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八月中旬,因為官哥兒已經病得奄奄一息,月娘把自己的生日宴會都取消了。作為未來親家的喬大戶也是天天派人過來問寒問暖,還舉薦了一個有名的兒科大夫鮑太醫來給官哥兒看病,但是鮑太醫看了以後無力地表示已經回天乏術,神仙難救了。眼看着官哥兒一日一日隻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挨到八月二十三日,隻活了一年零兩個月的官哥兒終于不再痛苦,徹底解脫,離開了這個他還來不及要去擁抱的世界。
瓶兒當即就暈了過去倒在了地上,大家趕緊把她扶起,瓶兒又隻是發瘋一樣地摟着官哥兒嚎啕大哭:“我的心肝兒啊,你就這麼撇我去了,我甯願和你一道去死啊!”

她邊哭兩手邊把自己臉上都給抓破了,頭發也全散開了,誰都勸不住,還是西門慶好生寬慰她:“人死不能複生,你再怎麼哭他也活不回來啊,還是自己身子要緊”
然後西門慶又叫小厮把官哥兒的遺體擡到西廂房去停放,瓶兒見了死命護着官哥兒又大叫道:“你們擡他幹嘛?!他身上還是熱着呢!”
她這情緒一激動,人立馬又暈了過去,西門慶連忙把她扶到房裡休息,小厮們這才把官哥兒給擡走了。
這一段中瓶兒如此的動情,甚至已經進入了一種癫狂的狀态。必須要指出的是,在這裡她的身份已經不再是富婆,也不再是貴婦,更不是少奶奶,而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母親,并且還剛剛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兒子在自己懷裡咽下最後一口氣,自己卻無能為力。我們都知道,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孩子對她意味着什麼,十月懷胎的艱辛,全心傾注的心血,甚至可以說女人生下孩子的那一刻是人類最神聖的瞬間,孩子是她精髓的所在,是她生命的延續,是以人世間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白發人送黑發人,是以瓶兒此刻這種撕心裂肺的痛苦也是令我們感同身受,讓我們忍不住要為她流一把同情之淚。
但是在場的每一個人卻不可能都像瓶兒這樣的痛苦,他們所表露的悲傷情緒之中有多少逢場作戲的成分我們是心裡有數的。因為此刻每個人心裡正在撥弄的都是隻有自己才知道的小算盤,但是有一個人卻連最起碼的表面文章都不做,一點最基本的同情都不表示一下,甚至還明目張膽大張旗鼓的“幾家歡喜幾家愁”,不用猜都知道這個人是誰,金蓮!官哥兒下葬之後,金蓮每天是“抖擻精神,百般稱快”,還指着秋菊故意很高聲地罵:“你個賊淫婦!我還說你怎麼天天都是晌午,怎麼着?今天也錯過好時候了?我看你是老鸨沒了頭牌,沒戲唱了,看你還怎麼和我比!”
金蓮的房間就挨着瓶兒的房間,是以金蓮每天這麼陰陽怪氣,指桑罵槐的罵法就是罵給瓶兒聽的。可以說這個時候脾氣再好的人恐怕也已經忍無可忍了吧,一路走來我們也不指望金蓮有什麼良心了,但你能不能哪怕還有一點羞恥心啊,這個女人這會兒已經完全是喪心病狂無可救藥了!不過在說金蓮的問題之前還是需要把這整件事情重新串起來再梳理一遍。首先官哥兒被雪獅子抓傷而死這件事情絕對不可能是意外,而就是金蓮早有預謀,精心策劃的赤裸裸的謀殺!這一點從她煞費苦心花大力氣訓練雪獅子那個奇特的喂食方法就可以判定得一清二楚了,而從官哥兒滿月的時候金蓮把他抱到儀門口想要摔死他那會兒算起,金蓮這個殺人計劃從開始醞釀到最後實施中間足足有一年的時間,為了達成目标,隐忍一年,這個女人内心的決絕和骨子裡的狠勁也真是讓我們毛骨悚然,但更可怕的還不在這兒,更可怕的地方在于,我們把金蓮和其他太太對比一下,瓶兒生了孩子,玉樓月娘她們是什麼反應呢?和金蓮一樣,首先也是嫉妒,玉樓還為此說了不少風涼話,這也很正常,畢竟表面上大家是姐妹,但私下心裡都明白西門慶隻有一個,僧多粥少,大家其實就是競争關系,有嫉妒情緒也是人心的常态,這本身并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但是接下來,玉樓她們的反應也就到此為止了,月娘和雪娥甚至還特别喜歡官哥兒,她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是金蓮這種處心積慮要搞謀殺的反應,而且我們話再說的難聽一點,就算她們也有想要謀殺官哥兒的心,但這種念頭最多也就一閃而過,埋在心裡罷了,也就隻有金蓮,有了殺心以後居然就真得付諸行動,真得動手了,這又是為什麼呢?
