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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王祥夫:珊瑚堂帖

作者:幹爽的高地
散文|王祥夫:珊瑚堂帖

珊 瑚 堂 帖

文| 王祥夫

補記香瓜

  香瓜是夏天的水果,香瓜一下來,正是夏天剛剛開始,香瓜一收場,夏天也就過去了。香瓜據說是不能把它放在水果裡的,但人們像是習慣了,總是把它放在水果裡邊。在這裡要說一句的是,民間的水果這種說法應該是相對幹果而言,是以這麼一說,香瓜是可以放在水果裡邊的。香瓜很少見有人把它幹制成果幹樣的東西,但腌香瓜卻實在是一樣味道很不錯的醬菜,好像是著名的保定醬菜裡邊就有一種醬香瓜,保定的醬菜是向來很有名的,用小簍子裝的那種,我個人認為保定的醬菜比北京六必居的醬菜要好,六必居的醬菜太鹹。倒是北京韭菜園的醬黃瓜實在是一樣美味,以之下一碗白米飯,可真是比吃肉都香,或者是早晚喝粥,韭菜園的醬黃瓜可以說是最好,我的朋友靜泉不但是酒喝得好,也會腌香瓜,他把他腌的香瓜送我幾枚,下飯實在是好。

  說到香瓜,内蒙的巴盟香瓜是我們那一帶能吃到的最好的香瓜,甜是肯定的,而其香卻更不能讓人忽視,家裡買幾個巴盟香瓜放在那裡,那香味會一會兒一會兒地飄到你的鼻子裡邊來。其香氣不比每年春節前後的佛手和木瓜還有香橼稍遜。隻是夏季的香瓜不宜久放,也隻能聞一兩天,如果不吃,是很快就要壞掉的。

散文|王祥夫:珊瑚堂帖

  夏天的水果裡,香瓜的香氣實在是讓人喜歡,如果它是冬季的水果——這裡又在說水果了,因為它們不是幹果,是以就隻能把它叫水果,比如它上市的時間正好是年前年後,那我想人們對佛手和木瓜和香橼的喜歡會大打折扣。

  因為今天的案頭正好放着兩個皮色發白的巴盟香瓜,香氣是一陣一陣的,是以不免要記一下香瓜。香瓜雖可以做醬菜,但一旦把它做成了醬菜,其香氣是一點點都讓人聞不到,隻是格外地脆嫩好吃而已。也隻是醬菜了。

