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開寅
在70-90年代的香港影視界,有不少大紅大紫的女明星最初是選美出身,随後受到導演和制片人的欣賞提攜而進入娛樂圈。
相比于那些畢業于藝員教育訓練班的演員,絕大部分的港姐和亞姐都沒受過表演的科班訓練,僅僅憑借姣好的面容身材在銀幕上赢得一席之地,而随後的發展也非常依賴個人天賦和運氣的幫助。

張曼玉應該是所有選美出身的港星中最出色的一位,但也是在八十年代打拼了五六年,出演了無數花瓶角色之後,才在1989年的《旺角卡門》中向觀衆證明了自己有出演嚴肅角色的能力。
在八十年代名氣更響的鐘楚紅盡管人氣爆棚,但其實在出道近八年之後才在張婉婷的《秋天的童話》中第一次完整展現了獨立塑造角色的技巧。
而其他一些選美佳麗如李嘉欣、陳法蓉、蔡少芬、郭藹明、楊恭如等人在整個演藝生涯中都始終不能擺脫作為男性銀幕陪襯的命運。
《秋天的童話》
相比起來,袁詠儀可以說是非常幸運。她1990年獲港姐冠軍,在無線演了幾部電視劇後,就得到了出演《阿飛與阿基》中重要女配角的機會,并籍此角色一舉奪得當年香港金像獎最佳女配角的桂冠,幾乎是一出道演技就得到專業人士的首肯,這在所有選美小姐出身的港星中幾乎是絕無僅有的。
《阿飛與阿基》
在1993-96年這四年中,她的片約堆成山,其中1994年創紀錄地出現在十三部電影中。傳說中她曾在片場大罵導演王晶就是因為一天趕幾個片場而在等戲時累地睡着,被後者推醒後,忍不住大爆發起來。
個性強脾氣差曾經是她的标簽,并是以幾度傳出被封殺的消息。但同時,她又是九十年代中期公認的表演能力很強的年輕女星,不但戲路寬可扮演的角色類型多,并且進入角色的速度超快基本無需導演過多指導調教。這對于一個并未接受過充分專業訓練的演員來說,隻能是表演天賦使然。
《國産淩淩漆》
她在登上銀幕的第一年裡,就扮演過《阿飛與阿基》中天真無邪的女同志,《風塵三俠》中沉默寡言不善言辭的情人,《新難兄難弟》裡溫柔可愛的街坊小妹,《情人知己》裡心意直率的表妹。
這些角色的類型都不盡相同,但同時又被袁詠儀自身的性格特點統一起來。她從一開始就有将方法派技巧和自然主義表演相結合的意識,這一點和表演方法純熟的張曼玉以及個性特征強烈的鐘楚紅都有所不同。
《新難兄難弟》
最能展現這一特點的角色當屬《新不了情》中的癌症少女阿敏,這也是袁詠儀第一次在大銀幕上出演女一号。
在影片的前半部分,劉青雲扮演的音樂家阿傑因為堅持理想而生活困頓,但性格活潑純真的戲班少女阿敏出現在他身邊點燃了希望之火。阿敏精靈古怪無拘無束的角色形象和彼時的袁詠儀個性形象貼得最近,她幾乎以本色出演毫不費力。
《新不了情》
但在影片的後半部分,阿敏患上絕症,情緒陷入暴躁狂怒和絕望低沉。當醫生通知她病症複發時,她系鞋帶的動作逐漸緩慢下來,似乎意識到宿命即将來臨,忽然伸手憤怒地指責醫生,大聲讓前來安慰的阿傑住嘴,自己忍不住痛哭,撲倒在阿傑懷裡,但随即又克制住情緒冷靜下來咬牙說自己沒事。
這一系列的動作、表情和台詞層次感分明,情緒過渡得流暢細緻又極具感染力。在這一瞬間,她由自然主義表演熟練地轉換到了方法派技巧展現。對于一個并沒有太多表演經驗的新人來說,這是讓人贊歎的專業表現。
她充沛又情感真摯的演出和良好的技巧控制力折服了當年的香港電影金像獎投票人,将最佳女主角頒給了她,助她躍入一線女星的行列。
1994年可以說是袁詠儀大放異彩的一年。她所有最出彩的角色都在這一年出現在銀幕上。首當其沖的便是那年港産片中題材出位的《金枝玉葉》。
此前的袁詠儀就經常在影片和生活中以帶着男仔頭氣息的短發示人,而在《金枝玉葉》中陳可辛則将她套進一個女扮男裝打入娛樂圈新手的角色中,在性别倒錯的僞裝下她和音樂制作人顧家明産生了感情。
