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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牛”紀事

作者:麥園拾穗

“阿牛”有個正式名字叫“坤來”,但由于沒上過學,村人大多不知他的“大名”,隻知他叫“阿牛”,叫了一輩子。

叫他“阿牛”是有來曆的,他從小就弱智,性情象牛一樣溫順,又是個放牛娃,冥冥之中注定他是與牛相伴而生的,一輩子離不開牛。從小放牛,長大也放牛,老了還是放牛,因為他隻會放牛,别的什麼也不會。在人們的眼裡,他就是一頭牛,也是個長不大的放牛娃。  

好像他不屬于人的世界,而是牛中的一員,平時誰也不會記起他,最多就是說到一個人傻就說“真象阿牛”。隻有在需要牛幹活時,就喚一聲:“阿牛,去把牛牽來!”

以前放牛是掙工分,阿牛一個人看着幾頭牛,工分應該掙的不少,現在放牛是掙錢,一頭牛可以賣個千把元,論貢獻還是不小的,但那都是弟弟他們的。

 他排老大,有弟弟三個,妹妹兩個,弟弟們都聰明能幹,都成家置業,妹妹們都漂亮伶俐,都嫁出去了。有時人家說你怎麼就跟他們不一樣啊,他很自豪說,我是大伯呢!人家問,吃飯呢?他說,我食夥頭(輪流吃)。後來,“大伯食夥頭”,成為村民調侃那些老光棍漢的常用語。

 雖然号稱“食夥頭”,但是家人吃飯總是忘記喚他,是以經常是有上頓沒下頓,他的飯量又特别大,餓肚皮是很正常的。聽說他吃飯從來沒有上過桌子,随便找個地方蹲下把東西填進肚裡去,養他就象養個貓狗,很容易打發,誰也不會覺得奇怪。但是一年有兩個時節是阿牛的“節日”,一是花生成熟時,他邊放牛邊在地裡挖花生填飽肚子;二是甘蔗成熟時,他經常躲進蔗林裡啃個夠。這兩個時節他常常心滿意足從地裡回來,人也胖了一圈。

“阿牛”紀事

 以前老一輩的男人穿褲都沒有系腰帶,穿的是一種“兜頭褲”,褲頭很寬大,在上面随便打個結,很友善幹活。現在全村也就阿牛穿的是這種褲,象個古人。不是沒褲子穿,主要是他習慣了“兜頭褲”,别的褲子不會穿,真的穿上也就不象他了。平時都是打赤腳,從來沒穿過襪子,冬天很冷時,最多也是趿着拖鞋,兩個腳闆裂着幾道口子。

 在牛欄的一角搭起兩條木闆,就是他睡覺的地方。由于長年和牛在一起,他身上永遠有一股牛的味道。别人在做什麼,他不敢靠近,知道人家不喜歡他,無論是看大戲還是看熱鬧,他隻能一個人遠遠看着,走的太近小孩要叱咤他,趕他,連狗也要吠他,是以一般他都和老年婦女在一起,因為她們不會太嫌棄他,偶爾還能夠給他一些拜神的果品解讒。

 在阿牛身上,百毒莫侵,百病不生。因為經常吃不飽,就吃人家丢棄的東西,無論是祭拜遺棄的果品還是丢在茅廁裡的死雞鴨,他都是美美的一餐,而捕吃牛身上的“牛癟”(牛虱子),成為他的家常便飯。因為牛身上總會有這種寄生蟲,就成為他源源不斷的點心。他“用餐”時,别人不敢看,對于他來講,不知是怎麼樣的美味呢。在山上經常碰到蛇,不管什麼蛇,他隻要吐一口口水,那蛇就吓的趕緊逃竄,即使被蛇咬到,他也隻用口水消消毒就沒事。大暑天日頭很毒,他從來不用戴什麼,任由烈日暴曬。寒冬臘月,他的衣裳總是那麼單薄,但是有牛可以取暖,過了一冬又一冬。是以他成了出名的餓不死,毒不死,凍不死,曬不死的“石牛”。

人和牲畜幾千年,沒有找到共同語言,阿牛好象天生就會,人不與他說話,但是牛與他說話,人嫌棄他,牛不嫌棄他。有人從牛欄經過,就常常聽到他在跟牛喃喃說着話。牛可能也需要交談,特别是老牛,它經曆了多少風風雨雨,看了多少是是非非,有話對人說的,阿牛也有很多話,對牛才能講出來。人牛對話,相信有這種存在,可是有誰懂得裡面的玄奧?人世間無法言明的神秘事理,會通過特定的媒介顯露,阿牛的無師自通,源于他與牛融為一體,牛的命也就是他的命。

“阿牛”紀事

 他就這麼一年又一年的活着,象一根老樹頭,除了年輪,看不出有什麼變化。别人都是走東竄西,跑南奔北,他從來沒有走出村,最遠也就是村東頭和西頭的那兩座山。十幾年前,他有個兄弟在外面跑生意跑的挺活絡的,卻出車禍死了,才三十幾歲。最近另外一個兄弟,本來也壯的象頭牛,人也很精明,患上肝癌,說死就死了,一個很漂亮的妹妹也得了喉癌,苦撐了幾個月也死了。是以很多人感歎,不該死的死了,該死的怎麼不死呢?幸虧是在新社會,若是舊社會,說不定會把阿牛拿去墜河,因為他這個不該活的活的太好,從命理上講弟弟妹妹就是被他克死的。

 生命很讓人不解,人們認為不該死的很容易就死了,認為該死的卻好好的活着。這是很普遍很常見的現象,沒辦法說的清楚。可這就是命,怨不得誰的。

 老天很公平,沒給阿牛正常人的智力,卻給了他與衆不同的身體;沒給他正常人的生活,卻給他正常人不能得到的快樂。在脆弱的生命面前,阿牛很令人羨慕,聽到誰又生病又要死的時候,就會感歎,要是有阿牛那樣的身體多好啊!但是如果問一聲,象阿牛那樣活着你願意嗎?誰都不願意的。這就是人與人的差别吧,欲望代替不了什麼。

阿牛在世上的親人越來越少,他弟弟死的那天,他蹲在牆角象老牛那樣号哭,一把淚一把鼻涕,路人看見也說,這個死牛也懂傷心呢,要是換成他死不就好了。一個小女孩端着飯在看他哭,他對女孩說姐姐我餓呢。原來他已經兩天沒吃飯了,小女孩的母親趕緊扛來一大盆飯,說,真是造孽啊,不該走的走了,将來誰來管你呢。

 這真是一個問題,是人總會有個三災六病的,可是阿牛卻連病都不會生,不知道要活到什麼時候。父母早已不在,兄弟已經走了兩個,剩下一個難保比他先走,村裡也還沒有福利院,阿牛老到不能放牛,靠誰呢?說不定就隻能活活餓死了。他已年過半百,雖然還是吃着牛身上的寄生蟲,還是天天上山放牛,但是歲月不饒人,有時他已經跟不上牛的腳步,臉上的皺紋越來越多,眼睛象老牛那樣渾濁,行動也有點呆滞,明顯是老了。好心人給他設想,千萬不能生病,最好是無疾而終,就象那種叫猝死的,倒下便走了,少了很多惱人的麻煩。

 當人們為他擔心着的時候,阿牛正滋滋有味地咀嚼着他獨有的“美味”,外界的糾結與他毫不相幹。

“阿牛”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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