金蓮殺武大
法國著名的人類學家帕斯卡博伊爾(Pascal Boyer)認為在人的認知形成過程中,儀式化(ritualization)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我們可以舉一個例子來說明這一點,為什麼全世界所有的婚禮一定都是非常莊嚴非常隆重的?很簡單,婚禮前上花銷巨大的聘禮嫁妝(車房财産等等),婚禮當中繁瑣的過程(酒會舞會宣誓儀式),以及婚禮最後由親友或者牧師作為見證人,所有的這些“麻煩”事實上都是在保護婚姻,因為這一切儀式化的複雜程式和巨大花費都是在給新郎官和新娘子不斷的潛移默化地強化灌輸一點:結婚既然如此的不容易,那就幹脆别離婚了,而且我們再說的難聽點,婚禮現場所有的在場者都是目擊證人都是“精神綁架”,婚禮中所有的花銷以及聘禮嫁妝都是“物質綁架”,兩者共同的潛台詞就是“你倆要敢離婚這些目擊證人和花出去的錢都跟你倆沒完”,是以結婚一定要經過婚禮這麼一個儀式化的過程不隻是“遵循傳統”那麼簡單,這是有深層的社會學原因的。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可以了解為什麼這些太太裡面隻有金蓮敢這麼明目張膽無法無天的搞謀殺,因為金蓮在此之前已經親手殺過人了(武大),而且不但逃脫了應有的嚴厲制裁還為此還得到了極大的好處,是以對于殺人慣犯來說,“不能殺人”這個不管是道德層面還是法律層面都極度莊嚴的充滿儀式感的信條在他們殺掉第一個人的時候事實上就已經不再有震懾力了。在這個段子裡最可怕的東西不是說金蓮這個謀殺的計劃本身有多麼歹毒有多麼陰損,最可怕的地方是她敢于肆無忌憚的搞謀殺,這一點本身才是最可怕的,而我們再把金蓮的這種肆無忌憚擴充一下,擴充到整個家族,再從這個家族擴充到當時的那一整個社會,在我們痛斥金蓮的歹毒無恥的同時,我們也要明白是什麼樣的環境造就了這樣一個瘋狂至極的女人。當這個社會,上到蔡京這樣的朝廷要員,下到棋童玳安這樣的下人走狗,近到西門慶這樣的買賣商人,遠到王姑子這樣的佛門尼姑,當所有的人都處于一種肆無忌憚的狀态的時候,當所有的人都已經不再有“儀式化”的敬畏的時候,他們自己又何嘗不是另一個金蓮呢,是以一個“莊嚴的儀式化信仰”已經損失殆盡的社會必然會造就出千千萬萬的喪心病狂的“金蓮”,這兩者是相輔相成,成對出現的,這才是最讓我們感到可怕的地方。
不過除了這些之外我們還有一個疑問,那就是在官哥兒被暗算這件事情裡面所有的人都知道金蓮就是殺人兇手,那麼為什麼西門慶隻是摔死了作為“替罪羊”的雪獅子,而沒有具體要怎麼收拾金蓮呢?這到底是為什麼呢?我們下回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