  案頭的這兩個香瓜,計劃明天就要把它吃掉,此刻聞着它,覺得自己像是還在夏天裡,其實立秋已經有半個多月了,雖然此刻還在扇着扇子。

散文|王祥夫:珊瑚堂帖

冬日火爐

  過去的時日,事事物物在當時都覺不出它的好來,可時間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它過得可真快,不知不覺十年就過去了,不知不覺二十年就過去了,不知不覺又三十年!好家夥,因為時間的流逝,它會讓你忽然覺得過去看上去那麼普通的東西竟然會是那麼好,那原來也是可以讓人懷念的,比如過去家家戶戶必有的火爐子,現在是很少見了,但是在過去,到了冬天家裡若是沒有火爐子,真不敢想這個冬天會怎麼過。過去去學校上課,到了冬天,值日的要早早去把那個爐子生起來,那時候的教室裡邊,是在教室的後邊地上吧,總是放着一堆柴草,再有就是一小堆煤。值日的去了,先要把爐子裡昨天的灰燼收拾一下,學校的火爐子照例是比較大,爐膛的那個落灰的篦子是活的,可以往外抽,也可以往裡邊推,一抽一推一抽一推,爐膛裡就幹淨了,然後是把柴火放進去,柴火上邊再放上幾塊炭塊兒,先少放一點,不能把柴壓死了,若是把柴壓死火就升不起來了,柴和炭塊放好後便用紙點着了去引它,從爐子下部去引,若是在家裡,是會用桦樹皮去引的,那時候,人們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找來的那麼多的桦樹皮,冬天快要來的時候就能聽到賣桦樹皮的人來了,推着那麼個車,車上是一捆一摞的桦樹皮,一捆多少錢,一摞又是多少錢,商量好了,買回去用來引火。那時候的冬天,天也像是比現在冷,站在學校的操場上,“一二、一二、一二、一二”地喊着做操,天那個冷啊,每個人嘴邊都是棉花糖那樣的一大團呼氣,天那個冷啊,每個人都被凍得又是蹦又是跳,天那個冷啊,每個同學的手都伸不出來了,每個同學的手上都戴着棉手悶子,是叫棉手悶子吧?是這麼個叫法吧?兩個棉手悶子被一根布帶連着,平時就挂在脖子上,有時候它挂在前邊礙事,就把它在身後打個結,走路的時候跑步的時候,它就在屁股上一颠一颠。那時候的冬天,每個同學都得有個手悶子,沒有這棉手悶子可怎麼過冬?學校操場上的那個風啊,那才叫“北風”,操場邊上的那排楊樹讓刮得受不了喽,“唰唰”地響,“唰唰”地響,但它們努力挺着,都努力挺着。因為樹上的樹葉早就被風吹光了,沒了樹葉,樹就不那麼搖了,它們在強勁的北風裡挺着,發出“唰唰唰唰”地響聲,這才叫幹冷幹冷的冬天。忽然,什麼在響,“啪啪啪啪”地響,這響聲從腳下響起,一直響到遠處去,低頭看看,腳下凍得鐵硬的地上早已經裂開了一指寬的縫。地被凍裂了,老師說這天可夠冷的,就别在操場上體育課了,同學們回教室吧。老師放話了。這節體育課就馬上變成了手工課。體育老師就變成了手工老師。在暖烘烘的教室 體育老師教同學們做手工,一般也就是折紙,用紙這麼折一下,那麼折一下,折出各種的花樣來,比如折輛車,比如折匹小馬,多少年過去,現在到了端午節,我還會用各種顔色的光面紙折小馬,或折個蟾蜍,或折個蠍子,或折個大公雞,這都是體育老師教我們的。我還會折火爐子,那種小爐子,中間是空的,這讓我想起冬天來了。現在已經看不到那種火爐子了,我喜歡的那種鑄鐵小火爐子,生了火,在上邊坐把鐵壺,鐵壺裡的水快開的時候會“吱吱”響着,那聲音,簡直就是一種吟唱。回頭看看母親種的那盆蔥,真是綠,冬天的那點綠可真是好看。

  這樣的冬天真是讓人懷念。

散文|王祥夫:珊瑚堂帖

雨天談酒

  因為從一早就開始下雨,雨不大,是若有若無地下着。朋友便說這樣的天氣我們何不去喝酒?想一想也是,這樣的天氣做什麼好呢?天色昏沉沉的,雨是無邊無際。這樣的天氣對老和尚來說念經是件好事,常記在峨眉山洗象池,也是下着這樣的雨,幾乎是聽了一夜的老和尚敲木魚,當時還想,出家人難道是一夜地不睡嗎?其實老和尚不可能是敲了一夜的木魚,隻是那樣的雨夜讓人特别地容易犯困,在雨聲和木魚聲中人其實早就睡了過去,但迷迷糊糊中還以為自己是醒着,雖然是睡了過去,但那聲音總還是在耳邊,那雨聲好像和不緊不慢的木魚聲來得特别協調。再就是在鄙鄉那個十分著名的華嚴寺,華嚴寺分上下院,我經常去上院和老和尚坐坐,也不說什麼,就那麼坐着。因為下雨,那天我在方丈的辦公室裡暫時地避一避,且就叫它辦公室吧,和尚也是要辦公的,據說還要成立什麼黨支部,這都是十分新鮮的事,也讓人一時想不清這到底是什麼事。方丈的辦公室外種了不少花,有鳳仙花,還有到處可見的那種顔色深紫的大麗菊,還種着菜,白菜一棵一棵站在那裡,還有架豆,架豆開花特别地紅。在雨天裡,雨無論怎麼淅淅瀝瀝地下,也不妨礙它們的開花,我從窗裡看着窗外這開滿紅花的架豆,耳邊是不絕的老和尚的念經聲,我想聽清他念的是什麼,結果是一句也聽不出來。這真像當下的許多事情,有人天天在那裡把同樣的話不停地說來說去,其實就等于沒說,用我們鄉間的一句話是:狗在放豬屁。下雨的日子裡,如果是整整地要下一天,那可真是應該喝點酒了。天如果比較冷的話,那就喝白酒,如果雖然是下着雨而天氣還十分潮熱,那就不妨來幾壺紹興酒,并且是燙一燙為好,菜呢,茴香豆花生米足矣,這樣天氣的喝酒并不能像擺宴席那樣七個碟八個盤,要是那樣的話就沒有一點點趣味可言了。雖然我們生活在一個毫無趣味的社會,但我們喝酒還是要那麼一點趣味的,尤其是下着這樣的小雨。