《金枝玉葉》
影片中的林子穎幾乎是為袁詠儀量身定做,彼時的香港找不到第二個女星可以擔此重任:她既有女生的活潑好動和生澀純樸,又時不時顯露出大大咧咧不管不顧的男孩氣概,是以同時吸引了張國榮扮演的顧家明和劉嘉玲扮演的玫瑰。
在雙性/同志匪夷所思地切換中,她的中性氣質恰到好處地卡在兩個性别之間,超越了男女之别成為個人魅力綻放的核心要素。
《金枝玉葉》題材的特殊造就了影片的話題性,而袁詠儀的表演則為影片内在邏輯的通暢表達奠定了最重要的基礎。這樣的角色塑造在此前的香港都市時裝片中非常少見,以至于金像獎在上一年《新不了情》之後再次把最佳女主角的桂冠頒發給了她。
這一刻,蟬聯影後的袁詠儀可以說是登上了演員生涯的巅峰——蟬聯金像獎影後的成就,她是第一人,在之後也隻有張曼玉複制過一次。
在1994年上映的影片裡,袁詠儀扮演的角色幾乎個個都特點鮮明多樣,既有《沉默的姑娘》中與變态殺人狂纏鬥到底的勇敢女法醫,還有《姊妹情深》中彷徨不知所措的未婚媽媽,在周星馳的《國産淩淩漆》中她扮演女特工,喜劇表現力得到了充分考驗,又在《殺手的童話》裡和劉德華搭檔出演身手矯健的女殺手。
但疏于被人提到的是,這一年她最出色的表演出現在一部被人忽略的愛情喜劇片《年年有今日》中。
《年年有今日》
高志森的這部作品有着以個人情感故事透視香港四十年曆史時代變遷的野心。
影片中分别已婚的一男一女因為機緣巧合在離島的一間民宿中共度一夜,随後二人相約每年都抽出一天在此相會。影片以每十年為一個節點,描述這二人在同一間屋子内幽會的時刻,人物年齡、服飾、個性、事業和家庭關系都随着時代的變遷而一點點變化,而袁詠儀則挑戰了一次橫跨五十年的人物性格塑造,非常細膩地設定了角色外在行為舉止和心态的微妙改變。
最初出現在銀幕上的是新婚在即卻對婚姻産生些許懷疑又渴望愛情降臨的年輕女子;而十年後大家看到了帶着成熟魅力又憂慮傳宗接代問題的家庭主婦,下一次當她挺着大肚子在房間裡等待生産時,我們又看到了一位喜悅與焦灼情緒交織的母親;香港金融風暴前夕人人都變成了瘋狂的股民,袁詠儀表面上成了老練的炒家而實則是掩蓋的是她和丈夫之間的中年情感危機;當她和梁家輝扮演的情人在垂暮之年最後一次見面時,内心奔湧的情感和多年的回憶一起湧上心頭,讓二人之間隐秘又珍貴的情感瞬間升華。
很難想象那時年僅24歲的袁詠儀如此輕松地駕馭了這五個年齡段的人物,既保持了人物内在個性的連貫,又以标志性的肢體語言區分人物在不同時代下的心态演化,這也再次凸顯出她最大的表演特點:有出色的表演層次感和塑造角色的天賦想象力。
如果站在1994年的這一刻回看袁詠儀的銀幕表現,會發現她在兩年中和彼時香港最紅的男明星梁朝偉、梁家輝、劉青雲、劉德華、周星馳、張國榮都合作過。而她是很少見的女港星,自帶一股湧動的氣場而沒有在表演上被對手演員所壓倒。既沒有成為裝飾性的“花瓶”又和對方配合得相得益彰。
即便在和周星馳這樣戲路非常具有“僅略性”的演員一同出場,她的個人形象和情緒特點依然突出,這也從側面證明了她的表演實力所在。
1995和96年的袁詠儀在香港電影圈依然是紅得發紫。
她在接演大量商業電影的同時,也在努力騰出時間去出演一些相對比較嚴肅的角色,比如在《我要活下去》中扮演雙腿殘疾的少女,在《金枝玉葉2》中繼續發揮“性别倒錯”的魅力,又在《虎度門》中出演海外歸來一心學戲的旦角,後者又為她赢得了一尊電影金像獎最佳女配角的獎杯。
《我要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
