造了。”

“他,勞動改造?”

“就你們那庫房,要拆了,他賴着臉不肯走。原本已是要給他另外一處房産的…不知是誰…查到了戶口上…直接定性為黑戶了。”

“黑戶?”

“是啊,完全黑色的人,一身黑衣,黑夜獨行,做黑暗的事,賺黑心的錢。都要成了黑勢力的典型代表,注定釘在恥辱柱上。”

“現在…人呢?”

“聽說放出來了,剛進去沒幾天就瘋了,死不讓死,活不讓活,我們這些人,我最懂了,畢生力氣,求生和求死,别無三求。”

“那醫蘭呢?你的女兒呢?”

“黃河邊,草房子,聽說也要搬了。”

是的,我也已然知道城市的車輪已經不可抵擋了,文明的大車勢必要制造出高高的煙囪,寬大的柏油路,雄偉的飛跨之橋和一座車水馬龍、急促呼吸的城市。

“你放心,這幾天一定,人到刀到。”

“海兄弟大恩,在此謝過了。”

“其實,我最想看到的,是你和醫蘭的和解。時代變了,誰還會需要雇傭一名冷兵器殺手呢?和平年代,你應該重新面對她。”

“我生來是殺手,師父之死,不敢忘卻。醫蘭之生死契約,莫敢不從。既若見面,隻談生死。”

“…我…你…”我打心裡佩服他,但是也感到十分有憾。

飯吃的差不多了,酒也飲盡,我已有醉意。

“你看!”他指着刀身給我看,“光榮要斷了。”

燈光,刀光,月光和血影一齊投進眼底,那是關于荊轲,要離,聶政的光影,閃過去,飄回來。眼前的他身上似乎也有了長長的飄帶,正被秋風一一曵起。

“這把刀送出去以後,我就要告别這個世界了。盡管這個世界有百般的好,醫蘭也有百般的好,可是,下輩子,我不會回來了。”

“喂喂喂…别這麼絕望好不好,生活,還是很美好的,你現在不也是有了自己的位置了嗎。”

“唉,即便我窮盡一生,也已經永遠找不到屬于我的生命盡頭了,茫茫人海終會淹沒我,不會有任何餘地讓我嘗試呼吸。一個雖沒有殺過人但滿懷殺人技的人,已徹底失去對生活索取的權利。”

“感謝你,曾經收留我,接受我,又幫助我,你知道嗎?每當我聽到車載收音機裡的歌聲,我都要哭了。”

他孤獨的站着,雙手拿着刀,眼神堅毅,身子挺直,就像黃河邊上蒼鹭孤影一般。

我隻有十分的沉默,不知道該如何應答,我也希望享受生活的安定和富足,但是如果真的讓我選的話,我也隻會堅定地站在他這一邊,因為這是我心裡的聲音。

9

翌日,我用粗布裹了刀,斜挎在肩膀上,那刀長度有餘,晃晃悠悠地拍打着我的脊背,初秋的風飒飒地吹,隻有爽意,想來當年每一位負刀下山的人士,應皆如此心情吧。我多麼渴盼,也成為一位行俠仗義,指點江湖,快意恩仇的俠客啊。

我把緊握的左手松開,掌心的“刀”字痕迹尚且餘存一二。

“海兄弟,我要在你左手掌留一把刀。或者說一個刀字。希望你立于天地之間,左手有刀也有刃,右手有暖也有柔,不都講鐵漢柔情嘛。”

我伸出手,他卻把匕首收了回去,又用緊緊捏住食指的拇指指甲,在我手心,緩緩刻下一個刀字。每一橫一豎都有氣力的晃動和停頓,似乎蘸滿了春秋筆法,那是熱烈而厚重,誠懇而真摯的祝福,隻是在那刀刃處非常收斂筆鋒,不求鋒利。

“放心吧,信物一定送到。”

“給我一把刀,行俠仗義江湖飄。給我一把刀,濟貧劫富煙雨遙,處大千世界,交四海朋友,義字當先,誠信為本,風雲笑傲。”

我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在下山的路上,高聲吟唱起“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詩句來。

腳下真的像是有快馬輕蹄一般,自然的景色披靡順從,心境也如蘇轼當年一般,灑脫曠達起來。

等到了山腳處,回首向來崎岖山路,高高的崖檐上,藍丁丐在夕陽裡靜默伫立,他比山高,是山的尖尖,似乎刺破了天空的流雲,風也分開兩段,幽寂的山谷裡,回蕩着惡劣的風聲,夾雜怒吼嘶鳴,天空頓然成了一片血色,如英雄的披風一般,随風搖曳。

10

往後的日子恢複了許多平靜,而又無趣,已多年沒有任何人的消息,記憶都快要淡化無蹤。而每每夢中陡然驚醒,試看左手刀影,餘溫尚在。

去年冬天的臘月,大雪突然紛紛,待雪停後,偶然來了興緻去賞雪,半路上路過一個龐大的人群。我也湊上前去。

咣咣咣…咣咣咣…

“瞧一瞧,看一看了!獨門絕招,寶劍摘月,輕燕踏雨,淩霜拈花…”

“還有我這虎虎生風的大刀,寒光熠熠,搖落星辰,翻騰大海。”

緣來是賣雜藝的幾人,一對中年夫婦,年幼的應該是他們的女兒,值豆蔻年華,加上幾路酣暢淋漓的劍招,引得衆人拍手稱贊。

圍觀的幾個中年的男子,嬉笑起哄,有幾個向銅鑼裡投硬币的,一毛,五毛,一塊,各有各的聲音,各有各的意圖。無非是期待着那幾個要命的招式,尋個新鮮刺激。有塞紙币的,掖在中年女人的帽子褶裡,趾高氣揚,催促着快快開始表演絕招。

刀光乍亮,冷風與寒光交迫,我一眼就認了出來。是那把刀,是,絕對是。是藍大哥,是醫蘭,是小妹妹,是…可她們分明都不相同,大哥過于年老,醫蘭過于肥胖且袖中空空,唯有小妹年紀尚可相提。

等着人群散開,我試探着去問他們可否認得藍丁丐,女人先開口了,完全模糊的方言,大概是不要以“乞丐”相辱之類的義憤填膺地詞彙。我又指了指刀,男子立馬收起了它,搖頭擺手,把我視為商人,避我而遠之。

三個互相攙扶的身影,在雪地裡慢慢消失,雪花又起來了,從萬米高空之外,落在臉上,落在手中,融化成一滴一滴的淚水。

我清晰地看到了,那把刀的最後一條刻痕,很短很短,對比之前的痕就像一棵卑微的小草在大樹下面偷生,怯懦而又沮喪。

“如果是自殺,那就是斷痕,折斷的,為辱。”

我緊緊地握住左手,那個“刀”字分外疼痛,嗚,何苦呢?

“殺手的使命是殺人,如果一生不能完成,那就自殺以謝罪,這是一名殺手天生應有的責任。”

昔日的語氣依然堅定地在我心底回蕩,久久不息。

我想,這或許是一個好的結局,付出生命,做自己的英雄,在這個甯靜祥和的時代,閑雲野鶴卻沒有栖居之地的時代,古老的職業就像古老的塵土,塵歸塵,土歸土,終得圓滿。

無論是誰,已老的夫婦,年幼的孩子,隻希望你們擺脫一身寒氣,得天地一隅,粗茶淡飯,溫暖生活。

11

我收拾心情,将欲回家,卻又聽得銅鑼與呼喊:

語氣粗犷而并無陌生的支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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