  看天色,這小雨還會下下去,雖然這樣,但它并不影響我們的喝酒。

散文|王祥夫:珊瑚堂帖

苦夏帖

夏天之難過,有一個專用名詞是“苦夏”,但你要是看一看專門以割麥子為生的麥客你就不會以為自己的夏天是怎麼苦了,麥客不是人人都可以當的,首先那熱你就受不了。但我們可能誰都不準備去當麥客是以不說也罷。苦夏之苦首先在于人們到了吃飯的時候都沒什麼胃口,與鄙人同鄉的鄧雲鄉先生說,到了夏天最好是喝粥,粥菜便是鹹鴨蛋,當然腌制過的鹹雞蛋也可以,但你不可能一日三餐都在喝粥,是以還要吃些别的,比如面條,那就一定要是過水面,面條煮好撈在涼水裡過一下,然後拌以麻醬黃瓜絲再來一頭新下來的大蒜。北方在夏天要吃撈飯,那一定隻能是小米飯,蒸好,過水,菜是新摘的瓜茄之屬,這個飯也不錯。南方人的大米飯是否也這樣用涼水過一過再吃?起碼鄙人沒這樣吃過也沒聽人們說過有這種吃法。但鹹雞蛋确實是下粥的佳品,而這鹹雞蛋也隻是腌幾天就吃,不能腌久了,鹹到讓人咧嘴就讓人受不了,常見有人把一枚鹹雞蛋分兩回吃,在鹹雞蛋的一頭先用筷子弄個洞,吃的時候把筷子伸進去一點一點吃,吃一半,再找一小片紙把這鹹雞蛋的口封好,下一次再接着吃。

在夏天,天氣最熱的地方唯有一個地方能讓人好受一些,不知是讀誰的小說,像是貫通兄的小說吧,主人公病了,發燒發得十分厲害,又是夏天,大夫就讓人把他扶到家裡的大水缸靠着缸坐着,這不失為一種取涼的好做法。小時候,看王媽做涼粉,把攪好稠糊狀的粉膏用鏟子一鏟一鏟地抹到水缸的外壁上,不一會兒那粉皮就可以從缸壁上剝下來了,也就是做好了,買回來的黃瓜洗好了扔到大水缸裡,拿出來吃的時候是又脆又涼,還有那種粉顔色的水蘿蔔,也是洗好了放在水缸裡,還有西瓜,整顆放在水缸裡讓它涼着。這必須是那種大水缸,我的父親大人,曾把買來的鲫魚十來條地放在缸裡養着,我對那水便有些嫌惡,父親大人反說把魚放在水裡水會更好,雖然用那水做出來的飯并沒有什麼特别的味道,但我亦是不喜。後來那魚終被慢慢吃掉。家裡的水缸,一年也是要洗上幾次的,那樣大的缸,洗的時候隻有放倒,這便是小孩子的事,鑽到缸裡去,裡邊真是要比外邊涼快許多。

那種大缸,現在在市面上已經見不到了,茶館裡偶爾還能見到,種幾株荷花在裡邊也頗不難看。

散文|王祥夫:珊瑚堂帖

一條大炕波浪寬

  小時候,我們家住的那個院子可真是深沉闊大,院門隻開在北邊,那兩扇院門亦是闊大,關時要兩個人同時推動,剛剛住進那個院子,那兩扇大門夜夜都要關攏,“吱呀”推動,“哐啷”關定,大門上開得一個小門,小門便輕便許多,夜裡有人出入,隻需輕輕開合,院子的南邊原來亦有兩扇門,後來卻被勞工用青磚封死,院子大,是東邊三排,西邊倒是五排,每排皆有七戶人家,晚飯時節,家家炒菜煮飯,炊煙從屋頂漫上去,又再平下來,平地亦有煙岚之氣,這是夏日,院子東邊隻是一道護城河,河邊長兩排青楊,每到黃昏時,樹上栖落鳥雀成百上千,叫聲稠密響亮,聒噪中亦有說不出的喜氣。青楊樹下矮的那一排是紫穗槐,紫花黃蕊,花雖小,卻有尊貴氣,雖是草木,卻有錦繡之質。從我家住的大院子出去,往東,便是護城河,當地人隻叫它“壕”,若再加一個字,就是“城壕”。夏天漲大水,白茫茫一壕水與兩岸平齊,隻見燕子貼水飛。