但總體上,她開始逐漸轉化為工具型的演員:可以很好勝任每一個角色的要求,但同時卻不能在對角色的創造性表現上有進一步的拓展空間。
一方面,她在《金枝玉葉》等影片中飾演的中性銀幕形象在東方社會中限制了觀衆對她女性化一面的認同;另一方面,她自身也缺乏進取心和明智判斷去挑戰更多不同類型的角色(這一點可以和同時期的張曼玉形成鮮明對比);最後,個性張揚不拘小節讓她在娛樂圈樹敵不少,不斷傳出被大佬封殺也是她無法更上一層樓的潛在原因。
《金玉滿堂》
在九十年代的最後幾年,她的片約大幅減少,唯一值得重視的是在《我愛你》中扮演因為離婚又失去女兒撫養權而精神逐漸失控的母親。這應該也是她在銀幕上最後一個重量級主要角色。
全片完全以對離婚母親内心精神世界刻畫為軸心,倚重于袁詠儀對于角色一步步走向絕望的情緒轉換诠釋:她由幸福享受婚姻家庭生活的主婦,經曆離婚挫折,努力恢複生活自信,卻因失去女兒撫養權而再次受挫,最終無法克制怒火的爆發而走向自我毀滅。
這個角色的心路曆程在某種程度上和袁詠儀彼時在香港娛樂圈遭受到的壓力有某種暗合相似。她也是以表演得格外認真和情緒飽滿,将人物絕望與希望并存的情感線路表現得絲絲入扣。這個角色再次為她赢得了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提名。
《我愛你》
1998年後,袁詠儀淡出了演藝圈數年。當她再次出現在銀幕上時,已經不再是那個活潑、叛逆又情感豐富的少女形象,而是跨越了一整個年齡段,開始在《唔該借歪》《我愛天上人間》《門徒》《72家租客》《葉問:終極一戰》等影片裡诠釋不同類型的妻子形象,甚至憑《門徒》中的表演而再次獲得金像獎最佳女配角的提名。
《門徒》
當然,這一類型人物中最出色的角色要屬《家和萬事驚》中那位絞盡腦汁想方設法讓對樓鄰居拆掉廣告牌的主婦。這時的袁詠儀已經和《新不了情》中可愛又倔強的少女有了天壤之别,變成了一位飽經滄桑但又喜感爆棚的中年女子。
有意思的是,此時的她反而具有了一些曾經稀缺的成熟女性味道,特别是片中和黃秋生扮演的舊日心上人突然相遇一場戲,羞澀扭捏之餘又帶着興奮,喜劇感滿溢銀幕。
雖然演技發揮極少跌落及格線之下,又有金像獎蟬聯影後的光環傍身,但袁詠儀還是沒能成為人們期待的又一位大銀幕巨星(這個标準對香港女演員來說的确更難一些)。
是以,她在銀幕上真正的黃金歲月隻局限在1993-96這四年間,而這也是香港電影黃金歲月的最後四年。
更兼時勢的下行,女性在香港娛樂圈越來越難以立足。女明星們尤其需要獨到的眼光、開拓性的精神和與新時代相符合的氣質才能拓展新的事業道路,如我們熟知的張曼玉和舒淇:一個不斷改變自己的戲路并讓表演技巧和國際接軌,另一個發揮自身的性感魅力殺入了大陸市場。而這些特點袁詠儀都不具備。
在九十年代末,僅僅認真演戲把演員當作一份職業是不夠的,但這卻是那個年代很多香港演員的視野所在。
從這個角度看,袁詠儀算得上是香港電影鼎盛末期女星的代表之一:有天賦、有靈氣、形象健康、接地氣本土味十足,唯一缺乏的是超越時代的眼光和進取意識。
若在七、八十年代香港電影蒸蒸日上時她很有可能會比現在取得更大的成功,但在一個已呈強弩之末之勢的電影工業裡,她的職業素質再出色也隻能不由自主地随着時代下墜。
彼時很多曾經在銀幕上風光一時的女明星,如柏安妮、張敏,甚至劃時代的華語巨星林青霞,都在九十年代中期感受到了電影業的寒意而選擇退出。
是以袁詠儀固然遺憾,但也是幸運的,畢竟這些年來我們還可以繼續在銀幕上(或者各種秀恩愛和友情為主題的内地綜藝節目中)看到她的形象,感受到她身上所飄蕩的香港電影黃金年代的最後一絲懷舊之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