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6年5月19日,瞿獨伊(前)與該片導演李柯勇在新華社微電影《紅色氣質》片場。黃園/攝
2021年11月26日,中國新聞界的一代傳奇謝幕。在先後度過了中國共産黨百歲生日、她自己百歲生日、她所在的新華社90歲生日之後,全國新聞界迄今唯一的黨内最高榮譽——“七一勳章”獲得者瞿獨伊,在冬日午後晴朗的安甯中,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初聞噩耗,悲從中來。
我和瞿奶奶是有緣的。近十年來,我接連采訪或拜訪過她三次。說來也巧,每隔五年一次,都不是事先安排好的。
先說近的一次吧,就是今年。8月9日,我和著名人像攝影家郝遠征、編導曹曉麗一起去瞿奶奶家,給她拍一組百歲紀念照。當時她已經行動困難,坐在輪椅裡,插着鼻飼管,但是精神尚好。在她女兒、女婿的全力協助下,拍攝很順利,不到一個小時就完成了。郝老師成功捕捉到了老人眼裡的光。本來瞿奶奶已經不大認得人了,可是當有人問還認不認得我時,她卻清晰地叫了一聲:“小李。”我激動不已。這一幕,被曉麗用手機錄了下來,成了我的珍貴記憶。
過了大半個月,8月31日,我和曉麗去給瞿奶奶送相冊,除了這次拍的肖像照,還特意加了瞿奶奶不同年齡段的一些家庭照。我們翻給她看,一張一張地指着照片裡的人物,問她都是誰,她對答如流,一個不錯。其中有一張,是楊之華、瞿獨伊母女倆的合影,當時獨伊隻有十歲左右,戴着一頂軟帽,倚在母親懷裡。我指着幼年獨伊問:“這是誰呀?”瞿奶奶指了指自己:“我!”我再問:“這個呢?”瞿奶奶擡頭,大聲說:“媽媽!”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遙遠的從前,又變成了那個天真懵懂的小姑娘。一聲“媽媽”叫得那麼平常,似乎媽媽剛剛還陪在身邊,再回頭時卻消失不見。我聽哭了——女兒都一百歲了,媽媽又去了哪裡呢?光陰的故事,是如此地令人感傷……
那一天,也有好笑的。我們又回憶起拍攝微電影《紅色氣質》時瞿奶奶吃很多烤鴨的事,她聽着聽着就冒了一句:“吃了那麼多呀!”語氣裡還帶着一點不好意思,大家哈哈大笑。
吃烤鴨的典故發生在五年前,2016年。為了攝制新華社第一部紀實微電影《紅色氣質》,我們把瞿奶奶請到了北京東六環附近的一個攝影棚,從早到晚,拍了一整天。就是那天,面對鏡頭回憶父親瞿秋白時,她說了那句後來打動無數人的話:
“我始終不明白,儒雅的書生和壯烈的革命者,哪一個是我的父親。”
那時瞿奶奶已經95歲了,但身體好得令人驚歎,聽說就在拍攝前不久,還去遊過泳。盡管如此,我仍然覺得如此勞動她老人家實在過意不去。午飯時,我決心不讓她跟着劇組吃普通便當,就讓執行導演姚竣譯去“給奶奶買點好的”。結果,小姚就買來了一隻烤鴨。我心中暗罵這小子不長腦子,95歲的老人,啃得動烤鴨嗎?誰料到,瞿奶奶竟然一口氣吃掉12卷烤鴨!我們目瞪口呆。一開始,是她家保姆替她卷,後來她嫌保姆卷的肉不夠多,就自己動手卷,吃得嘴角流油。我忍不住問:“奶奶,您特别愛吃烤鴨嗎?”她卻反問道:“啊?難道有人不愛吃烤鴨嗎?!”她自幼被父母帶到蘇聯生活,俄語說得極好,一輩子說漢語都帶着一點俄國腔。不難想象,她用俄式漢語反問我時,帶着一種怎樣的戰鬥鋒芒。
說到俄語,那次我帶隊去她家拍攝,一見面就問:“奶奶,您還能用俄語唱《國際歌》嗎?”她父親瞿秋白是《國際歌》第一個中文完整版的譯者。瞿奶奶坐在紅白條紋的沙發上,張口就唱,現場每個人都瞬間屏住了呼吸,生怕幹擾了她。她一口氣唱完,一字不落,字正腔圓,中氣充沛。
那時,她是中共六大唯一健在的見證者。六大,是中國共産黨曆史上唯一一次在境外召開的全國代表大會。1928年6月18日,六大在莫斯科郊外的“銀色别墅”開幕時,與會代表齊唱《國際歌》,很多人想起了剛在國内“白色恐怖”中被殺的戰友,邊唱邊哭,會場裡哭聲一片。
那天,我們聽着瞿奶奶的歌聲,聽到的不僅僅是一首歌,近百年的戰火硝煙、人生風雨帶着窾坎镗鞳之音,驟然襲至心頭,把我們聽得血脈偾張、熱淚盈眶。
我第一次采訪瞿奶奶,是在2011年——恰恰是十年前——的春天,和趙承兄一起,為一篇緻敬英烈的稿子收集素材。現在算起來,我才意識到那年瞿奶奶已經滿90歲了。此前很多年間,在我的印象裡,那次就是見了個70多歲的人。為什麼呢?因為她十分開朗,而且活潑,與九旬高齡嚴重不符。她跟我們說:“我現在踢腿還能踢很高!”話音未落已站起身,一下子就把腳尖踢過了頭頂。當時我們也是看得膽戰心驚,趕忙上前勸阻,生怕她受傷。瞿奶奶卻渾不在意,爽朗一笑:“小夥子,要加強鍛煉啊!”
這笑容,是一種渡盡劫波之後的豁達。她幼年喪父,跟母親一起蹲過反動軍閥的監獄,後來又經受過種種坎坷挫折,卻仍能如此沖淡平和。被她稱作“好爸爸”的瞿秋白也有這樣的氣質。1935年6月18日(恰是中共六大開幕式舉行七年後的同一天),在福建長汀,勸降失敗的國民黨反動派決定處決這位曾經的中共主要上司人。
那天清晨,囚禁中的瞿秋白早早起床,換上新洗淨的黑色中式對襟衫、白布抵膝褲,泡上一杯濃茶,點上一支香煙,臨窗沉思。這時屋外腳步急促,他知道最後時刻到來了,遂疾筆草書詩半句:“眼底煙雲過盡時,正我逍遙處。”注明“秋白絕筆”。
在長汀羅漢嶺下一塊草坪上,面對行刑者,他盤膝而坐,微笑點頭:“此地甚好,開槍吧!”
如今,那個聽到父親犧牲的消息曾經“哭出病來”的小姑娘也已魂歸厚土。她的笑對死亡的父親,她的飽經滄桑的母親,一定在不遠處等着她。相隔将近一個世紀,這一家人終于重聚在了一起。
瞿奶奶說過,她童年最快樂的時光,就是父親帶她去莫斯科郊外森林裡采蘑菇的那些日子,她一直記着父親買來的奶渣的味道。此時此刻,她一定已經回到童年的森林裡了吧,蘑菇裝滿了小籃子,奶渣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好爸爸”和媽媽都在身邊,再也不會丢失了……當然,還有烤鴨,您就随便卷吧,卷多少都撐不着。
敬愛的瞿奶奶,永别了!祝您永享安甯的幸福。
李柯勇 來源:中國青年報
來源:中國青年報