其實,我是想說說土炕的,因為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忽然就讓人想念起土炕來了。那時候,家家都是土炕,幾乎是沒有睡床的人家。炕的好在于不會你一有動靜它就“吱呀”作響。一條大炕睡五六個人,五六條被褥相挨着一字鋪開,真是花團錦簇,民間的尋常日子亦是有紅有綠。是以,即使是數九寒天,睡在上邊也是暖乎乎的。這樣的土炕,一般分南炕和北炕,南炕就在屋子的南邊,太陽整天都能照在炕上,北炕自然是在屋子的北邊,一般來說,炕的面積要占到屋子的三分之一。也有一間屋子裡有兩條炕的,叫南北炕,這樣一來,屋子中間的地方就小多了。一間屋裡有兩條大炕的人家一般是人口多,比如說,老父母睡南炕,孩子們或小兩口睡北炕,拉滅燈,誰也不知道對面炕上在做什麼,好在炕不會像床那樣發出什麼響動來,這個你是知道的。古時候的入洞房,簡直就不能想象裡邊是一張床,最好的洞房我以為應該是陝北的那種窯洞,窯洞是圓頂,炕照例是要占到整個窯洞的三分之一,外面下着雪,刮着風,你睡在這樣的土窯洞裡的炕上,該是多麼地溫暖,多麼地惬意。在北方,最小的炕是“棋盤炕”。這種炕一般都在堂屋裡,它隻占堂屋的一個小角,這個小炕一般都是和竈相連着,北方的土竈一般都是兩個竈孔,前邊在炒菜,後邊的那一個竈孔上的小米稀粥也許早已經熬好了,或者是正在煮着一小鍋磚茶,滿屋子的磚茶味,磚茶是什麼味兒,還真不好說。這樣的炕上可以放一張小飯桌,一家人坐在上邊吃飯是很合适的,但你必須要學會盤腿,一頓飯吃一個鐘頭,你得盤一個鐘頭的腿,要是喝酒,而且是喝慢酒,比如從晚上六點喝到十點,你照例得盤四個鐘頭的腿,這是要有功夫的。這樣的炕,也隻能睡一個人或兩個人。在北方,客人來了,主人便會馬上說,“上炕上炕,快脫鞋上炕。”這話現在是聽不到了。因為即使是在北方,現在人們也很少睡炕了。

  那一年,老金從上海來我家,記得他說,你要是想在屋子裡盤一條小炕的話,你就打電話給我,我帶上瓦刀來給你盤條小炕。可見,他是知道炕的結構的。我現在還在想,什麼時候去鄉下買一個院子,到時候請金老兄過來盤一條小炕。會盤炕的人現在已經不多。炕盤不好,生起火來會“打嗆”,“轟”的一聲,像是什麼爆炸了,屋子裡馬上都是黑灰,或者是煙不從煙囪裡出,而是都冒在屋裡。而最可怕的我認為就是“打嗆”,“轟”的一聲,有時候會把竈上的炒菜鍋都給掀起來,你都會懷疑是不是有人在竈裡埋了定時炸彈。

  小時候,我住的那個大院子的家裡有兩條炕,裡屋是大炕,外屋是小炕,就是我說的那種棋盤炕。父親和朋友總是在外屋小炕上喝酒,動辄一喝就喝到後半夜,外邊的雪,紛紛揚揚早已是一兩尺深……

散文|王祥夫:珊瑚堂帖

瓜蒂帖

  湘人誰堂用瓜蒂治印,居然連邊款都賞心悅目。遂在一次吃飯的時候請國祥去找瓜蒂,國祥把瓜蒂從新昌拿到北京,是那麼一小袋子,把瓜蒂一個一個放在那裡看看,突然就想起了我的父親,想起父親種瓜的舊事。一時像是坐在露天裡看老電影,天上有星光閃爍,故事人物卻皆在影幕上。

  父親人是爽然的,遇事卻又傻孜孜。饑荒年,院子裡人人都拖着個平頭鍬去争着開一片地,因那時的家住在古城牆之下,父親便也随着去開了一片,卻開在城牆之上,父親在城牆之上開地,我們站在下邊,嘴一時張多大,看着鴨舌帽的父親在城牆之上把鎬頭一揮一揮,這個片子一放就是四十多年,現在在腦子裡過一過還是有聲有色。父親那時幾乎天天都在說:“怎麼還不下雨啊?怎麼還不下雨啊?”

  古人說“瓜果梨桃”,瓜總是排在第一位,瓜說來也算是個莊稼,但瓜是能爬能跑的莊稼。在院子裡種瓜,瓜一爬兩爬就上了房,起碼是在我們那個院子裡,那時候幾乎是家家戶戶都在種瓜,瓜的好就好在可以當飯來吃,懷裡抱一個其大無比朱紅色的瓜,真是讓人喜悅。

  我小時候手裡經常玩的一個玉牌子,是一個胖小子背了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瓜,後來才知道這塊玉有講究,叫作“萬代福祿”,後來不知把這個玉牌子脫手送給了哪個朋友。

  我母親,喜歡玩葫蘆,先選好她喜歡的,然後用碎玻璃把青皮去了,接着就是整日沒事用手玩那瓜,那瓜一天比一天紅,記得忽然有一天母親手裡的葫蘆上的葫蘆蔓不知怎麼給弄掉了,母親很不高興。便再找一個,再重新刮皮,再看着它在手裡日漸紅起。這是那種可以拿來做瓢的葫蘆,民間的名字卻隻叫它“瓠瓜”,瓠瓜嫩的時候可以吃,炒雞蛋,顔色真是嬌氣。而可以當飯來吃的那種瓜卻是南瓜,可以長極大,砍它時刀要舉過頭頂。冬天下雪出不了門,母親有時候會炒南瓜籽給我們吃。炒時會突然抓一把山楂片放在瓜籽裡一起炒,或者就再抓一把從老家寄來的那種小榛子,一時鍋裡“噼噼卟卟”好不繁華。窗外雪真大,像一匹瀑布,直從視窗挂下來。

  種瓜和種其他莊稼不一樣,不必非得有幾畝地才行,房前房後種幾棵,它自己會慢慢爬到房上去。謝國桢的堂号叫瓜蒂庵,我喜歡。誰堂以瓜蒂制印甚是精彩,我亦喜歡。外國短篇小說中有一篇題目叫作《存根》的,是講瓜與瓜蒂的那麼一篇小說,很妙,我亦是喜歡讀。

  那一年去北戴河,碣石園裡的一個長廊,說是長廊,實際上是一個拱形的大瓜架子,上邊結滿了大大小小的瓜,朱紅碧綠真是好看。

散文|王祥夫:珊瑚堂帖

斑竹記

  竹子雖好,但山西是個沒竹子的省份,但陝西有,西安有一處地名就叫作“竹笆市”,那地方專門賣竹子,滿坑滿谷都是用竹子做的用具,從小闆凳到大床。說到竹子,北京也有,但不多,都是細細的那種,廣東音樂裡邊有一個典子叫“紫竹調”,歡愉而好聽,這支典子是歡愉,而不是歡快,聽起來雲淡風輕。說到紫竹,傳說中的觀音大士和她的白鹦哥就住在紫竹林裡,紫竹好,綠葉而紫竿。

  竹子在民間庸常的日子裡與人們的吃喝拉撒分不開,過去打醬油打醋打油的提把就都用竹子做,經使耐用,好像總也使不壞,竹筷子竹飯鏟更不用說,還有竹躺椅竹床竹凳等等,大者還有竹樓和竹橋。如在炎炎夏日,晚上抱一個竹子做的“竹夫人”入睡,一時有多少清涼,要比空調好。用竹子做東西,比較有創意的是日本茶道大師千利休,他用一截竹筒做的尺八花插至今還收藏在大阪藤田美術館,大阪藤田美術館還收藏了元伯做的竹船形花插,也是一段竹子,以這樣的花插插花樸素好看。

  說到竹子,不好統計世上的竹子到底有多少種。我以為可以入盆栽的“龜背”和“羅漢”其實并不怎麼好看,我以為最好看的竹子還應該是斑竹,斑竹又分多種,常見的是梅鹿、鳳眼、紅湘妃。這三者,要說好看還要數紫花臘地的紅湘妃。我在家喝茶或品香向來是不設席,是随随便便,但有時候會剪一枝竹枝插在瓶裡,我以為這個要比花好。

  湘妃竹之美是病态的美,是受了真菌感染,慢慢慢慢生出好看的斑來,古人的想象畢竟是不同凡響,把竹上的斑斑點點與舜之二妃聯系在一起。古書《博物志》記雲:“舜二夫人曰湘夫人,舜崩,二妃以涕揮竹,竹盡斑。”湘妃竹之稱始成立。湘妃竹分紅湘妃和黑湘妃,紅湘妃之好是讓人一見傾心。現在市上的紅湘妃很少見,一支紅湘妃香筒動辄千元,前不久有清代紅湘妃臂擱拍出驚天之價,區區片竹,拍了二十五萬元。說到文玩,紅湘妃着實是雅,但這雅是養出來的,要主人把它經常帶在身邊,玩玉有“脫胎換骨”一說。玩湘妃竹也當如此,玩久了,紅湘妃骨子裡的韻味才會煥發出來。

  紅湘妃竹很少有大材,“愛竹堂”近來示人一紅湘妃臂擱,地子雖不夠黃爽,但尺寸卻少見。十多年前,我曾定制紅湘妃筆杆做毛筆百支,自己沒用多少,都送了朋友。現在如想再以紅湘妃做筆杆或者已屬颠倒夢想。

  紅湘妃好就好在少,要是多了,遍地都是還有什麼意思?

騎驢帖

  酒别之後,想必你這兩天應該到了黃河壺口一帶。因為你是南方人,對這裡不太熟,是以我要告訴你,你要在還沒到壺口的時候就最好下車,不要一路黃塵滾滾地隻顧坐他們的公共汽車。然後,你聽我的,雇一頭小毛驢往那邊走。古人遊山玩水喜歡騎驢,騎驢的好處是可以一路慢慢行來,一邊走一邊看看四周的風景。沒有騎過驢也不要緊,過去小媳婦回娘家或者是去趕集都是騎小毛驢的,新疆不缺高頭大馬,但新疆的庫爾班大叔要去北京,那麼遠的路據說也是騎着一頭小毛驢。還有就是古人,是陸遊吧,給我們留下這麼一句詩,“細雨騎驢入劍門”也是騎着驢。小毛驢的好處在于,一是它不高,二是它不會動不動就奔跑颠簸。三是騎驢的方法和騎馬大不一樣,騎馬你一定要兩條腿夾住馬的身子,這樣的騎姿堅持久了,兩腿内側會很難受。而小毛驢的騎法是,怎麼說呢,要側着身,就像你去北方人家裡做客,是側着身子坐在炕上,而不是兩條腿分開八字形坐在那裡。這樣騎驢的好處還在于你可以很輕松地就從驢背上跳下來,是以說,騎驢遊山玩水其實是很惬意的。

散文|王祥夫:珊瑚堂帖

壺口瀑布雖然有名,但我以為它是不能稱之為瀑布的,隻不過是黃河流到了這裡便忽然掉到了一個巨大的溝裡,我說壺口瀑布那地方是個溝一點都不誇張,我們習慣看到的瀑布都是從高處往下跌落,古人畫裡經常畫到的三疊或五疊瀑,這你是知道的,是從高處往低處傾瀉,這才是瀑布,說到瀑布,我個人還是喜歡廬山的,一匹白練樣的從山上直挂下來,也真是好看,我不太喜歡疊來疊去的那種,而如果入畫,也許還是要數後者好。再說到壺口瀑布,因為它是在平地上的一道溝,它甚至都不能說是一道峽谷,峽谷是要有寬度和深度的,而壺口瀑布它都不夠。我認為它隻是一道溝,而那從北邊流過來的黃河水一旦到了這裡就突然都掉到溝裡去了,說它是瀑布可真是有點勉強,但說它不是瀑布你一時又不會想出什麼新鮮的名詞。看壺口瀑布最好是要下到下邊去,下到比水準面低兩三米的地方,也就是接近水面的地方仰着頭往上看,這麼看,壺口瀑布才有那麼點像是瀑布。

馬上老弟,你是第一次到山西來,是以,你不必急着趕路,最好放慢點速度,而且不要總是坐他們的公共汽車,不要總是一路黃塵地奔駛。你記住我的話,在一進山的那個地方就下車,雇一頭當地老鄉的小毛驢,想必你也看到了,那地方有不少小毛驢在那裡等着,當然也有馬,但你最好不要騎馬。現在是夏天,天雖然熱,但騎小毛驢還是很舒服的,如果怕曬就打把傘好了,不過一個大男人騎在驢背上打把傘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是以我的意思是曬就不妨讓它曬曬,你一年四季在屋子裡爬格子,曬曬太陽也好。如果實在熱得不行,你可以讓小毛驢小跑幾步。這麼對你說的時候,我忽然都想去騎騎小毛驢了。

  最後我要說的是,你騎小毛驢的時候最好也要抓好缰繩。這邊側着身騎累了,不妨再換個方向,朝那邊側着身子再騎騎。好了,我不再多說了。

愛貓說

鄙鄉有一種說法是“貓有九條大姑娘的命”。這實在是令鄙人感到困惑,留意各種雜記稗史,至今都查不到這種說法來源于何處或者是有什麼好的故事傳說可資考證,關于貓,民間還有一種說法是人死之後一定不能讓貓在死者的身上跳來跳去,據說河北香河縣的一個老太太被貓跳了那麼一跳便忽然活了過來。貓在古埃及是神物,我至今收藏幾串古埃及的青金石項鍊,上邊便是一個一個的貓。關于貓,在民間有許多說不完的故事,比如黑貓的避邪,據說很靈,我現在家裡就養着一隻純黑的貓,因為我住在樓房的最高層,是以既不能像住平房那樣讓它自由來去,又不能像遛狗那樣天天帶它下樓去散步,是以隻好由它跳到樓頂之上去遊蕩,今年春天的時候,這隻黑貓連連在屋頂之上捕殺了四五隻小麻雀。那些麻雀都住在屋頂的紅瓦片之下。黑貓在西方,也是常常被作為幽靈的化身,貓其實并不是我們本土的産物,據說是當年由張骞出使西域所帶回來的。那麼,關于貓有九條命的說法,《印度神話》裡是這樣講:很久以前,有一隻老雄貓在一座廟宇門口打盹。據說它的前生是一位退休的數學家,平時做事總是心不在焉而且生性懶惰。它的生活除了吃飯外就是偶爾睜開眼睛數數附近有幾隻蒼蠅,然後又回到它的夢鄉中去。有一次,掌管動物壽命的希瓦之神恰巧經過。他被這隻老雄貓的優雅體态深深吸引,希瓦之神問這隻老雄貓:“你是誰?你會做什麼?” 老雄貓正在打瞌睡,它嘟哝道:“我是很有學問的老貓,我很會數數兒。”“妙極了,那你就讓我開開心,為我數數兒吧。”,希瓦之神說。老雄貓兒伸個懶腰,打了一個呵欠,然後慢慢開始數:“一、二、三、四……”剛數到七,老雄貓又已經快睡着了,數到了九,它幹脆打起呼噜來。“既然你隻會數到九,”偉大的希瓦之神拍拍這隻老雄貓說:“那就賜給你九條命吧。”從此,貓便擁有了九條生命。

散文|王祥夫:珊瑚堂帖

一般來說,神話故事在口口相傳的流轉中總是會被講述者添油加醋以使它更加好聽,印度神話中并沒有說貓的九條命是姑娘的命,而到了中國,那九條命卻變成了姑娘的命。姑娘的命也好,一般的粗糙的男人命也好,九條命相加說明它的命大,但貓的命大,也許隻是在印度或是在古埃及,而在中國的廣東,貓一旦去了那地方哪還會有九條命,恐怕連半條都不會剩,往往會變作人們的盤中美味.

鄙人少年之時家裡曾蓄養一隻黑灰條紋的狸貓,沒事的時候它便會伏在我的枕邊呼噜,保姆李媽說貓在念經呢。那年在四川峨嵋的洗象池,我們在那裡吃素齋,一隻老貓就伏在菩薩前用各種布片縫的拜墊上打呼噜,老和尚說這隻貓慧根很深,是在那裡做功課。老和尚這樣說,我也隻好這樣聽。在我十七八歲的時候,因故住在廟裡,老和尚蓄有一黃狸,這隻黃狸肥且貪睡,整天卧在那個拜墊上呼噜不止。老和尚的說法和四川峨眉山洗象池的老和尚的說法簡直是如出一轍,說這隻老黃狸是在那裡做功課念經,但它念的是什麼經?老和尚卻不曾說過。而終于有一天我看到它嘴裡叼着一隻血淋淋的老鼠從外邊跑進來,那天正下着雨,我看着它一頭鑽到供桌之下去念它的美食真經去了。

散文|王祥夫:珊瑚堂帖

羊雜割帖

季的長詩《王貴與李香香》中有這樣一句:“大米幹飯羊腥湯,主意早打在你身上。”每讀至此,我都忍不住想笑,信天遊的上句與下句看上去兩不挨,卻是幽默得緊,我常想作者李季自己讀到這裡是不是也會笑?隻這兩句,上一句什麼意思?和下一句又有什麼關系?“大米幹飯”“羊腥湯”“主意早打在你身上”,它們之間有什麼關系?說不來,但總讓人覺着妙好。

陝西把羊雜湯叫作“羊腥湯”,腥者,香也。有人愛吃爆肚,就是要吃那一口腥香;有人愛吃鹵煮火燒,也是要吃那一口。北京賣爆肚的小店裡也有羊雜,所謂羊雜就是裡邊羊的下水,什麼都會有那麼點兒,羊心、羊腸、羊肚、羊肺。我喜歡吃太原的羊雜,在太原,叫法一變,不叫羊雜而是叫“羊雜割”。是整鍋煮整羊,羊肉撈出放冷快刀切大片,紅紅白白大片大片的羊肉碼在那裡真是好看,且引動你的食欲,還讓人想喝那麼一點,吃羊雜割,抿幾口酒,那酒也隻能是燒刀子,從沒見誰吃羊雜而喝啤酒,喝曲酒也像是不大對路。太原的羊雜割好,好就好在鍋大湯濃,整隻的羊在鍋裡釋放它的鮮美!你買二兩羊肉回家試試,再煮那湯也不會鮮美到哪裡去。用這樣的湯做羊雜割豈能不好。“羊雜割”這三個字由來已久,可以一直追溯到元朝,元雜劇裡邊就已經有“羊雜割”一說。雜割的意思就是什麼都有,雜,不單一,太原是個有古風的地方。

我喜歡吃羊肚兒,是以一讀《感天動地窦娥冤》,馬上就明白張驢兒的老子果真要死,實實因為那羊肚湯是太好喝。我常常去買兩副羊肚,或者是三副,卻很少隻買一副,買兩三副羊肚,把它整治幹淨,不用水,隻用面粉,把羊肚裡裡外外細細搓到,搓一回,然後再用面粉,再搓一回,羊肚整治好,把面粉抖掉,略用水沖,再挑去内膜上的血絲和油然後下鍋煮,煮的時候任何佐料都不要放,直把兩三副羊肚煮到稀巴爛,吃的時候,隻須蘸一點微鹽,這樣的羊肚,真是鮮美。而那煮羊肚的白湯,喝的時候要放大量的芫荽,還要放胡椒粉,如果有的話,再放些韭菜花兒,這就是羊腥湯,隻有煮羊肚的湯才叫羊腥湯,以其澆大米飯,真是不錯。而煮羊肉的湯卻隻能叫作羊湯或羊肉湯。煮羊肚的要訣一是湯裡什麼佐料都不要放,二是不能隻放一副羊肚,兩三副最好,那才叫湯。

蘇州觀前街也有賣羊肉湯的,味道淡薄,卻另有妙處,湯可以随便加。

散文|王祥夫:珊瑚堂帖

王祥夫,著名作家,畫家。文學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傑出作家獎”“趙樹理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上海文學獎”“滇池文學獎”,并屢登“中國小說排行榜”。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三十餘部。美術作品曾獲“第二屆中國民族美術雙年獎”“2015年亞洲美術雙年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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